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南邻送来了两个包装华丽的盒子,打开是一男一女两套礼服。他笑着说:“时间紧迫,定做来不及,只好在永安百货买成衣,希望合你们的尺寸。”
他办事这样妥帖,让方廷玉心内惨然。
聚会的那天,谢南邻开车来接方廷玉和祝青青。
方廷玉早早换好了衣服,坐在客厅沙发里等祝青青出来。
这次聚会他将面临什么?他知道自己肯定会像当初太爷爷那样丢丑的,在心里笃定了这一点后,他反而不怕了,确凿无疑的事情没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未知。
祝青青独自在外漂泊这么久,现在终于和她的叔叔伯伯们重逢,出于对故去老友的愧疚,他们也肯定会出手“纠正”她偏了轨道的人生吧?何况祝青青也一直梦想着回到过去的生活,什么做生意呀,开造纸厂的,都是权宜之计罢了。
在聚会上,他们会不会问她接下来的打算?她会怎么回答?
或许,今天跨出这个门,她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方廷玉一寸寸地打量着这间小公寓。
当初搬进来之前装修过,但住了这小三年时间,所有的东西都不同程度地旧了,原本雪白的墙壁泛了黄,座钟的角从方角磨成了圆角。有一次搬东西时,把柜子磕掉了一块漆,柚黄色的沙发也有几处爆皮……
卧室门“吱呀”一声响,祝青青出来了。
粉色的缎子礼服裙,缀着白蕾丝,轻盈、娇俏,娇贵不可言,这才是原本的她,众星捧月,万千宠爱的桑家晚晚。
她走到沙发前,和方廷玉两两相望,彼此无言。
打破沉默的是门铃声,应该是谢南邻来了,祝青青长舒一口气,脚步轻盈地跑去开门。
谢南邻今天也是盛装,一身黑色西装,打酒红色领结,高大挺拔,贵气文雅。
倒衬得他方廷玉越发像个未经人事的单薄少年。
方廷玉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庆幸的是,一路上谢南邻倒也没有多说话,只是专心致志地开车。
在路上开了一个多小时,车子最后来到一个挂着“傅公馆”牌子的地方,西式建筑的三层小楼,谢南邻停下车,扭头笑说:“有个人强烈要求把聚会办在这儿。”
狐疑地进了门,看到迎上来的人,方廷玉疑惑更甚,是傅六小姐。
他和傅六小姐没有私交,只因为祝青青的关系见过一面,一起吃过一顿饭,但对傅六小姐的明艳光彩印象深刻。
怎么这场聚会,倒在她家举办?
傅六小姐迎上来,给了祝青青一个大大的拥抱:“原来你是桑可贞的女儿。真是巧啊,要没我那张报纸,小谢还找不到你呢。”
可贞,是桑含章的表字。
祝青青也一脸疑惑,谢南邻笑着解释:“长辈们的关系枝枝节节的,有的关系他们不提咱们也不知道。”
傅老早年也是科举出身,桑含章在私塾时的恩师和傅老有同年之谊,虽然后来没有走仕途,但和傅老关系一直很好。科举取消后,恩师到处奔走为桑含章谋新出路,正是傅老建议桑含章去考的庚款留美生。
只是后来,傅老忙着搞革命做实业,桑含章去了法国,关系便渐渐淡了。
桑含章没有提起过,祝青青也就不知道原来父亲和大名鼎鼎的傅老有这样的渊源。傅六小姐倒是听父亲提起过两句,是在桑家灭门那年。和桑家失了联络的谢鹏举写信托故交们帮忙,也托到了傅家,傅老便对家人感叹了一句“桑可贞这个人可惜了”。
谁想到桑家小女儿竟然劫后余生,还误打误撞地成了自己的生意伙伴。
这样传奇的事情就发生在自己身边,一向最爱看戏剧大开大合的傅六小姐怎肯放过这次机会,于是极力促成聚会在自家举办。
倒也好,谢家在上海没有产业,谢鹏举如今还住在饭店里,一帮从北京来的叔伯就更不必说了,傅家确实是最好的聚会地。
和傅六小姐说话谈笑间,叔叔伯伯们都从二楼下来了。
祝青青站起身来,看着走在最前面的男人,红了眼睛:“谢伯伯。”
顷刻间,祝青青如被潮水淹没,叔叔伯伯们围在她的四周,谢鹏举握着她的手:“苍天有眼啊,晚晚还活着。你这些年在外面受苦了,我真对不起你死去的父亲。”
祝青青安慰道:“其实我在外面也没有受苦,方家人待我很好。”
她向众人介绍方廷玉:“这位是我的恩人,徽州方家的少爷,方廷玉,这些年我多得他照顾。”
恩人,原来我只是恩人,方廷玉内心酸涩,说不出话来。
众人这才把视线移到一边的方廷玉身上,谢鹏举细细打量着方廷玉,道:“我这个伯伯代可贞多谢你这些年照顾晚晚,不知表字是什么?该怎么称呼?”
