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时日以来,怕龙纹厂被别人盯上,三不五时地她就要给许厂长打电话询问一下。许厂长倒也老实,不因为她的志在必得而欺她,捏造出个别的买家哄抬价格,祝青青欣赏他诚实有信,几个月下来,两人已成忘年之交,也多得许厂长帮忙周旋,才把龙纹厂的价格压低许多。
见她果真筹到钱,许厂长既替她高兴又难免忧虑:“你可想好了?”
祝青青似有成竹在胸:“我还是那句话,世上没有铁输赢,全靠人力争。瞻前顾后,赢了也是输,放手一搏,输了也是赢……咱们先前说好的事,您不会反悔吧?”
她曾经问过许厂长未来有什么打算,许厂长并非龙纹厂的股东,而是工厂聘请的职业经理人,生死并不与龙纹厂绑定。
得知许厂长还没决定好下一步要走的路,祝青青热情邀请许厂长继续担任自己造纸厂的厂长。并且希望他能帮自己拟一张单子,列明原龙纹厂里的可用之人,劝说他们也一起加入自己的新厂。
还没拿下厂子就已经在拉班子了,这小姑娘。许厂长被她逗乐了:“我们可都是一群败兵,你收留我们,不怕我们把你的厂子也搞垮了?”
祝青青道:“卞和识玉,伯乐识马,同一个韩信,在楚霸王手下不得重用,在汉高祖手下却成了兵仙,明珠蒙尘的事情多的是。我看中您是个诚恳细致的人,又是这行里的老人,我相信您,希望您也能信任我,做我在这一行的引路人。”
如今,她果然筹到了钱,眼看就要成为龙纹厂的新主人。
许厂长笑一笑:“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哪有收回的道理?名单我都列好了,只等你买下厂子,立刻就去挨个游说。”
经过几个月的奔波,龙纹厂终于花落在祝青青手里。
正式签合同的那天,方廷玉也在。实际上,真正在合同上签字的,正是方廷玉。
祝青青说,造纸厂是为方家办的,各大小股东也是看在方家的面子上才投资入股,厂子理应属于方家,她祝青青不过是方家的职业经理人,合同理当以方廷玉的名义签署。方廷玉只“嗯”了一声作为回答,心里却不由得涌出阵阵酸涩来。他知道,真正的原因,不过是祝青青想着以后要离开,为了避免走时的麻烦。
她不说穿,他也就不说破。
签合同的地点就定在龙纹厂,这是方廷玉第一次来龙纹厂,合同签完后,祝青青领着方廷玉参观厂子。
年前工厂就已停工,工人、职员皆已遣散,只保留着门房照看财物,登记访客。本就缺乏人气滋养,又是春草蔓生的时节,杂草从青砖缝里钻出来,满院子绿意荒芜。
祝青青突然攥住方廷玉的手臂,惊叫:“兔子!”
方廷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果然看见前面草丛里伏着一只灰兔子。
方廷玉玩心大起,撂下一句“瞧我的”,撸起袖子朝兔子逼了过去。那兔子虽然灵巧,但方廷玉自小跟人偷学拳脚功夫,比它更灵活,到底叫他围堵在死角里。他抓着长耳朵将兔子提了起来,塞到祝青青怀里:“喏,这只兔子送你,贺你建厂之喜。”
祝青青抚摸着兔子光滑的皮毛,突然想起件旧事来:“你还记得吗?那年你送过我一条鱼。”
是刚“订婚”那年,中秋节。徽州旧俗,中秋节学生要赠先生塘鱼以谢师恩,祝青青也算是方廷玉的老师,方廷玉便送了她一条巴掌大的红锦鲤。
祝青青把锦鲤养在青花缸里,放在书房案头上,一直养了大半年,后来那鱼有天吃多了鱼食,活活把自己撑死了。方廷玉和祝青青对此都很惋惜,便在戏台边的柳树下挖了个坑,把死掉的鱼埋了进去。
他们离开徽州来上海读书前,那棵柳树也枯死了,花匠刨了柳树栽杏树,方廷玉原以为会刨出鲤鱼的尸体,结果什么也没刨出来,倒被祝青青嘲笑了一番:“你是不是傻?两年了,那么小小一条鱼,骨头都化成泥了。”
嘲笑完方廷玉,她还老毛病发作地又念了句诗:“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祝青青抱着兔子微微笑:“时间过得真快……人生的际遇真是奇妙。”
可不是,原以为会困死在皖南的深宅里,一生为奴,谁想到还有今天?等明天,拔了荒草、抹了灰尘,这里将变成崭新的、属于她的王国。
她弯腰,把兔子放到地上,轻拍一下它的尾巴,兔子一蹬腿,一溜烟就跑没了。她对方廷玉说:“我不要这只兔子,你另送我个礼物吧。写一张大字,我让人裱好了,挂在我办公室里。”
“行啊,写什么?”
