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论着岳汀兰,一餐饭的时间终于渐渐消磨完,岳濯缨搁下筷子,心里长舒一口气,笑道:“我下午还约了人,说好了三点钟在窦乐安路见,现在时间也不早了,我自去赴约,就不耽搁你们的时间了。”
其实三人心里都清楚,哪来什么窦乐安路的约会,不过是个金蝉脱壳的说辞罢了。
岳濯缨坚持付了账单,三人在随园门口分手。目送岳濯缨乘黄包车离开,祝青青、方廷玉右转步行回家。
直到回了公寓,坐在沙发上,方廷玉一直绷着的神经这才松弛下来,他吐一口气,如释重负地仰头靠在沙发背上:“可算送走这位老先生了。每次见他,我都浑身不自在。”
祝青青端着茶杯喝冷咖啡,听到这话,哧地笑:“这就不自在了,那以后当了人家的姑爷,你们翁婿之间可怎么相处呢?”
方廷玉眉毛一皱:“什么姑爷,什么翁婿?”
这傻小子还蒙在鼓里,祝青青也索性戳破这层“牛皮纸”:“怎么,你不知道?奶奶生前早和岳先生商量过了,私下里给你和汀兰定了亲。我不过是个幌子,汀兰才是你的真凤凰呢。”
方廷玉一愣。
那年定亲时,奶奶分头叫他和祝青青进去说话,他只知道婚约是假,为的是帮祝青青一把,但奶奶和祝青青说了什么,他却不知道,问祝青青,祝青青也一直不肯说。
没想到,今时今日,她突然摊了牌。
方廷玉一股怒气直冲头顶。他气的不是奶奶也不是岳濯缨,从小岳汀兰就喜欢跟在他身后黏着他,长辈们没少说过亲上加亲的戏言,他也知道奶奶向来喜欢岳汀兰……他气的是祝青青。
犹记得那年夜里,戏台上柳树下,祝青青对他说过:“你对我很重要。在这个陌生的徽州,你是我唯一的指靠。”
如果说在这句话之前,他对祝青青的感情还是怜悯,这句话之后,则变成了责任——从小他便自觉是个多余人,一个克死母亲、逼走父亲、困顿了叔婶的多余之人,直到祝青青出现,告诉他“你对我很重要”“你是我唯一的指靠”。
他也是被人需要着的!
有那么一个小姑娘指望着他,依靠着他,盼他能搭救自己出苦海呢。
每每念及,就仿佛胸口处揣了一只雏鸟,毛茸茸、湿漉漉、温温热,从胸腔间生出一种小心翼翼的感动和赴汤蹈火的豪情——祝青青就是他揣在胸口的那只雏鸟。
她理当与自己最亲近,可她却与别人合着伙瞒自己!
他固然知道他们这场婚约是假的,但这些年天长日久地相处下来,他动了情,也以为她多少会动一点心……可是她说起他和别人的亲事来,口气闲闲,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就像在说今日的米价、小报上电影皇后的花边新闻……
怒气化作恶声恶气,方廷玉道:“我的事情,凭什么给别人做主!”
说完,他站起身来,大步流星地走回卧室,“砰”地关上了门。
他在卧室里一待就是一下午,先是躺在床上后脑勺枕着双臂生闷气,后又擎着一本书心不在焉地看,边看边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但外面一直静悄悄的。
窗外天色渐浓,方廷玉盯着手表读秒,快到晚饭时间了。周末,往常晚上七点,他们都会步行去隔壁马路,随便找一家小馆子对付晚餐。六点五十分,客厅里终于有了脚步声,方廷玉打起精神,盯住卧室门等祝青青来敲门,然而脚步声却渐渐远了,只听见拧门把手的“咔嗒”一声,然后便是公寓门被关上的沉重响声。
祝青青自己下楼去了。她就是这样,从不肯迁就他的所谓少爷脾气。往常这一点让方廷玉觉得欢喜,觉得是祝青青不把自己当外人的铁证,现在却只觉得痛恨。
八点半,祝青青回来了,她径直回了自己的卧室,也并没有来敲方廷玉的房门。
半夜,方廷玉溜出卧室,蹑手蹑脚地翻遍了客厅和厨房,也未见到幻想中祝青青给他捎带回来的晚餐,于是只好认命地蹲在厨房地上就着冷透的咖啡啃饼干。
偏偏喝了咖啡精神亢奋,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翻来覆去到凌晨两三点钟才终于睡着,第二天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而祝青青早已不见了踪影。
两个人就这样冷战了起来。
到底还是方廷玉先认输。
何必呢,人家总是要走的,有一日算一日,能凑在一处都是侥幸,何必把时光浪费在无谓的小事上?