表字?是了,虽然都是些新派留洋人,但他们大多生于光绪年间,从小读的是四书五经,读书人都是要取字的,比如岳濯缨,他就是本名清,字濯缨;方廷玉的父亲方乃文也有表字敏学;又比如谢南邻,他也有字,字良朋。
按说方廷玉也该有字,但他少时离经叛道,厌恶古中国的那一套,所以并没有取。
谁想到今天竟然被问表字?方廷玉微一愣怔,脱口道:“我字远道。”
谢鹏举追问:“远道,好字,可有什么解?”
一般而言,字依名而取,名与字之间多有关联,但方廷玉只是随口一说,有什么解?他哪知道有什么解!这谢鹏举是什么老学究,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最后为他解围的是祝青青,祝青青笑着解释:“他名廷玉,字远道。廷玉是廷中美玉,远道是江湖古道。是居庙堂之高、思江湖之远的意思,方家老爷是盼望儿子能入世且出世。”
谢鹏举笑道:“原来是这个意思。”
才不是,方廷玉苦涩地想,我只是想到了那首诗——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这还是她跟他提起的第一首诗。初识,他嘲笑她名字像个乡下丫头,她反驳他粗鄙无知,告诉他,“青青”语出汉乐府《饮马长城窟行》: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
顽劣如他,还特地连夜翻遍了方乃文书房里的诗词集子,第二天跑去调笑祝青青:“我才知道,原来厨房那个烧火的翠花名字可不得了,跟你一样,也语出古诗,来头还不小呢,温飞卿的《郭处士击瓯歌》:宫中近臣抱扇立,侍女低鬟落翠花。乖乖,没想到翠花那卖烧饼的父母跟你一样有文化!”
好在,这群叔叔伯伯的兴趣也本不在方廷玉,他们很快又把话题转移到了祝青青身上。
说了没几句话就开宴了,因为在座众人多是当年巴黎旧友,故而傅六小姐特地从法国饭店请了法国厨子来。看着满桌法式大餐,方廷玉只觉得清冷没有人气,祝青青却微红了眼眶:“好多年了,真像梦一样,没想到还有今天。”
鹅肝腻,羊腿生,蚝太腥,刀叉太做作,方廷玉吃得很不习惯。
席间聊天,又有人问起祝青青这些年的际遇,祝青青把在徽州方家的那几年轻描淡写,也没有提起和方廷玉的假婚约,只说受方家已故老祖母和廷玉少爷的恩惠,在方家做学徒,如今正帮方家经营着造纸厂。
一位叔叔感叹:“可惜了,可贞兄那样文采出众,记得早年在巴黎,大家都很寄望于你,觉得你能做个蔡文姬那样的才女,没想到却因为生活所迫做了商人。”
方廷玉的心里又疙瘩起来,商人怎么了?商人低人一等吗?
祝青青笑着回答:“蔡文姬后来被匈奴掳了去,我的命可比蔡文姬好多了。何况现在已经是民国了,士农工商那套早已经过时了,实业能救国,张季直不也做了商人?”
张季直便是前清的状元张謇,他兴办过好些实业工厂。
傅六小姐也搭话道:“可不是,我家老爷子也是科举出身,不也办了好些厂子,说起来我如今也是个生意人呢。”
这个话题便这样过去了。
挨了不知道多久,终于挨到聚会散场。
谢南邻开车送他们回小公寓,回到公寓关上门,只剩下两个人,把外套脱下来甩到沙发上,松开衬衫纽扣,方廷玉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祝青青也回房脱了高跟鞋,换了睡衣拖鞋,又回到客厅里。
两个人窝在沙发上,冷蓝色的月光透过纱窗进来,笼罩住他们,像网住了两尾鱼。祝青青问方廷玉:“今天你过得开心吗?”
方廷玉酸涩地说:“我为你感到开心。”
这句话是真的,他为她感到开心,她像一条被冲上岸被迫搁浅的鱼,终于回到了大海里,那么自在,那么神采飞扬。
祝青青肯定地说:“可是你自己不开心。”
是啊,他不开心,他为什么要开心?这一场聚会,让他那么直观地感觉到,他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只不过是因为阴差阳错,才短暂地相遇。
方廷玉冷笑:“我为什么要开心?因为人家鄙夷我们商人低俗市侩吗?”
他对那句“因为生活所迫做了商人”耿耿于怀。
祝青青语塞,半天,道:“他们那是无心之说,并不是针对你的。”
方廷玉的笑容越发冷:“是啊,当然是无心之说,人家根本不把我们商人放在眼里,又怎么会放在心上想?”
祝青青也生起气来:“方小宝,你不要这样幼稚,只会显得自己很自卑。”
幼稚?他当然幼稚,哪里比得上那位南邻哥哥成熟大方,风度翩翩?
自卑?他当然自卑,那些人说着他听不懂的话,聊着他陌生的人与事,非凡溢于言表,高贵写在脸上,他们是塞纳河里的白天鹅,他是新安江上的徽骆驼,要不是因为有祝青青,他们哪肯赏脸,让他登堂入室,跟自己坐在同一张餐桌上?
