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计姨娘走后,花园只剩下陆清安。
七月的天尚在三伏之中,热浪一阵阵铺面而来,吹得他手中灯光影流动,飘如鬼魅。
陆清安静立不动,盯着那方帕许久。
终于――
心下有了决定。
一人一灯换了个方向,竟是又来到书房。
正在屋里打盹的书童京墨,听闻动静出来,困倦的脸上万分疑惑,“世子?大婚之夜……您怎来的此处?”
不应该去新夫人的邀月院嘛!
“哦,前些日给夫人买了支钗,想现在给她,我来寻一寻。”说着陆清安开了门。
京墨跟着,帮他点上灯。
“世子大概放在什么方位?小的帮您一……”
“不必。”陆清安没回头,毫不犹豫出口,似又觉的这样说奇怪,低了声音解释道:“我想自己找。”
世子在意夫人想亲力亲为,京墨便没起疑。
他站着不动,陆清安只能做样子东翻西找,状似才想起什么说:“对了,找东西还要一会儿,为防夫人久等,你去告诉立春她们,可以伺候夫人先歇一阵。切忌――莫说我在书房的事。”
这是要给夫人惊喜?
京墨递给陆清安一个打趣的笑。
“小的这便去,世子待夫人真好。”
“好吗?”陆清安默了瞬,看着京墨欢快的背影,眼里一闪而过愧疚,“我可不好……”
相反,他坏透了。
改道来书房,不过是饮酒,为日后事发寻一个神志不清的借口。
让温恋舒先歇,也是想她放松警惕,能更好下手。
此生得遇陆清安,怕是温恋舒最糟糕之事。
*
累了整日,温恋舒本就疲累。
滴酒不沾的她还吃了合卺酒,又滋生出些许醉意。
好在前院不知来了什么贵客,陆清安特意让京墨传话晚些回来,她可以先歇一阵。
立春立夏心疼温恋舒,赶忙扶她去了盥洗室。
很快雾气升腾起来,熏得温恋舒雪肤生红,本就好看的脸上添了这抹艳色,变得更加引人沉沦。
立春瞧了眼便垂眸,不敢多看。
倒是立夏大胆,留意到温恋舒眉眼拢着哀愁,“新婚大喜,姑娘怎生哀愁?”
温恋舒咬唇。
“我、有些紧张……”
说紧张是轻了,其实她更害怕。
“世子才学兼备,样貌也不差,姑娘缘何紧张?”立夏不解。
温恋舒欲言又止,其实这也不全怪她。
温颐桃李天下,是她嫡亲的叔父;温亭书三元及第,又是她堂兄;小一岁的堂弟温明书,虽没来得及殿试,文章同样出类拔萃。
且这三人温文尔雅,皆都傲骨风正。
起点太高,别人自就难入耳目。立夏说陆清安也才学兼备,这在温恋舒眼里并不够看。
“姑娘,亲都成了可莫要多想。”立夏给她揉着肩。
也不是帮陆清安说话吧!主要是亲都成了,她怕温恋舒愁思自困,“世间男子多姬妾,世子却能许下一生不纳妾,已是极好了。”
“极好吗?”温恋舒不确定。
“姑娘若疑虑,不妨细多想想――过去的三年久远,咱们暂且不论。就说今日世子待客,却还念及姑娘疲累,特意带话您先歇息。”立夏笑,“这在别人家,都是婆母温善才得的待遇。可世子却越过庆阳王妃,直接给您照顾,周到的我和立春都挑不出毛病。”
说着立夏递了立春一个眼色。
瞧温恋舒着实不安,立春也颔首一下。
温恋舒见此心里叹息,周到是周到,可就是太周到了……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可不论今日,还是过去三年,陆清安对她都挑不出错。细致到她嘴馋一碗酥酪,他都会起早半个时辰去买。
日日如此,年年如此。
他对她好,从不加以掩饰。
似乎温恋舒婉拒一回,在别人眼里都是罪过。
甚至她都不知道,他们一个庆阳王世子,一个辅国公侄女,原本仅为同窗之谊,是从何时起,成了世人眼中的两情相悦。
就连她贴身的丫鬟,都这般相劝。
“我知道……可知道是一回事,接受成为他妻子,又是另外一回事。”温恋舒喃喃着,手指拨动水面花瓣。
嫣红的色泽,像极了鲜血颜色,看的温恋舒惶恐焦躁。
为人妻者,当子嗣绵延。
看似理所当然的事,却要女子拿命去拼。
温恋舒的母亲,是生她去的。温恋舒也曾亲耳听过,堂嫂分娩龙凤胎时的嘶声裂肺。
一盆盆血水往外端,腥红又刺目。
若她像堂嫂那样喜欢堂兄,这些危险都可以承受。
可事实是,她对陆清安没那么深的情谊,又何来勇气,稍后心甘情愿躺在那榻上,和一个看不透的男人,完成从少女到女人的蜕变?