他安慰自己,就算祝青青同别人之间有秘密又如何?她也能跟别人,像跟他这样闹性子耍横吗?她不能!她总是人前装乖,除了他,谁也见识不到她刁蛮的一面——这还不足以说明他对她的特殊吗?
她还是他揣在胸口的那只雏鸟。
安慰够了自己,方廷玉买了礼物,欢欢喜喜地去给人道歉。
他在陈四叔的店里找到了祝青青。
午后辰光,无人登门,伙计们也去后面小憩,店里悄寂。祝青青正坐在高高的柜台后,歪着身子托着腮看报,一页页报纸掀过去,她的眼皮也跟着抬上抬下,却始终视站在柜台前的方廷玉为无物。
方廷玉站了小半刻钟,终于绷不住,喊她:“祝青青。”
祝青青终于出声,话里带着讽刺:“哟,少东家,稀客啊。”
她的眼皮子还是没有抬起来,但对方廷玉来说,这声含嘲带讽的“少东家”已经是个足够他就坡下驴的台阶。他把手里的盒子放到柜台上,打开,拈出一片杏脯,涎着脸往祝青青嘴边送:“尝尝,老板说是今年新渍的。”
祝青青脸一偏,杏脯擦过嘴唇蹭到脸颊上,蹭出一行蜜渍,方廷玉忙用袖口给她擦,祝青青脸色一黑:“脏不脏哪?”
她推开方廷玉的手,自己从口袋里掏出手绢和菱花小镜子,对着镜子仔细地擦拭掉蜜渍。
方廷玉讪讪地伸手翻柜台上的报纸:《申报》《字林西报》《新民早报》《梦都报》……大大小小总有八九份,有新闻大报,也有花边小报,内容丰富,大到北方时局,小到电影上映,以至物价变动、房屋租赁、招聘求职、厂房转让……不一而足。
方廷玉问:“还以为你每天忙得脚不沾地,没想到倒有大把时间看这些闲报纸。”
祝青青收起菱花镜,余光睨他一眼:“报纸闲不闲,全看读的人是谁,有的人能看出黄金屋千钟粟来,有的人就只能看见电影明星又和谁闹了花边新闻。”
方廷玉嗤笑:“你也别忙着嘲讽我,倒是说说,你从这里边看出什么黄金屋来了?”
祝青青翻翻那堆报纸,从里面抽出一份,刚要说些什么,眼角余光瞥见有人正踏进店门,于是忙放下报纸,迎了上去。
来人是个青年,三十岁出头模样,理平头、着长衫,戴一副金丝边眼镜,手拄着文明杖,斯斯文文,气质沉静,仿佛岳濯缨一流的雅士乡贤。
祝青青笑脸迎人,问:“请问您需要点什么?”