方廷玉破罐子破摔:“是啊,我自卑啊。士农工商三教九流,我们方家是生意人,是这个社会的最末流,哪儿比得上你们读书人高贵?这些年委屈你窝在我家,铜臭玷污你满身书香了。”
不等祝青青反驳,他借着那点白兰地的酒劲儿继续撒野:“但是我们这些末流商人至少有一点好,我们和这个国家荣辱与共,不像有些高贵的读书人,国家有难就躲出去,在什么巴黎、伦敦、纽约的舞会上醉生梦死,等到国家仗打完了,又回来了,美其名曰建设祖国,其实还不是为了自己的仕途,还自诩上流,呸,真叫我觉得恶心!”
他这是在讽刺谢鹏举无疑了,祝青青脸色一黑,冷笑道:“你若心里真有气,刚才宴会上就该直接撒出来,犯不着回了家冲我发作,难道我是你的出气筒吗?”
酒意上涌,方廷玉口不择言起来:“要不然你以为你是什么?真当自己是方家少奶奶?你是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祝青青脸色铁青,上前一步,逼问:“好,那你倒是说清楚,我是什么东西?”
隐藏了多年的秘密随着压抑了多天的情绪喷涌而出,方廷玉咬牙切齿道:“你是什么?你不过是奶奶留给我的一副枷锁罢了!铐住我,让我乖乖地给方家做一个孝子贤孙!”
委屈如火山喷发般一发不可收拾:“我在你心里又是个什么东西?朋友?战友?学生?呸!你甚至不当我是一个人,我不过是你的一个包袱、一个责任、一个奶奶留下的遗物!因为你要报奶奶的恩,所以才理我,教我,拦住我投笔从戎的心,引我走你以为的正道!”
“啪”的一声脆响,一记重重的耳光。
祝青青飞奔回卧室,把卧室门甩出“砰”的一声巨响。
方廷玉颓然坐回沙发上,呆呆地看着眼前那一片冷蓝色的月光。
座钟突然当当当地响起来,他循声望过去,十点钟了。
原本这个时间,他和祝青青,是应该一起坐在沙发上吃粥的。
温热浓香的皮蛋瘦肉粥,一碗碗粥连起来的,是人间烟火的好时光。
这样的好时光,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清晨祝青青离开的时候,方廷玉其实醒着。
他清醒地听着祝青青打开卧室门,听着行李在地板上拖行,听着公寓门被“砰”地关上……他爬起身来,趴到窗边,看祝青青费力地提着行李走出公寓大门,走到电车站台……
直到她上了电车,电车又消失在视线里,方廷玉才又慢慢躺回到床上。
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总担心她要走。现在,她终于走了。走了也好,至少他们俩之间,有一个人能得到幸福。
方廷玉在床上一直躺到太阳落山。
黄昏时分,他终于走出自己的房间,去推祝青青的卧室门。
她的卧室还是往常那样,被子平平整整地铺在床上,好像晚上主人还会回来掀开它似的。只有当打开衣柜,他才发现里面的衣服少了大半。
他慢慢走到书桌前,这张拿来充当梳妆台的桌子,上面还摆放着祝青青日常用的香水、粉饼、口红、雪花膏……甚至还有用得只剩小半瓶的双妹嚜花露水,祝青青招蚊子,总是一到初夏就备下花露水。
花露水瓶子下压着一封信,信封上写着“方廷玉启”。
抽出信,慢慢打开,只有简短的一句话:澄心厂之事,若有要紧,我会同你联络。
她没有说再见,也没有说永别。
祝青青就这样搬出了小公寓。
从那之后,方廷玉和祝青青一段时间里再没见过,澄心厂运转一切正常,也没有任何事情要请示他这个挂名老板。
直到九月份,方廷玉突然收到岳汀兰的来信,她告诉他,她考取了上海美专,十月份就要来上海读书了,让方廷玉和祝青青准备好为她接风洗尘。
方廷玉思量再三,最后拿着信去澄心厂找祝青青。
几个月不见,祝青青消瘦了许多,她正在办公室里看文件,见方廷玉来,淡淡道:“你来了,有什么事吗?”
方廷玉把信给她,她看过后,脸上露出一点笑意:“那年岳先生来上海,就说过汀兰预备考美专,没想到真叫她考上了,到底是岳濯缨的女儿。”
她提起往事来,他的心头也微微一热。
目光一转,又落到墙上那张“澄心”上,正要说些什么,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谢南邻握着一卷图纸走进来:“晚晚,我刚想到一个方案……”
见方廷玉也在,他笑道:“方先生也在,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晚晚,等方先生走了,你来我办公室一下。”
他走后,祝青青说:“我聘请了谢南邻做澄心厂的技术顾问,他是普林斯顿大学化学专业的高才生。”
方廷玉“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又说:“没别的事,那我也先走了,等汀兰到了上海,再一起为她接风洗尘吧。”
好极了,她是澄心厂的负责人,谢南邻是澄心厂的技术顾问,他们才是并肩作战的战友。
十月份,岳濯缨亲自送岳汀兰到上海入学。
接风宴定在周六,方廷玉没有再亲自去澄心厂送消息,他只是打了个电话,通知祝青青接风宴的时间和地点。
祝青青也只是说,当天一定准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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