“办厂子哪有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每年多少人因为办厂搞得倾家荡产?那个什么龙纹造纸厂,要是真能赚到钱,为什么还要转让?”
“有多大本事吃多大碗饭,方家虽然在走下坡路,但好歹能保住这一家老小衣食无忧,祖宗好容易攒下的家底给你拿出去,万一败坏光了,难不成一家子上街要饭去?”
方廷玉原以为祝青青会反驳,但她只轻轻说了句“知道了”。
回到卧室,方廷玉问祝青青:“先前你给我讲了那么多大道理,怎么对着他们俩倒哑火了?”
之前在上海,祝青青对方廷玉说想办造纸厂,给他讲了很多自己的想法。
她说,奶奶在世时,她们两个就曾谈起过方家的生意,奶奶也觉得方家的生意几十年不变,一年年地走下坡路,日薄西山,终究不是个长法。但她年老,大儿子在外行军,小儿子夫妻不成器,唯一的孙子又年幼且无志于经商,所以也是干着急。
自祝青青学做生意起,她就一直想着给方家找一条新的生财之道。到上海后,她四处留心着、观察着,日夜琢磨。也是有一次陈四叔抱怨生意难做,店里纸的销量比往年又有所下降,祝青青正在翻报纸,看着眼前一堆大报小报突然福至心灵。
店里宣纸销量虽然在下滑,但上海每天都有新的报纸面世。报纸也是纸,只不过,它们用的不是宣纸,是印刷纸,而印刷纸是机器纸。
没有同任何人商量,她独自调查了小半年,发现市场对机器纸的需求十分旺盛。
上海有发达的新闻业和出版业,需要大量的印刷纸供给,同时上海也有繁盛的轻工业和热闹的市民生活,做卷烟、做火柴盒、做电影海报、做月份牌,包洋蜡烛、包装点心,印广告……哪里用不到纸?
这样大的市场,由国人创办的造纸厂却少得可怜,任凭大宗国外机器纸越洋而来,掏空中国人的口袋。她想办造纸厂,却苦于没有切入点,就在这时,报纸上刊登了龙纹造纸厂的转让启事。
她去拜访了龙纹厂的厂长。龙纹厂的许厂长见是个小姑娘找上门,只当她是开玩笑,一开始敷衍她,后来架不住她三番五次地磨,终于肯认真和她交谈。
对方告诉她,龙纹厂确实是因经营不善而面临破产,其中除了董事钩心斗角连累生产经营外,也确实有不敌进口纸冲击的原因。他的意思,倒是劝祝青青不要轻易蹚这个浑水。
但祝青青的热情未因此受到打击。做生意总是要冒险的,举凡工业产品,从纸张到面粉、灯泡、肥皂、铅笔,大大小小,无论哪一宗,国人入场生产经营时,无不面临着洋货的绝对优势打击。但如今,华生厂的电风扇、亚浦耳厂的电灯泡不也飞进了千家万户?
单就造纸行业而言,虽然龙纹厂经营不善以致倒闭,但沪上也并非没有盈利的国产造纸厂。
何况龙纹厂无论厂房、机器还是工人都一应俱全,如果要进入机器造纸业,接下龙纹厂这全套的班子是最便宜不过的。
许厂长见劝说不了她,只好苦笑着说,反正来询问的人寥寥,如果祝青青实在铁了心要接下厂子,只要有钱,应该不成问题。
问题就出在钱上,接下这样一爿全套班子的工厂,所需资金极大。
而现在,二叔二婶明确拒绝了从公账上支钱办厂。
祝青青倒也不愁,她一边帮方廷玉往地上铺被子,一边闲闲道:“道理是讲给明白人听的,我不做那种对牛弹琴的事。不用公账上的钱倒也清净,免得以后厂子办起来,还要听你二叔二婶指手画脚。”
方廷玉问:“那么大笔钱,你打算从哪儿搞?”