青年点点头:“我想看看宣纸。”
祝青青满口答应,边介绍边引他往店里走:“本店代销文房四宝,和泾县各造纸作坊都有往来,他们所产的纸张本店都有样品,无论您需要哪种品质的宣纸都能在本店找到。如果您需要的货量很大,或者想定制特殊纸张,本店也可以代为联络。”
青年回道:“那就先无论品质,把每一种都拿来看看。”
祝青青走到放宣纸的货架前,把样品挨个抽出来堆在柜台上,有的样品放得高,她便动作麻利地踩到梯子上,方廷玉忙走过去,一手扶着梯子,一手扶住她的腰。
不多时,柜台上堆满了一卷卷的宣纸,青年伸手逐个捻一捻纸,笑道:“纸好不好,适合用来做什么,还是要看托墨的效果。”
祝青青了然,说一句“稍等”,撩开蓝布帘子走进后堂,片刻后端着一方砚台和几支笔走出来,放在柜台上:“先生且试一试。”
几支笔在柜台上一字排开,青年拣一支中白云,饱蘸浓墨,思量片刻,落笔。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
是行书,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他写得秀逸,可以看出有两三分书法底子。
紧接着,他又换笔在不同的纸上皆书写了两三个字,或行或草,也有清秀小楷,如是试了十几张,他抬头赧然道:“见笑了。”
祝青青笑道:“应该的。不知您看中了哪种?”
青年指一指最初写《兰亭集序》的那张:“就这种吧,今天先来一刀。”
方廷玉心里嗤笑,这一进门“每一种都拿来看看”的夸口,累得祝青青爬上爬下,大半天行书、楷书、草书地造作,到头来就买一刀纸,一刀纸不过百张,这人也真好意思!
祝青青却不恼,进门都是客,客人百般询问试货后什么都不买转身就走的情况也是常见,何况这人最后还买了一刀呢。
她替客人取一刀新纸,客人接过纸,突然轻轻地叹息一声:“可惜了。”
祝青青随口问:“什么可惜?”
客人把那一刀宣纸放在柜台上,娓娓道:“我是觉得,宣纸这样东西,可惜了。明明是极好的艺术品,却局限在一国之内,不能被更多人认识。”
他话里有话,祝青青不动声色道:“先生此言差矣,我们的宣纸也出口国外的。”
青年微微一笑:“所谓出口国外,不外乎是日本和南洋的一些亚洲国家,日本与中国文化同根同源,南洋也多是中国人,说到底,宣纸的流通还是仅在亚洲。眼下亚洲式微,西洋强盛,西学东渐,逐渐打压中国传统文化,德先生、赛先生欺倒孔孟,就连书画上,西洋油画风头也日渐盖过中国水墨画……祝小姐,若继续抱残守缺安于现状,恐怕连同宣纸在内,一切古中国的文化传统都将无立锥之地!”
方廷玉吓了一跳,寻常初次上门的客人,怎么会知道祝青青姓祝?
祝青青的脸上也不觉露出防备神色,青年解释道:“祝小姐不必多心,我这个人一向醉心于中国书画,是明轩画社的老主顾了,和画社经理也算得上是朋友,从他那里听闻了不少关于祝小姐的事情,对祝小姐我倾慕已久。前段时间明轩画社那场赈灾画展,我也买了两幅画聊表心意。那日在画展上,我本想与祝小姐打个招呼的,没想到只一转眼的工夫祝小姐人就不见了。所以今天才冒昧登门造访。”
方廷玉内心啐他一口,还倾慕已久,这人果然目的不纯!
于是他看对方的眼神里,不免多了几分敌意。
然而对方却完全视他为空气,只看着祝青青的眼睛说话:“我方才说的话,祝小姐以为如何?”
祝青青沉吟片刻,问:“那先生以为我们应该怎么做?”
见她接招,对方向前一步,道:“我认为,非但不能抱残守缺,且要主动进攻,把宣纸向西洋推广。”
祝青青笑了:“先生的想法固然是好,但做起来谈何容易。”
青年摇头:“以现在宣纸行业这种散漫状态,走向西洋当然是痴人说梦。”
祝青青眉尖一蹙:“散漫?”
“对,散漫。各家纸坊各自为政,没有统一标准,品牌泛滥,品质参差,互相拖累。”
祝青青渐渐明白了他的意思:“您是说制定统一标准,化零为整,打造统一品牌?”