“澄心。”
第11章 :粥温
一九三五年暮春,五月三十号,“澄心造纸厂”正式挂牌开业。
五月三十号是祝青青精心挑选的开业日期,不是算命先生算出的良辰吉日,而是为纪念十年前,上海日本纱厂镇压工人大罢工,酿成的血案。
她告诉方廷玉,选在这一天开业,就是为了向行业同仁和公众亮明澄心造纸厂的态度——这是一间完全属于中国人的工厂。
这间工厂名义上姓方,最大股东也是方廷玉,但作为方廷玉的未婚妻,祝青青受他全权委托,她才是实际的掌舵人。
许厂长留了下来,也帮她游说了一批各有所长的前龙纹厂员工。
从厂房里机器开动的那一刻起,祝青青陷入了空前的忙碌。工厂百废待兴,既要盯生产也要想宣传,还要为产品寻找销路,她亲力亲为地参与到每一个环节里,每天披星而出,戴月而归。
方廷玉总是等她回家。
有一回,她在外面跑了一天,回到家时已近十点钟,却还没有吃晚饭。附近的小餐馆早已打烊,偏偏家里的饼干罐子也空了,她只好饿着肚子睡觉。
后来,方廷玉从杂货店搬了些锅碗瓢盆、粮油米面回公寓,又磨着对门邻居家的娘姨教他学做饭。
娘姨是广东人,最擅长煲汤煮粥。
方廷玉学得最好的,也最喜欢做的是一道皮蛋瘦肉粥。
黄昏末时,对面邻居家搭起牌桌,楼上小姑娘开始练琴,在洗麻将牌的哗啦声、太太们叽叽咕咕的笑声和小姑娘叮咚如泉的钢琴声里,方廷玉走进厨房,推开窗,开始做粥。
邻家娘姨送了他半个干柚子壳用来舀米,他喜欢手插进米里那沙沙的响声。米用清水泡过,捞出来拌上香油滋养一刻钟。这一刻钟的时间不必浪费,皮蛋粥做法烦琐,有的是事情干:一根青嫩的小葱细细切碎,生姜刮了皮切丝——小葱提香添色,生姜去腥增鲜;主角皮蛋切成小块,皮蛋容易粘刀,娘姨告诉他,可以切一刀蘸一次水。
准备好葱姜皮蛋,白米也已经浸得油润发亮,可以和姜丝一起下锅了。
米进了锅就要开始料理瘦肉了,红肉切丝,加一点黄酒、酱油和盐腌上,等到锅里米粥煮熟了,就下瘦肉,盖上盖子,任由米和肉一处咕嘟咕嘟去。
等待粥好的这几分钟,方廷玉也不离开厨房,他喜欢靠灶台斜倚着,望窗外的风景。
远方天边彤云如烈火将熄,有灰白色的群鸟飞过天际。电车轨道从公寓楼前经过,离公寓楼最近的十字路口有电车站台,电车叮叮当当地来了,在站台停下,一群人潮水样地涌出来:夹着公文包的男人手里拿着纸袋,里面兴许是早晨上班前太太嘱咐买回来当晚餐的包子;绑着麻花辫的女学生三两成群叽叽喳喳,满脸带笑,或许刚看完四海大剧院最新上映的电影……电车又叮叮当当地走了,方廷玉的粥也煮好了,他熄火,揭盖,最后撒一把碧翠的葱花。