祝青青替他铺好了被子,自己翻身上床,放下床帐子:“白手起家的人多了,未必咱们就非得靠着祖宗老底。睡觉。”
第二天早晨,方廷玉醒来时外面已经天光大亮,扭头看,床帐子早已经钩了起来,被褥叠放齐整,祝青青人早起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正穿着衣服,门被推开了,祝青青端着铜水盆走进来,笑盈盈地对方廷玉说:“少爷起来了?快过来洗脸吧,水温刚好。”
方廷玉警惕地看着她,这小妞儿在自己面前一向是大爷做派,哪里做过这种端水倒茶的小意体贴之事,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祝青青依旧是笑眯眯的:“快点洗,洗完了还要出门呢。”
方廷玉走到洗脸架前,掬起一捧水,水温倒正好:“出门去干什么?”
“去拜访你家那些有钱的叔叔伯伯、世交老友啊。”
直到坐在某位家境殷实的叔叔家,听祝青青侃侃而谈自己的办厂理念,又见她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一份“建厂计划书”,方廷玉才知道,她这是打算集股办厂。
走出这位叔叔家的家门,方廷玉伸手问祝青青要“建厂计划书”,只见祝青青拉开皮包拉链,里面满满塞着足有十几份计划书,她抽出一份递给方廷玉。
方廷玉大略一翻,建厂宗旨、行业概况、市场需求、企业前途……他惊讶地问祝青青:“你什么时候做的这份计划书?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祝青青得意道:“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呢。”
方廷玉的心被她这句话刺了一下,没有回答。
祝青青虽是个假的方家少奶奶,倒对方家的人脉关系和各家家底厚薄了解得很清楚。按着她开出的清单,他们两个人一天里拜访了七八家,每一家都只回答说先看看计划书,有的更是敷衍流于表面,祝青青倒也不气馁,进到下一家时,依旧是神采奕奕、笑容满面。
最后一家,是岳家。
在岳家门口,方廷玉犹豫再三,才鼓起勇气走进门。
幸运的是,今天岳汀兰不在家,和她哥哥锦鳞一起去外祖父家了。
见他们登门,岳濯缨眼睛里泛起淡淡欢喜,他正在写字,祝青青恭维了一番他的字后,提起自己登门的目的,奉上计划书。
岳濯缨接过计划书,详细地看了足有一刻钟。看完计划书,他对祝青青说:“你的想法很好,于国家民族也有益,于情于理,我都该支持你。”
他说出一个数字,方廷玉眼睛一亮,这笔钱可不是小数目!
进门前方廷玉就觉得,岳濯缨一定不会坐视不理,但也没想到他肯出这么大一笔钱,可见岳濯缨确实喜爱祝青青。
祝青青赧然道:“您这么看得起我,我倒想再得寸进尺一把。”
岳濯缨惊讶:“你要怎么个得寸进尺法?”
祝青青道:“我想,这笔钱,您能不能不要作为股东入股造纸厂,而是以个人名义借给我或者方廷玉本人?”
岳濯缨好奇:“这又是为什么?”
祝青青答:“我自己没有股本,全靠集股筹资,以后管理起厂子来多有不便,所以我想必须要有一定比例的股份在我和方廷玉手里。”
岳濯缨笑了:“你这样有谋算,倒真是个做生意的好料子,也罢,你我之间有父女名分,这笔钱就当是我借给你的,你拿去做自己的股本吧。”
岳濯缨把计划书放回到祝青青手里,意味深长地说:“陌生人之间情谊有限,但做父亲的为女儿赴汤蹈火也属分内。你是我的女儿,是汀兰的姐姐,记得要多关心妹妹。”
本想赚些股本,没想到还赚来个便宜爹,一直到走出岳家门,方廷玉还是有些蒙。连祝青青也收敛了笑容,一脸若有所思。
方廷玉问她:“怎么,白得了那么些股本,倒不高兴?”