青年重重点头:“对,有了品质稳定的统一品牌,再辅以高明的包装宣传,借助强大的国际商行,假以时日,宣纸未必不能在西洋闯出一番名堂。”
祝青青思忖了片刻,笑道:“想法倒是好想法,不过先生找错了人,我们只是代销货物的掮客,和各纸坊不过是合作关系,做不了别人的主。泾县几家大的纸坊在上海都开有纸栈,这样的大事,先生若有意,不妨去那里与他们直接商量。”
她这是“婉拒”了,青年眉目间虽流露出失望神色,却也不死缠烂打,只是夹起那一刀宣纸,微一颔首:“打扰了,我还是很倾慕祝小姐的,希望来日我们能有机会合作。”
祝青青微笑着送他出门,到门口时,突然压低声音问了他一句话,方廷玉站在柜台前,离得远,没听清是什么,只看见青年脸上露出讶异表情,随即笑了。
等祝青青走回来,他迫不及待地问:“你跟他说了什么悄悄话?”
祝青青卷起袖子,动手收拾柜台上的一片凌乱:“我问他是日本哪里人。”
方廷玉吓了一跳:“他是日本人?”
祝青青“嗯”一声:“虽然他的中文已经说得很好,但还是带一点口音,有的字说得很生硬,让我想起父亲的日本朋友……所以我试探着问了一句。他倒也爽快,告诉我他是日本关西人,姓小寺。”
方廷玉问:“你拒绝他,也因为他是日本人?”
“一半一半吧。我父亲还在世时,常跟我讲起唐朝时日本遣唐使的故事,对照如今,说日本人是畏威而不怀德,让我千万要小心日本人,可以交往但不可以交心,牵扯利益往来时更要多加提防。
“你听他那句中日文化同根同源,什么同根同源!分明是他们学了我们,明明是师生关系,倒叫他说得好像平起平坐的同学。他今天打着发扬中国传统文化的旗号对宣纸伸手,只怕明天宣纸就成了他们日本的东西。我可不愿做他的帮凶。
“再者,他的办法说穿了无非是联营,联营并不罕见,在纸业同仁里也非没有先例。但宣纸不同,各家都是祖传的技艺,说要统一标准,以谁为标准?说要统一品牌,是创造一个新品牌,还是干脆让最有名的那个吞并了其他算了?谁来主持这件事,我们方家说到底是外人,要是从各纸坊里选一家,谁能保证公正无私心?这其中关节太多,骨头难啃,我们方家没必要掺和进这种事里。”
终于把所有的样品都归回了原位,祝青青拍打掉身上的尘土,重又拿起那份报纸,递给方廷玉:“与其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倒不如想想别的生财之道。”
报纸上,她用笔圈出了一则启事:龙纹造纸厂因故转让,寻找受让方。
一九三五年的农历新年来得早,学校寒假也放得早。怕被二叔二婶说在十里洋场玩野了心,一放假,方廷玉和祝青青就踏上了回家的火车。
火车上,方廷玉说:“我还是觉得,二叔二婶是不会答应的。他们两个我最清楚,典型的色厉胆薄,天天只巴望着天上掉馅饼,担不得半点风险。”
前不久,祝青青给方廷玉看了报纸上刊登的龙纹造纸厂转让启事,对他说,想让方家把这爿厂子接下来,做造纸生意。
他们今次回家,除了过年,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在这件事上说服二叔二婶。
如此大事,若没有二叔二婶点头,他们两个十几岁的孩子,是断断不可能从方家公账上支出钱来,去做这样买厂经营的大事的。
祝青青正一手托腮一手拈杏脯地看报纸,听了他的担忧,道:“我知道,但总要告诉他们一声不是?”
方廷玉忧愁道:“他们要是真不答应呢?”
祝青青翻一页报纸:“那我就再想别的办法。”
不出预料,二叔二婶果然一口否决。
17/31 首页 上一页 15 16 17 18 19 2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