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迁有利有弊,好处是,如果真的打起仗来,上海也像北京那样沦于敌手,那我们至少可以保存部分力量,在西南东山再起。坏处是,从上海到西南路途遥远,迁厂成本巨大,路上也难免会产生损耗,西南地区经济又远远落后于上海,重起炉灶,艰辛未可知。如果最后上海保住了,迁厂就相当于白折腾了一场,还把这些年打下的江山拱手让给了其他人。”
“这么说来,倒是不迁的好?”
一个月不住人不打扫的屋子,实在是脏得可以,就擦了几件家具,水已经变得乌黑。祝青青放下抹布站起来,端着水盆去洗手间泼掉,重接一盆清水回来。
她开始擦沙发:“未必,不迁的好处,都建立在上海保得住的基础上。”
“你觉得上海保不住?”
“我看很难。”
“为什么?”
“几年前占了东三省,上个月又占了北京城,日本人的野心不限于一城一池,两国之间必有一战。上个月,日本已经在组织撤侨了,如果不是铁了心要打一场大仗,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可是上海有万国租界,遍地外国人和外国工厂、商行,英美不会袖手旁观吧?几年前那场仗,打到最后,不也就签了个停战协定?”
一九三二年,日本人进攻上海,最后欧美出来调停,签了《上海停战协定》。
“今时不同往日,各国之间关系已经不比六年前,谢伯伯说……”
祝青青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
方廷玉木然地想,嗯,她的谢伯伯是个老外交官,对这些自然是清楚得很。
两个人谁都没有再说话,只是分头专心致志地擦家具。
一盆盆地换清水,又换了三四盆,才终于换得这小公寓洁净如新。
擦完最后一下,方廷玉把抹布丢进水盆里,轻飘飘地问:“那你呢,打算怎么办?”
终于还是问到这个问题。
从谢南邻出现的那一刻起,他就该问的,可是拖来拖去,一年多了,到现在,才终于鼓起勇气问出口。
祝青青低着头,没回答。
方廷玉轻佻地笑:“再过三个月就是你二十岁的生日了,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
奶奶为他们定下假婚约,留下遗嘱,祝青青满二十岁、方廷玉满二十一岁前两个人不许成亲。
几个月前,方廷玉就已经满了二十一岁,而祝青青的生日是十月十四。
祝青青沉默良久,回答:“谢伯伯接到了南京政府新的任命,要去英国,我可能会跟他一起走。不过你放心,我会先处理完澄心厂的事情。”
长久的沉默。
只听得见窗外的蝉鸣。
方廷玉突然问:“英国啊,离法国近吗?”
“很近,隔着一条海峡,从多佛港坐船,很快就能到。”
坐船啊……他也和她一起坐过船的,来上海前,海棠和春生成亲,他和她,还有岳汀兰,坐船沿新安江而下,去海棠的老家,一个叫樟潭村的小村子给海棠送嫁。
一路上水光山色,阳光清朗,碧波荡漾,海棠说起樟潭村有一棵老樟树,求姻缘最是灵验,是当年留侯张良种下的。岳汀兰问张良为什么叫留侯,方廷玉瞎诌了一个故事,告诉她,是因为当年张良见开国老臣都被汉高祖借口诛杀,为保全性命,自请辞官归隐,刘邦为伪装君臣情深,所以假惺惺封他为留侯,留就是留人的意思。
假如现在,他开口挽留,祝青青会不会留下来?
……她定然不会留下,他也决计不会开口。
祝青青的肚子突然“咕噜”一声响。
方廷玉哧地笑:“没吃午饭?”
祝青青说:“上午工厂事忙,又怕耽误了跟你谈事,所以没吃午饭就过来了。”
过来后,又忙着和他一起打扫卫生,一忙就是好几个小时,到现在,太阳都快下山了,还没吃上午饭。
方廷玉点点头,转身进厨房。
祝青青也跟着走了进去。
厨房灶台上放着一把青葱、一块姜,一小块猪里脊、两个皮蛋。
方廷玉原本是打算,今天和祝青青谈完后就把这间公寓退租的,但退租前他还想在这间公寓里吃一碗粥,哪怕只有他自己也好。
倒也巧,祝青青也没吃饭。
那就让他们一起,分享这最后的一碗粥。
祝青青倚在门框上,看方廷玉熟练地挽起袖子淘米腌肉,她突然“扑哧”一笑:“其实,刚开始的时候,我怀疑过,你是不是用隔壁娘姨煮的粥冒充是自己的。”
方廷玉正要伸手拿葱和姜,想了一想,又把手收了回来。
谢南邻说过,祝青青讨厌葱姜蒜的辛味。
他说:“你自己是个厨艺白痴,以己度人,也不信别人是天才。”
所有材料都下了锅,方廷玉盖上盖子,等粥煮好。
这是头一次,祝青青亲眼看他煮粥。
其他一切如故,对面邻居开始搭牌桌了,楼下小姑娘开始练琴了……方廷玉侧耳倾听了一会儿楼下的琴声,笑着对祝青青说:“这女孩儿练琴两年了,还是弹得这么难听,可见有的东西是天生注定的,强求不得。”
——比如他和她的缘分。
祝青青的谢伯伯以一个老外交官的经验判断,上海必被拖入战争的泥潭。
果然,就在祝青青和方廷玉谈完后的第二天,上海局势剧变。
九号,驻沪日本海军陆战队两官兵驱车闯入虹桥机场,被中国守军当场击毙。日本开始借机向上海增兵。中日即将开战的消息顷刻传开,整个上海人心惶惶,有人开始想办法逃离上海。
虹桥机场事件后的第三天,方廷玉正躺在宿舍里看书,何刚打球回来,告诉他,宿舍楼下有人在等他。
方廷玉满腹狐疑地下楼去,一出楼门,就看见了站在香樟树下的岳濯缨。
他怎么会来上海?怎么会来学校找自己?