惶恐压的她甚至喘不过气。
温恋舒抬了胳膊,“不泡了,我有些闷。”
立夏赶忙给她擦拭,立春则转身,把通风口支开条缝。
水汽瞬间涌出,烟雾慢慢散去,回过头的立春自然而然瞥见抹温恋舒那抹皙/白春色,愣怔一下,脸竟有些发烫。
穿好寝衣,回到里间。
温恋舒有些撑不住,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倚在榻上,便是这样休憩的姿态,也做的得体优雅。
“我眯一会儿。”
实则是思绪太乱,借此静心思索片刻。
立夏她们也便不说话了,这样不知过多久,累意、困意、醉意一同上头,慢慢的温恋舒竟真有些入眠。
陆清安便是这时来的。
他面颊绯红,眼神迷离,虽是笑着更多却是醉态。
正打盹的立夏,被立春轻晃醒,见状皱了下眉,头一个想法不是姑爷回来的高兴,而是――姑娘怕会不喜。
温恋舒有鼻疾,闻不得刺激味儿。
所以仅一杯合卺酒,她入口都会那般难受。
以前陆清安有什么应酬,都不会吃太醉,便是醉了,来见姑娘都会先沐浴更衣。明明那三年做的都很好,为何今日却忽然忘记?
难道真如那些闲话嬷嬷所言:男人成了亲便现原形?
心里虽有些不满意,她们却不敢说,互相对视一眼,赶忙迎了上去,“世子,奴婢扶您。”
陆清安挣了下胳膊,“不必,夫人呢?”
陆清安说不必,她们却不能就此不管,两人跟着陆清安,为防他摔倒。
奇怪的是陆清安酒味那么重,脚步也歪歪扭扭,却始终没有摔倒。
温家父子举止怀敬,从不失态。
立春立夏没接触过醉鬼,只把这归结为陆清安对屋里布局熟悉的缘故。
“夫……”立春还没习惯叫夫人,怪异了瞬,“夫人等了许久,实在撑不住,方才沐浴躺下,奴婢这便唤她起来。”
说着就暗示立夏进去呼唤。
陆清安又摆手,“不必了。”他面有惭愧,“是我回来的迟,叫她久等了,我自己唤就好。你们也累了,快下去歇息吧!今晚王府的人守夜,也省的你们明日伺候夫人没精神。”
或是念着里头温恋舒在睡,他声音压的很低。
身为世子、丈夫,醉酒对丫鬟和妻子还这般体恤,着实心细。
立夏缓了脸色,这便想走。
但立春还有些犹豫……
不过想及明日还有敬茶认亲两件大事,却不好精神恍惚丢姑娘脸面,在陆清安的等待的眼神中,也便随立夏走了。
若她们此时回头,也便会发现。
陆清安正稳稳当当站着,眼神清明何来半分醉态?
他看立春立夏离开的表情,意味不明,绝称不上良善!甚至对她们的背影,有种“温家丫鬟,也不过如此”的讥讽。
但可惜了。
因着陆清安三年如一日的精湛演技,谁又会怀疑娶了自家姑娘的世子?
她们谁都没有回头……
把温恋舒丢在了那片似会吃人的赤红灯火里。
等人走了,陆清安关上门,想了想,又闩上,这才多了份安心,轻轻绕过四扇屏风。
他想当断不断反手其乱,所以不能犹豫,进去就把人捂了。
此事卑鄙,万不可节外生枝。
然刚抬起头,却愕然看见欲色的红绸摇曳间,娇体横陈着温恋舒的曼妙身姿,薄纱的寝衣光华流转,若隐若现透着金线里衣。
修长的双腿,纤细的腰肢。
往上浑圆的拱出一对诱人山峰。
华京姑娘瘦以为美,温恋舒却不同。
她是温涯的遗腹女,难产而出,生来胎里不足。
据闻她二叔母,也就是温颐妻子,怜惜温恋舒无父无母,只能哺乳一个孩子的情况下,在温明书和温恋舒间,毫不犹豫选了温恋舒。
小时她被叔母精心喂养,大时叔父又不许她节食。
故此温恋舒体态丰盈,盛如牡丹。往日站着尽显端庄,此时躺着更婀娜多姿。
陆清安呆了一瞬,竟有些不舍。
手掌虚虚的抚摸在她曲线上……贪念起三年,终娶明月入怀,心里恨不能狠狠的做。
然终究不敢。
怕魏长稷杀人的弩。
“恋舒,你别怨我……”
陆清安强迫自己闭目,痛苦万分。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他没有看到,在他呼唤的那刻,躺着的人鸦色睫羽轻颤,隐有苏醒意味。
心里存着事,温恋舒睡的并不深。
感觉有人的手,隔着短短一指距离在身上游荡,她忽而回神,随即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陆清安?
