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么的,白暮晨忽然想到了他第一次上心外科手术台的时候——
那时,科室的老大江主任就站在他的身边,手术灯的照射下,他的额头沁满汗水。他止住颤抖的手,用电刀逐层分离皮下脂肪,再用电锯从下而上劈开胸骨,电刀止血,撑开胸骨,分离心前脂肪,打开心包……
从开胸到缝合,每一步都历历在目。当时的白暮晨是如何战胜恐惧的呢?他仔细回忆起来,那一刻他忘记了自己是谁,也忘记了对方是谁,他的眼里只有那颗跳动的心脏,他的目标就是让那颗心脏重新恢复生机。
此时此刻,白暮晨深吸一口气,他试着忘记自己是谁,忘记对方是谁,忘记周围所有的人。他只要记得,他要为胡阿姨在人生最后的旅程中,净身更衣,送她前往另外一段旅程,仅此而已。
白暮晨走到逝者的面前,三鞠躬,念道,“胡阿姨,我来为您净身更衣,您尘缘已尽,愿您安息。希望借由这场仪式为您洗去尘世的一切劳苦、病痛,烦忧,让您承载着朋友们的祝福,前往人生的下一段旅程。”
白暮晨说完,用剪刀将胡阿姨的衣服剪开,并用白色的浴巾遮住胡阿姨的遗体,用温水帮她擦拭身体,从脸部,到身体,再到脚。
净身结束,开始穿衣。
寿衣一共分为七件,衬衣衬裤,棉袄棉裤,外衣外裤和斗篷。
白暮晨为胡阿姨挑选的,是摆渡人公司最高规格的中式寿衣,暗红色的布料上,绣着金色的彩凤,中间的盘扣用黑金两种线拧成一股,是一套立领制式的棉袄。
寿衣多为棉服,用棉和绢的材质制作,取“眷恋缅怀”之意。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大家认为阴曹地府冷风阵阵,穿上棉服能够让逝者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吃饱穿暖。而且一定不能用皮毛和绸缎制作,恐来生变成兽类或断子绝孙。
白暮晨从脚部开始穿起,接下来是裤子。为逝者穿衣,其实非常消耗体力,因为他们无法配合,只能靠侧翻的方式帮他们把衣服穿上。裤子穿到腰部的时候,白暮晨示意母亲过来帮忙,因为胡阿姨是女性,白暮晨多有不便。
白暮晨将胡阿姨侧翻,赵彩霞把裤子提上腰间,系上绑带。寿衣是没有纽扣的,全部都是带子。因为纽扣被视为一种对逝者的束缚和不敬,要捆束住他的灵魂,不想让他安逸离开。
接着,白暮晨把套好的衣服正面平铺于遗体的身上。将左手从袖口伸进袖管,握住胡阿姨左手,右手捏住衣领,但这一环节却不太顺利,胡阿姨的手怎么也不肯伸进袖管。
白暮晨深吸一口气,朝胡阿姨道,“胡阿姨,我为您穿上衣了,请您配合一下,我保证不把您的手露在外面,让您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安享清福,免于劳累。”
白暮晨说完,上衣的穿戴突然变得顺利起来。
最后一步,就是整理寿衣,将手埋在衣袖里。
穿衣结束,白暮晨把准备好的口钱放进胡阿姨的嘴里,口钱的另外一端穿上了红绳,防止钱币溜入腹内。红线从嘴里垂下来,绕到左手绑三圈,右手绑三圈,于身前绑成十字。红线顺延,接下来绑住脚,因为人去世以后就很难保持双脚直立朝上并靠拢的状态,所以这时候就需要用外力加以支撑。绑完红线,白暮晨在胡阿姨的左手上放着金元宝,右手放着银元宝,左金右银,寓意着逝者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免于穷困,大富大贵。