方廷玉迎上去,同他打招呼:“岳先生。”
岳濯缨冲他微微一笑。
男生宿舍杂乱,方廷玉不好意思带他上去坐,原想请他去校门外的咖啡店,岳濯缨却摇头:“我不喜欢咖啡的清苦味儿。正好,好些年没进过学校了,我也待不久,你就陪我在校园里走一走吧。”
岳濯缨一袭长衫、斯文儒雅的模样,像个教授古文的师长,和这风景如画的校园十分相宜,两个人沿着树荫散步,方廷玉问岳濯缨:“这个时局,您怎么跑到上海来了?”
现如今,在上海的人,都巴不得跑出去呢。
岳濯缨叹息:“就是为了这个时局,我才来的上海……来带汀兰回老家。”
“她都那么大个人了,火车总是会自己坐的,您写封信给她,让她自己回去不就得了?”
“她若肯回去,我何必来这一趟?”
为人父母,最记挂的就是儿女安全,自从岳汀兰来了上海读书,岳濯缨就十分关心上海的一切,尤其是时局。觉得上海情况不妙,他一早就给岳汀兰发了电报,让她不要管学业,先休学回乡躲一躲战祸,等时局稳定下来再做打算。但岳汀兰不肯听。
方廷玉问:“为什么?”
岳濯缨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我以为,你应该知道。”
还能是为了什么?她一个从来混混沌沌过日子的女孩儿,若不是因为喜欢的人在上海,又怎么会发愤图强考到上海来?如今方廷玉还在上海,她又怎么肯独自回家?
方廷玉一时语塞,半天,含混地说:“您放心,我会劝她的。”
岳濯缨的脸色和缓下来,他另起话题道:“听汀兰说,你最近在闹退学?”
又来了,每个人都劝他三思,他们又不是他本人,怎么知道他没有三思过?他何止三思,从小到大,三百思也不止了!
他硬邦邦地说:“我自己的事,您就让我自己做一回主吧。”
岳濯缨一怔。
方廷玉这孩子,虽然一直有个小霸王的诨名,但面对他时向来是毕恭毕敬里带一点畏惧,从不敢造次,像今天这样把他的话硬顶回来,还是头一次。他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两个人沉默地往前走。
突然,岳濯缨笑了,他说:“其实你像你娘。你娘年少时,最崇拜的就是花木兰、梁红玉、穆桂英这些巾帼英雄。”
方廷玉第一次听他提起自己的娘,不由得愣住了,许久,才说:“您认识我娘?”
在方家,尤其在他面前,母亲是个禁忌话题。
他的出生累死母亲,生日即母亲的忌日,这实在是一件令人伤心的事。怕伤到他,家里上下闭口不提母亲。母族那边,外公又过世得早,过继来的舅舅也不和方家来往,他对母亲知之甚少,只知道她姓阮,闺名一个“温”字。
岳濯缨点点头:“嗯,我认识你娘,不比你爹晚,甚至要早很多……其实,如果从你娘那边论起来,你是应该喊我一声表叔的。你外婆和我母亲是两姨姊妹,两个人在闺中时关系最好。你外婆去世得早,外公又紧接着续了弦,我母亲担心你娘在继母手里受罪,就托人跟你外公商量,把你娘接到了我家代为抚养,那年你娘才十岁……其实你娘是跟我一起长大的。”
方廷玉听呆了,一直以来,他都以为岳濯缨只是父亲的朋友,岳家和方家不过是由二婶连结起来的姻亲。
万万没想到,两家之间还有这层关系,原来岳濯缨是母亲的表哥,二婶是母亲的表妹,方家和岳家是亲上之亲。
被这层关系震撼,大半天,他才憋出一句话来:“听上去,倒像是《红楼梦》里的故事。”
母亲早亡,女儿失恃,别了父亲,去到母族家寄居,和表哥表妹们长在一起……这样一想,《红楼梦》还是祝青青带自己读的。
岳濯缨笑了:“你娘可不像林黛玉,若要类比,她更像史湘云,豪爽、男孩儿气。从小大家一起偷大人们的书看,别的姊妹偷《西厢记》《红楼梦》,我们兄弟偷《金瓶梅》,你娘偷的是《荡寇志》《说岳全传》《七侠五义》……她还跟史湘云一样,爱假扮男孩子。那时候我在私塾读书,她老爱扮跟班跟着我。”
“那时候,私塾里有个姓曹的男同学跟我不对付。有次,趁我被先生叫去说话,欺负你娘,你爹……”
“我爹出手英雄救美?”