是他回来了?
忍着对他这种行为的厌恶,温恋舒知道自己该醒。
可不知是出于抗拒这段婚姻,还是想逃避即将而来的交欢,她迟迟不愿睁开眼睛。
陌生的环境,边上坐着一位礼法是她“夫君”的男人,这种认知让温恋舒不安。
无声等待中,耳边忽有衣料摩挲。
温恋舒心里骇然,想看看是不是他在褪衣。
然而睫羽仅撑开一条缝,下一息便被帕子捂住口鼻。
意识不清的最后一刻,视线仅余一些称得上恐怖的画面:
赤红色如血般飘荡的床纱,绣着精美却再无喜色的牡丹,陆清安望着她狰狞愤恨的表情,以及那句语调温柔却使人遍体生寒的声音――
“只是陪他一晚,换的咱们苟命,事后你仍是我妻。”
第三章
倏尔,温恋舒遍体生寒。
与此同时“轰隆”一声――
闷太久的天空骤然破开道闪电,忽而强劲起来的东风,吹开盥洗室被立春支开条缝的通风口。
红绸纱幔飞肆,叫嚣着黑暗。
心虚的陆清安脖子一缩,竟瞧见温恋舒眼角有泪滑过。
落在指腹,温度滚烫。
“睡着的人,也能听见声响?”他不确定,但行至此步,再无转圜余地,陆清安召来暗卫,把温恋舒打包。
“轻些,她最怕疼!”陆清安说。
暗卫嘴角微抽。
让他们轻些,也知夫人怕疼。
但把人送入虎口的,不正是他这位枕边人?
*
今日婚礼魏长稷多番探询温恋舒,并不是什么秘密,他手下多的是和陆清安一样心思,想用温恋舒讨好他。
双方一拍即合,就要把“被褥”丢进马车。
不妨斜刺里忽伸出只小手,“你们带她去哪儿?”
几人转头,却见是个差不多腰高的男孩,秀气文弱,对他们怒目诘问。
王府暗卫认得他,战场归来的兵却不知,“你是谁家小孩?大半夜不睡觉,来此处添乱,不要命了?”
男孩仍紧拽着被褥,不怯无惧。
“温氏!温以卿!”
也就是龙凤胎中,温恋舒的侄子。
他只这么一个姑姑,本该风光大嫁。然兵乱突发,祖父三人遭捕,辅国公府也被围。
母亲和他出不去,却一直挂念着小姑。
好不容易天黑从洞中爬出,却意外瞧见这幕。
即使把人从头包到脚,温以卿还是从裙摆认出了温恋舒。他想保护姑姑,奈何只有十岁。
侍卫掰了他的手,束缚住温以卿上半身催:“愣着作甚?走!”
温以卿瞳孔微缩,咬开侍卫的手冲出去――
“姑姑!”
侍卫又抓住他,把人死死按在地上。
寂寞的长街那般无望,温以卿挣扎的小脸沾满了灰。又是一声惊雷闪过,地面溅起细密的水珠。
也就是此时……
他们看到徒然无声的男孩,脸上湿了大片。
分不清是雨还是泪,猛的刺痛人心,不自觉的,侍卫松了手。
“求求你们……放了她……”趴在地上的温以卿抱住他们的腿乞求:“我姑姑娇弱……没吃过什么苦……”
“她会哭的……她真的会哭的……”
父亲说过,便是文人,贼寇当前,护不住女子,也是无用。温家没有无用文人,即便他是小孩。
“若要人质威胁祖父,你们带温以卿去!”
永平帝好色,荒废朝政。
周边列国环伺,藩王也涌动。
十年来全凭温颐一介书生,各处制衡。就如此次燕王逼宫,别人只顾保命,他却带着儿子冲锋陷阵。
因此不少人说:大周腐朽的朝堂,温家是百官最后的脊梁。
曾经他们不以为意。
然此时!
温以卿给他们下跪,腰杆挺直。
他们站在十岁的孩子面前,显得无地自容。
雨渐渐大了,也涤不尽华京风尘。
因温恋舒早产,打小就是药罐。后虽调养回来,身体却发生了些改变,别人吃一两有用的药,她要二两。
随着马车疾快飞奔,她被晃醒了,隐约听到卿哥的声音,还是在哭。
温恋舒心里一急,想睁开眼。
然眼皮只是轻轻微动,便似扯住什么筋脉,脑袋不仅晕疼,身体还有些发热,且越来越热。
这很不对劲。
神思正浑沌,车轮忽滚到石头。
整个车厢晃动一下,温恋舒连人带被褥撞到车厢上。
闷哼一声。
和痛感一起的,还有大脑片刻的清明。
――“恋舒,你莫要怪我……”
――“只是陪他一晚,换得咱们苟命,事后你仍是我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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