所有的流程结束以后,白暮晨直起身的瞬间,感觉一滴汗从自己的脊背滑了下来。白暮晨看着穿好寿衣的胡阿姨,突然想到了他在医学院时候,第一次接触到逝者,就是解剖课上那些令人敬畏的“大体老师”。这些遗体捐献者,破除了生死的禁忌,用自己的肉身推动了医学事业的发展。
很神奇,这一刻,白暮晨好像再次看见了“大体老师”一样,内心肃然起敬。
母亲走过来,轻抚白暮晨的后背,朝他点了点头。白暮晨知道,自己第一次为逝者净身入殓,得到了母亲的认可。
净身穿衣后,朴松灵已经带着吴师傅他们赶来了。吴师傅他们将胡阿姨的遗体安置到纸棺中。
送纸棺出门的时候,按照习俗,还需要有一位晚辈来指路。
赵彩霞女士拍了拍白暮晨,“你去。”
白暮晨有些惊讶,因为他去指路就意味着逝者是他的长辈亲属,他不确定地看了一眼母亲。
赵彩霞摆了摆手,“我不忌讳这些,你去给你胡阿姨指路。”
白暮晨点头,走向大门,手扶门框,朗声道,“胡阿姨,西方大路,明光大道,愿您一路走好。”
一瞬间,赵彩霞女士和其他舞蹈队的阿姨们开始痛哭起来。
抬重的师傅们,将胡阿姨的纸棺抬出了门外,送上了前往殡仪馆的车里。
由于舞蹈队的阿姨们来的太多,白暮晨根本就挤不上车了。赵彩霞女士让他回去休息,明日正日子送丧再来。
这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月亮也被浓云遮住。
白暮晨顷刻间如释重负,他走下楼后,突然发现洪劲妮的车还没有走。他绕到车边,发现路灯下,洪劲妮坐在马路边,肩膀一抖一抖的好像在哭。
这似曾相识的一幕,白暮晨很久之前也见过。
七年前在医院的楼梯间,他看见穿着病号服的洪劲妮独自流泪,当时的他一度以为这个姑娘是不会哭的。
白暮晨走过去,洪劲妮哭得太过入神,以至于她完全没有注意到白暮晨的脚步声,直到一双黑色的亮面雕花正装鞋走到面前的时候,洪劲妮才怔怔地抬起了头。
头顶的路灯,照亮了白暮晨额角的汗水,晶莹剔透汗珠打湿了他眉骨边的碎发。
“你怎么哭了?”白暮晨垂眸问道,嗓子有点低沉干涩。
洪劲妮吸了下鼻子,反问他,“你怎么流了这么多汗?”
白暮晨没回应,提了下裤管,挨着洪劲妮一起坐在了马路边。
洪劲妮抽出纸巾擤鼻子,“做你们这行的,是不是心理素质要很强?”
白暮晨侧头看她,“你看我像心理素质强吗?”
洪劲妮把纸巾递给白暮晨,“你要是强的话,也不会流这么多汗了。”
“多谢。”
白暮晨接过纸巾,顺着饱满宽阔的额头擦到棱角分明的下颚。
刚才的冲击,让他此刻突然很想倾诉,于是情不自禁开口说道,“这其实,是我第一次为逝者净身穿衣。”
洪劲妮并没有很意外,因为在她的印象中,白暮晨就是一个混日子不干活的老板。
“那你感觉如何?”
白暮晨劫后余生地一笑,“感觉像是我要死了,因为太紧张了。”
洪劲妮点点头,“确实,我小的时候也遇见过这种情况,就是我妈妈去世的时候……”
白暮晨其实知道洪劲妮家庭的情况,他没有说话,只是侧过头安静地看着她。
洪劲妮仰起头,回忆着,“我那时太小了,就记得悼念会前,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把她从那个冷冷的冰棺里推出来,我当时一点都不害怕,只觉得她好漂亮啊!殡仪馆给她画了很精致的妆,因为我妈妈从来都不化妆,那时我才知道她化了妆原来那么好看……这么美的人怎么会去世呢?”
洪劲妮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侧过头喃喃地问,“你给胡阿姨化妆了吗?”