祝青青摇摇头,叹息道:“自古人情债难还,我欠岳先生已经太多了。”
虽然从岳濯缨处得了赞助,但离买厂所需的总数还是差老大一截。
祝青青和方廷玉去了斗山街老铺,找海棠和春生两夫妻。祝青青直接把计划书给海棠和春生看过,道明了自己的来意,希望他们能帮忙牵线,找泾县各纸坊的当家人,劝说他们出资入股造纸厂。
之前两个人结婚的事,多得祝青青和方廷玉相助,海棠才保住了老铺掌柜的身份,夫妻俩自然感激不尽。听了祝青青的话,海棠当即同意个人出资入股造纸厂。
春生本就是泾县人,家里也经营着造纸坊。他和泾县各造纸坊都相熟,一口答应了帮忙牵线,让祝青青等他的消息。
过完年,春生递来消息,邀请祝青青和方廷玉去泾县。
为了这趟泾县之行,祝青青特地准备了另外一份计划书,在原计划书的基础上,新添了更多关于近年来上海纸张市场的市场调查,旨在向众造纸坊传达一个信息:土法造纸业已近黄昏,机器造纸业蒸蒸日上,唯有转变,才能守住、光大家业。
来到泾县,春生做东,宴请众纸坊当家,借宴席,祝青青向众人陈述志向并分发了计划书。
但众人对她描绘的行业前景并不十分感兴趣,到她和方廷玉离开泾县时,所募集到的资金也并不多,除了春生的哥哥是个大胆敢为的入股了几千元,其他人或是置之不理,或是看在和方家多年生意往来的情分上,敷衍地投了一百两百。
一百也好,一千也罢,集腋成裘,祝青青来者不拒。离开泾县当天,祝青青还挨个登门致谢。
回到上海,她又搞了场宴会,把几个叔叔伯伯攒到一处,向他们招股。
其他几个叔叔伯伯多少倒也投了些钱,唯有陈四叔苦着脸哭穷:“我哪有什么钱?年轻时候的积蓄,早在老婆害病之后,为给她治病、发丧就全用尽了。我如今还有个女儿没成年,且得为她攒嫁妆呢,哪儿来闲钱入股?”
他这个人一向最利己抠门,不见兔子不撒鹰,是干手沾芝麻的主儿,祝青青也不勉强他,只是敬酒谢过投钱的几个叔叔伯伯。
就这样一点一滴地且招股且高息借贷,到三月里,祝青青募集了一大半资金,还有一小部分,却是死活都抠不出来了。
跟龙纹厂商量压低价格,谈了好几次,压下来的价格却也有限。
祝青青是真的发愁了。
就在她愁眉不展之时,一位不速之客找上门来——日本人小寺。
日本关西人小寺,姓小寺,名宗纯,上次他登门时,一番造作后向祝青青提出了他的宣纸西洋推广设想,被祝青青婉拒。
这次,他免了造作功夫,直入主题:“我听说,祝小姐正在四处招股,想要办一家造纸厂。”
祝青青正在盘点店里新进的货品,听到这话,讶异道:“小寺先生是从何处得知的?”