浓郁粥香扑头盖脸,和窗外吹进的晚风混在一起。
正值白玉兰花开时节,连空气也甜滋滋的。
这一瞬间,天长地久,岁月静好。
在花香和晚风里,他等一个人回家。
从那之后,祝青青再晚回来时,也不用就着水啃干冷的饼干、面包片了,方廷玉把冷掉的粥温一温,两个人往壁炉旁桌子前盘腿一坐,边吃粥边聊天,向对方讲自己这一天的经历。
方廷玉在学校读书,每天的生活按部就班乏善可陈,祝青青在生意场上的故事就精彩多了。
她说起造纸厂的生产,澄心厂里有不少当初龙纹厂的技术骨干,都是造纸业的老人,有多年仿造洋纸的经验,生产出的洋纸品质较进口洋纸差距不大。美中不足的是,生产的纸张品种较少,她想要扩大澄心厂的生产范围,已经在托人四处寻找化学专业出身、懂造纸的人才。
又说起产品的销售,进口纸有压倒性的技术优势,比起国产纸物美价廉,又在中国倾销多年,颇得市场信赖,因此澄心厂的销售困难重重。
方廷玉只好安慰她:“不要着急,万事开头难。”
祝青青咬着筷子尖儿斜眼睨他:“我不着急,反正借债集股都是以你的名义,就算厂子倒闭了,人家追债也是找你,我大不了走为上计。”
方廷玉气得牙根痒痒,伸手掐她的嘴角软肉:“我破产了你还想跑?做梦!大不了我拉着你一起,到大街上要饭去!”
有一天晚上回来,她一双眼睛亮晶晶,喜滋滋地对他说:“终于让我谈成了一单生意!”
这单生意不算小,关键是潜力巨大——对方是上海大名鼎鼎的傅六小姐。傅六小姐出身名门,父亲是颇有名气的实业家、教育家和社会活动家,他还是现下国内多次革命的赞助人,享誉四海,无人不知。
而傅六小姐本人也是十足的先锋人物,她在报纸上推崇不婚主义,并且自己出资创建了“先知”报业集团,旗下有数份大报小报和自己的印刷厂,据说她还是当下上海滩风头最盛的联懋影业的大股东。
祝青青蹲守了好多天,提前买通先知报业的职员,才终于得到和傅六小姐见面的机会。她磨了很久,傅六小姐才答应了试用澄心厂生产的新闻纸——当然,是免费试用,无论印刷效果满意与否,这批纸先知报业都不会付款。
免费就免费,有什么要紧?这批纸不过是个饵,祝青青看中的是饵后面的大鱼。傅六小姐本人有报业集团,有印刷厂,已经算是一条大鱼,更何况她还是文化界名流,又有父亲留下的商界人脉,只要和她搭上关系,就如同推开了新世界大门的一条缝隙。
方廷玉奇道:“她那么大名气,想和她打交道的人肯定不在少数,怎么她偏肯搭理你?”