白暮晨淡淡道,“化妆是殡仪馆的工作。”
“哦。”
洪劲妮吸了吸鼻子,咧嘴一笑,“好神奇,这些事情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发生的,我都以为自己忘了,不知道为什么在这儿突然就想起来了。”
“有些事,不用寻找原因。”白暮晨面无表情地说道。
洪劲妮扭头问白暮晨,“那你看到死者的时候,会害怕吗?”
白暮晨微微蹙眉,“你指的害怕是,害怕他们?还是害怕自己有一天也会死?”
洪劲妮想了想,“害怕自己有一天也会死吧……因为我相信科学,所以不怕他们,我害怕的是面对自己死亡时未知的恐惧。”
白暮晨双手交叉,支撑在膝盖上,“那你倒是不用害怕了。”
“为什么?”
“人在正常死亡的情况下,往往不太痛苦,因为大脑早就准备好了。在弥留之际,大脑会调动大量脑细胞,去释放更多的色氨酸、5-羟色胺、多巴胺、内啡肽,调动全身去产生让人更舒服的神经递质,把人变成一个致幻的状态。”白暮晨语气平缓地说着,仿佛在介绍着某种工业流程。
“大脑为了让我不痛苦,先让我自己麻醉过去?”
“嗯。”
白暮晨定定地看向洪劲妮,说道,“因为死亡是一种写在基因里的程序。”
他转而望向夜空,继续道,“死亡不是突然降临的,而是无时无刻在我们生命中,与生并存的基因程序。”
洪劲妮被白暮晨认真解释的样子逗笑,她叹了一口气。
“你能这么冷静客观的叙述细胞凋亡,是因为你从来没有经历过死亡。”
洪劲妮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很认真,就好像她真的经历过一样。
没等白暮晨回应,洪劲妮就站起身,拍拍裤子,“走吧,我送你回去。”
白暮晨看着洪劲妮转身上车的背影,心中默想,“怎么会呢?我此刻不正在经历着吗?”
从右手开始腐烂,那种形存神灭的死亡,现在不正在我身上进行吗?
你难道没有闻到,从我身体里散发出来的死亡的味道吗?
【一些小啰嗦:】
不知大家有没有注意,《牡丹亭》的唱词穿插在了故事的发展之中。
因为《牡丹亭》就是一出红白喜事,杜丽娘先死而生,与柳梦梅终成眷属。
之后的章节《牡丹亭》也会继续出现,《牡丹亭》的唱词也暗戳戳映射了本文的故事发展哦~
09 和生死打交道,与命运掰手腕。
这天晚上,洪劲妮回到家,刚打开门就听见厨房里传来面食教学的声音。
“将发好的面揉至排除气泡,揉成三光状态,盆光、手光、面光……”
洪建国同志正系着围裙,照着视频教的揉面团。
洪劲妮走过来问,“爸,大半夜的你干嘛呢?”
洪建国扬眉一笑,“我在网上看了个视频,发现他做的这个豆沙包跟你小时候你妈给你做的一模一样,我就合计学一学,不能让这手艺失传了不是!”
洪劲妮蓦地心头一暖,小的时候自己特别挑食,母亲为了让自己能够多吃一点,就会用各种蔬菜打成汁和成面,做成新奇好看的豆沙包给她吃。她记得有南瓜汁和面做出来的梳着麻花辫的小女孩,还有胡萝卜汁做的小刺猬,菠菜汁做的小青蛙,还有小鲤鱼、小猪猪……
不过后来母亲生病了,就再也没有人给她做这种手艺复杂的点心了。
洪建国用自己粗糙的大手捏好小刺猬,用剪刀在背部剪出一个个小尖尖;再用两根筷子往揉好的小猪脸上扎出猪鼻子。
洪劲妮看笑了,她发现虽然母亲很早就不在了,但是父亲洪建国尽可能的让自己感受到了双倍的爱。
这时,厨房闹钟响了。
洪建国表情一亮,“来,闺女,你尝尝我蒸的第一锅!”