小寺宗纯答:“我在一位朋友家里偶然看见了祝小姐起草的建厂计划书,觉得十分有趣。”
为招股,祝青青满世界地分发建厂计划书,他看见倒也不奇怪,祝青青道:“承蒙您看得起。”
小寺宗纯笑一笑:“我说过,希望能有机会和祝小姐合作。今天登门拜访,是想问一下招股进行得如何了,是否还需要资金?不瞒您说,我手里有一笔闲钱,一直在寻找可靠的项目想投资出去。”
祝青青不动声色道:“谢您厚爱,但不巧,办厂资金已经募集够了。”
她这又是“婉拒”了。
小寺宗纯却不轻易言弃:“办厂是件大事,原料采买要付现,工人工资要月结,销售回款却有漫长周期,账面上多一点现金总是好的。”
祝青青报以嫣然一笑:“您的厚谊我心领了,但关于工厂,我有自己的打算。我一个外人初涉造纸业,前途未卜,不愿拖不相熟的朋友下水。小寺先生若有闲钱,上海也有不少日本人的产业,与其投资我这个小造纸厂,不如去投资他们,好歹知根知底些。”
这已经超出“软钉子”的程度了。
小寺宗纯微笑道:“说到底,祝小姐是嫌弃我日本人的身份罢了。”
他自己挑明了,祝青青也不再虚与委蛇:“小寺先生本人我是很想作为朋友结交的。但关于这间厂子,我们几个大股东早就约定了规矩,要做一间纯正中国血统的工厂,不接受任何外资。”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再没什么余地可周旋。
小寺宗纯面露憾色:“那么,只能以后再找机会了。”
目送他离开,祝青青轻吐一口气,掏出手绢擦擦汗。刚才她说了不少谎话,什么资金募集够了,什么大股东们的约定,都是她瞎编的。
股东们既无不接受外资的约定——实际上除了小寺宗纯,也没有什么外国人想要投资她的造纸厂;资金也并没有募集够,还差一个不小的缺口。
但无论如何,她是不会接受小寺宗纯的投资的。
父亲的教诲,她牢记于心。但要说不遗憾那也是假的,毕竟资金缺口就在那里。到哪里才能筹到这么大一笔钱呢?
正咬着笔杆发愁,店门外传来一阵熟悉的铃声,方廷玉风一样地卷进店里来,解开衬衫最上头两颗纽扣,张嘴便喊渴。
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年天热得早,小阳春的时节倒热得像夏天。
祝青青倒一杯水给他:“大热天的,你来做什么?”
方廷玉咕咚咚一口饮尽:“先别问我,我且问你,刚才我看见了上次那个日本人,他是不是来过店里,他来干什么?”
祝青青把小寺宗纯刚才在店里说的话跟方廷玉复述一遍,方廷玉咕哝道:“就知道这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祝青青叹气:“他不是好东西,钱却是好东西,那么大一笔钱,要不是我意志坚定,早就答应了。”
方廷玉不屑道:“钱有什么了不起的,好像就他有钱似的。”
祝青青嗤笑:“少爷好大的口气,你倒是给我变出钱来啊。”
方廷玉笑盈盈地说:“我要真能变出钱来,你拿什么谢我?”
祝青青奇道:“为什么要谢你,难道这不是你方家的生意?”
方廷玉气馁:“想听你说两句软话真是难于上青天!也罢,我堂堂男子汉不跟你这小女子较劲,你看,这是什么?”
他从衣兜里掏出个东西在祝青青眼前一晃,然后倏地举高。
祝青青眼睛一亮,跳起来去抢。
终于抢到手,是一本存折,迫不及待地打开,难以置信地看了好几遍上面的数字,祝青青问方廷玉:“你从哪儿搞来的这么大一笔钱?”
方廷玉语气寻常:“也不难,变卖了我娘的部分嫁妆。”
关于方廷玉那个早早亡故的母亲,祝青青只知道她和丈夫十分恩爱,死于难产,其他一概不知。她进方家这些年,也从未见方廷玉和母亲娘家来往。
方廷玉道:“我外公在世时也是一方地主,外婆走得早,我娘是他唯一的亲骨肉,出嫁时陪送了许多田产。我还有一个舅舅,是外公领养的孩子,我家和他关系很淡,从不往来。外公死后,大部分财产都归了这个舅舅,小部分田产外公留给了我,加上当年我娘的陪嫁,我手里有不少地呢。”
“回家过年的时候,我就托了人帮我寻找买主。今天终于收到了款子,怎么样,够补你的缺口吗?”
祝青青心花怒放,恨不得跳起来搂着他的脖子亲他一口。
有了这些钱,她的造纸厂终于可以办起来了!
夜长梦多事不宜迟,她立刻催着方廷玉载她回家,洗澡更衣,收拾出一副利落模样,去龙纹厂找许厂长谈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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