抢在祝青青开口前,他说:“别拿什么你貌美如花又冰雪聪明人家不好意思拒绝你的鬼话唬人。傅六小姐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又不是明轩画社的老头子。”
祝青青眉毛一扬:“怎么,女人就不能怜惜女人?难道你们这些男人以为女人之间只会互相攀比?告诉你吧,女人才更懂女人的艰难,更有心照拂女人呢。”
方廷玉讪笑。
不久后,祝青青又带来好消息,傅六小姐对澄心厂的新闻纸品质很满意,愿意和澄心厂长期合作。
市场这扇大门,终于叫澄心厂推开了一条缝隙。
或许是因为澄心厂的产品品质过硬,或许是因为如祝青青所说女人“更有心照拂女人”,傅六小姐对祝青青很是关照,不仅让自己的先知报业与澄心厂合作,还把祝青青引荐给了不少商界的朋友,甚至在自己的《新民早报》上给祝青青做了一栏访问,还印上了她的照片……祝青青越发忙了,回家也越发晚了。
但无论多晚回家,小公寓的厨房里,总有一碗粥在等她。
无论有没有在外面吃晚饭,祝青青也总会给肚子留出一碗粥的位置。
一碗碗粥里,春去夏尽秋来,一九三五年很快走到了尽头,年关将近,冬雪将至,学校放了假,厂子停了工,祝青青和方廷玉青春作伴,喜气洋洋回安徽过年。
一年不见,老家还是老样子,二叔二婶更见老了,见他们回来,照旧是阴阳怪气。方廷玉和祝青青早已习惯,也不在意,收拾好行李,兴冲冲地跑去戏台边看那棵杏树。
杏树栽下已有一年半,长高了不少,但俗话说,桃三杏四梨五年,要想结杏子,还得耐心等个三两年,何况现下是冬天,叶子凋零,整棵树光秃秃的,越发显得凄凉萧瑟。
方廷玉说:“看这可怜劲儿,跟当年你刚进我们家的时候一个样。”
两个人正看着杏树大发感慨忆当年,二叔身边的小厮突然来了,说有人登门拜访,请少爷少奶奶穿戴整齐,一起去前厅见客。
等方廷玉和祝青青收拾体面了来到前厅,已经是一刻钟后。
前厅里,二叔正和客人寒暄,见他们来,摆出长辈架势,训斥道:“怎么叫客人等这么久!”
客人脸上却没有半分不耐烦的神色,而是弥勒佛一般笑呵呵的:“不打紧,我是老朋友登门拜年叙旧,不是专为见他们两个。”
——口是心非!
这客人,不正是去年过年时,方廷玉和祝青青登门拜访过,恳请出资入股的其中一位?
去年他借口手上没有现金周转,拒绝了他们,个中原因彼此心知肚明,不过是觉得造纸厂是亏本买卖,不想冒险罢了。
现在他又亲自登门,打着拜年叙旧的旗号,一个长辈,点了名要见两个小辈,还能为什么?无非是听说澄心造纸厂经营得不错,动了心思罢了。
这世上,从来是雪中送炭的少,锦上添花的多。
接下来几天,方家门庭若市。去年拒绝过祝青青的亲戚旧友们纷纷登门,打着拜年的旗号来见方廷玉和祝青青,一番造作叙旧后,话题不可避免地转到澄心造纸厂上。去年还没有现金周转、欠了外债的人,今年手里都突然有了闲钱,说着想要找个项目投资出去生财,当然啦,肥水不流外人田,大家都是故交老亲……
做生意哪有嫌本金多的?送上门的钱,不要是傻子,祝青青一一笑纳。
拜访者络绎不绝,自从奶奶去世后就萧瑟下来的方家门庭,今年显得分外热闹,连二叔二婶都忍不住喜形于色,看方廷玉和祝青青的神情都缓和了许多。
腊月二十六这天,方廷玉和从前县中的几个同窗约好中午在酒馆小聚,昔日同学,县中毕业后前途各异,有的和方廷玉一样去读了大学,有的接手父辈的生意做了小掌柜,还有的已经娶妻生子。同学少年再相聚,忆往昔叹如今,推杯换盏间时辰消磨,散伙时太阳都已经落山了。
方廷玉回到家时还在微醺中,踉跄着脚步推门进卧室,一进门就看见祝青青正坐在窗边桌子前算账。
她像是刚洗过澡,已经换了宽松的睡衣。在上海时,她总穿一套白色的西式睡裙,现在回了家,睡衣也换作了老式的长衫长裤。
一身娇嫩的水红色,袖口裤脚镶花边,绣着蜡梅枝,因为一年只回家一次,也犯不着做新衣,所以还是旧年的衣裳。十八九的少女,正是蹿个头的时候,这一年里她长高了不少,旧睡衣也短了,露出了白嫩细瘦的手腕、脚腕。
红木圈椅宽大,她盘腿坐在上面,弓着身凑到桌子前,一手捉笔,一手拨算盘,一头浓密的乌发乱蓬蓬地散在肩背上,像宣纸上迤逦的墨迹,方廷玉走近了,伸手攥一把,攥了满手湿。
她老爱这样,洗完头也不擦干,半湿着吹风,贪那点凉爽,十回有八九回隔天要闹头疼,但总也不长记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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