洪建国戴上手套,打开蒸锅盖子,白色的热气中,他拿出了一个长得很惊悚的小鲤鱼,递到洪劲妮的嘴边。
洪劲妮用手来回换着捧,“哇,好烫!”
“你尝尝怎么样?为了捏这个鲤鱼尾巴,费我老鼻子劲了!”
洪劲妮吹了两下,咬了一口,皱起了眉,“爸,你这是死面吧?是不是面没发好?咬不动呀!”
“啊!”
洪建国一拍脑门,面粉扑到了他长满皱纹的脸上,“我就说嘛,总觉得第一锅差点啥来着,你等着,这第二锅做出来的肯定没问题!”
洪劲妮咬着小鲤鱼笑了,洪建国真是她见过最乐观的人,临川市乐观选手第一名当之无愧!
洪建国的父爱非常猛烈,当然有时候也会翻车。
与此同时,白暮晨家中。
白鹤年正倚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满面红光地打着电话,向同行吹嘘着自己儿子今天完成了第一次小殓。
“老哥,我跟你说,真不是我吹牛,你说这高材生就是不一样啊!人老吴特意打电话告诉我,说我儿子给逝者穿的衣服,立正敞亮!哎,你说我们当年头一回给逝者穿衣服的时候,虽然我是个大老爷们,但也吓够呛啊!你看我儿子,人家一次就成了,都没怎么学。我说什么来着,我这摆渡人算是后继有人了……”
这时,电子锁突然响了。
白鹤年一个机灵,对着电话说,“得,不跟你唠了!”
挂了电话,白鹤年恢复了高冷父亲的模样。
白暮晨进门后,弯腰脱鞋,顺手用软布擦干净鞋面,把鞋撑放入皮鞋里,再放进鞋柜,动作一气呵成。
他直起身,看了一圈,问道,“爸,我妈还没回来吗?”
“你妈说今晚不回来了,给你胡阿姨守灵。”
“啊……”
“听说,今天是你给你胡阿姨净身穿衣的啊?”
白暮晨点了点头。
白鹤年从沙发上跳起来,快步走到白暮晨面前,面色一横,觑眼问道,“小子,你是不是忘了一步啊?”
白暮晨皱眉,回忆起来,“没有吧,都是按流程来的。”
白鹤年老奸巨猾地笑了,“哼,那就好。我诈你呢,怕你小子忘了哪一步骤!”
白暮晨突然表情一变,“糟了,我就感觉好像忘了点什么事儿,送胡阿姨出门的时候,好像是头先出了……”
“什么?!”白鹤年突然一嗓子。
白暮晨狡黠一笑,“爸,我逗你呢!”
白鹤年捂着胸口,“你这个臭小子!有你这么吓唬老子的吗?”
“爸,你心脏本来就受不了刺激,你还有闲情逸致在这诈我呢?今天的药吃了吗?”
“吃了。”
“饭吃了吗?”
“嗯,对付吃了一口。”
白暮晨走向厨房,发现案板上还留着赵彩霞女士中午切到一半的菜,估计父亲一定没吃饭,不会做又不爱点外卖。
白暮晨从厨房探出头,递台阶问道,“爸,我饿了,打算做点东西,你想吃什么?”
白鹤年假装高冷,“随便吧,做啥吃啥,咱也不挑。”
白暮晨笑了一下,系上围裙,在厨房忙碌起来,他一边把赵彩霞女士泡好的粗粮煮上杂粮粥,一边开始剥虾去虾线,准备做三虾豆腐。捎带手,顺便拌了一个擂辣椒皮蛋,当然,用的就是赵彩霞女士精心挑选的意大利橄榄油。考虑到父亲的口味,白暮晨做的清淡少油,给自己倒了一碟秘制辣椒酱,他是一个无辣不欢的吃辣选手。
晚饭后,白暮晨在房间捏空矿泉水瓶,练习手指发力。
伴随着有节奏的捏动频率,他回忆起为逝者净身穿衣的那一幕,那种震撼,让他再次体会到了拿起手术刀的惊心动魄和庄严肃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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