岳濯缨哧地笑:“是,也不是。”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是也不是?”
“你爹确实出手搭救了,但那时你娘是个男孩儿样,所以从你爹的角度来说,算不上救美,姑且算是行侠仗义吧。况且,最后被救的不是你娘,是你爹。”
“我爹?”
“对,你外公年轻的时候在李中堂的淮军里待过,你娘来我家前跟他学过些拳脚功夫,而且你娘是天生神力。你爹路见不平,反而因为本事不济被那男同学和他的同党追着打。关键时候,你娘抄起一根碗口粗的毛竹,把那群人打得落花流水……”
方廷玉听得张大了嘴巴:“我爹好弱啊。”
“可不是,谁能想到,最后他竟成了个为国杀敌的军人。”
“我爹和我娘就是这么认识的吗?”
“是,我先前和你爹也不过是同学,并不熟。直到那次你爹充英雄失败,我才和他成了朋友,长大后又一起去了上海读书。后来你爹娶你娘,也是我父亲做的大媒,你娘从我家出嫁,还是我作为娘家哥哥,站在大门口出题刁难你爹,又背你娘上的花轿……真可怕,都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方廷玉喃喃道:“真想不到,我一直以为,你们从生下来就是我印象里那个样子,一个冷肃,一个沉默,一个温婉。”
哪里知道,冷肃的岳濯缨,年少时也会偷看《金瓶梅》。
哪里知道,沉默的方乃文,年少时英雄救美反而被人追着打,到最后还要美人反过来搭救他。
至于母亲……他从未见过母亲,他对母亲的印象,就仅止于一张泛黄的老照片,她坐在椅子上,怀里抱着大哥,冲镜头微笑,十分温婉。
岳濯缨淡淡一笑:“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谁还没有过神采飞扬的少年时?”
他们正路过操场,操场上有人在打篮球,三两结对的男孩子,穿着汗衫短裤,露在外面的手腿肌肉偾张,汗水晶莹,在阳光下闪着光,奔跑、跳跃、欢笑、吼叫……年轻的生命力如此饱满。
他们驻足观看了一会儿,天色渐渐暗下来,岳濯缨掏出怀表看看时间,说:“天色不早了,我先走了。我大概还会待几天,等汀兰一起回老家。我就住在靠近大世界的东亚旅馆,如果有事,就去那里找我。”
方廷玉点点头:“我送您。”
原路折返,一直把岳濯缨送到校门口,两个人道了别,方廷玉目送岳濯缨离去,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他忍不住开口喊岳濯缨:“岳先生。”
岳濯缨回过头来:“还有什么事?”
方廷玉踌躇了半天,羞赧地问:“岳先生,你对我娘……”
岳濯缨挥挥手,淡淡地说:“都已经过去了。”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或许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原本这世间就满是混沌暧昧、难以启齿、不可言说之事。
方廷玉惆怅地望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许多年前祝青青的一句话,她说:“我觉得,岳先生的人生本不该是这样的。”
方廷玉问:“那你觉得应该是什么样?”
祝青青道:“至少应该是,天上月,水中天,夜夜烟波得意眠。”
可是人生哪来那么多得意之事啊?
方廷玉没有想到,这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岳濯缨。
时局一天天坏下去。
和岳濯缨谈过后第四天,八月十三号,日本人突然大举进攻上海,炮击闸北,战争到底是开始了。
十四号这天,方廷玉一大早起床后,就觉得莫名心慌。
何刚安慰他:“谁不心慌啊,都是叫这满世界的炮声震的。”
日军挑衅,中国断无不回击的道理,今天,中国驻军封锁了长江下游,对日军发起总攻击,还出动了空军轰炸,今天的上海,是喧闹的上海。
一整天,宿舍里谁也没出门。何刚搞来个无线电,一群人就蹲在宿舍里听无线电里的播报,隔壁宿舍的人也闻讯而至,到最后,屋子里挤满了人。
下午,无线电里传来噩耗,南京路上的汇中饭店和华懋饭店被炸弹击中,宿舍里顿时一片哗然。那可是租界区!整个上海最安全的租界区!名流聚集、往来无穷人的汇中饭店、华懋饭店,竟然也遭此横祸!战争不只欺穷人,整个上海还有哪里是安全的?
又过了一会儿,无线电里再传噩耗,大世界被炸!
何刚情绪激动地挥舞拳头:“那里全是难民!”
昨天日军进攻闸北,闸北居民沦为难民,只得涌入租界区寻求庇护,大世界在法租界,又是上海繁华的市中心地带,有大量难民聚集在那里,这一场轰炸,会有多少人死于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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