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会步他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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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灵灼烧后的灰烬飘落,山间如下起灰黑色的雨,在枯草上撒上墨点,四处弥漫着腐败的气息。
隔岸的修士们将面前一切,奉为希望,他们不知其详,即将见证血刃仇敌的梦寐以求之景,正满怀期待,对少年寄予厚望。
然而,少年的心却失去了色彩。
涂山尧痛苦不堪,便要搅得旁人不得安宁。
他脸上浮起森冷的笑:“江冷星,你在她身边,竟发现不了这事,能怪谁。”
“机会给了你,不中用啊。”
“但凡你多碰碰她,总能察觉到一丝端倪。”
“我差点忘了,咱们的玉剑修士,恪守君子礼仪,舍不得剑碎呢。”
“可又有什么用,守不住自己的心,人护不住,剑也快碎了,落得个一举两失。”
“令人贻笑大方哈哈哈。”
一字一句砸在少年身上,嘲笑声如巨网囚住他,握着剑的手骨节发白,心间仿佛腾起巨浪。
他心底无数遍确认,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事情怎会演变成这般境况。
无比希冀这荒诞之事是一场谎言。
然而回溯过往,希望慢慢溃灭。
一切有迹可循。
紫云宗围捕猋妖,她只去了两夜。
第一次被绿脸妖吓到,把众弟子慌忙喊去过去,闹了个笑话,第二次却将擅长隐匿的猋妖引至现身。
在玉兰树上时,他探过她脉息,发觉其脉搏紊乱,但当初因着两人互相生厌,所以事后并未再追究此事。
灵泽秘境之行,她出去一趟,就能碰见蘑菇精,以及她身体一直不适,饱受困扰,需要长期服药。
特殊吸妖体质,加之身体有异样,他早应想到的。
错在于他,明白得太晚。
烟尘缓缓飘落,模糊了山间景象,时间仿佛定格住。
涂山尧歪着头,一脸散漫:“想清楚了么,杀了我,还是放我走。”
引玉剑点在男子心口正中位置,少年双手用力,在青衫上划开一条痕迹。
扼魂幡凝聚众修士心血,他们献出多年修为,以灵力铸造城防,确保围剿妖尊万无一失。
让他走,不仅愧对列祖列宗,更愧对数月来,展开殊死搏斗的弟子们。
剑刃刺破肌肤,渗出一丝血来,再往下,能将那颗跃动的心脏剜出来,以祭拜死去的亡灵。
涂山尧视线一低,瞥向胸膛上的玉剑,身上泛起寒意,却不觉得疼。
他不紧不慢,轻蔑一笑:“想剖开我的心脏么?”
“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我死了,她也活不成。”
引玉剑再次顿住,山间黯淡的光,平白无故刺得少年双瞳发疼,气息压抑得十分微弱。
涂山尧:“魔芽已经长在阿桃体内,回天乏术。”
“如今我与她互为因果,生死相依。”
“要么,她和我一起活着,要么,她和我一起死。”
他抬手指向对岸,语气无比笃定:“信不信,我一死,她立刻消失不见,一丝一毫不会多留。”
“死去的人,和活生生的她,想要哪一个?”
江冷星:“……”
是了,魔芽在她体内,带来不仅是简单灾难,甚至将她的性命和涂山尧绑在一起。
一剑杀了始作俑者,暂时平息众怒,可同时意味着,她亦不复存在。
少年双眸倏地发烫。
他不想她死。
半山腰间,白衣修士们连成一条线,敛起心神,目光死死盯着对岸,不肯错漏一个细节。
隔着一段距离,少年视线寸寸移动,从每一张面容上划过,他仿佛听见众人焦灼、激动的心声。
——大仇得报,双亲泉下有知,必会安息。
——苦修十多载,一朝扬眉吐气,无愧于心。
——咦,江修士怎么还不动手?
——没事,我们相信他……
这些人和他一样,日夜在仇恨的漩涡中挣扎,只待这一日。
视线晃了晃,在一片白衣中来回游走,最后定格在某一处,眼底融进一束光。
四周寂灭无声,唯有那道桃红色的身影,十分显眼,鲜活地存在于他的心里。
在望见她的那一刻,无比宁静。
她站在那,不时踮脚远眺,双手牢牢攥紧,是有什么东西要给他,是有话想要告诉他么。
欢欢喜喜等来的这一天,皆是虚妄。
这一瞥,漫长如一个秋,中间隔着浊灵窟,宛若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是生与死的距离。
她和他,没有结局了……
少年手中的引玉剑欲弃不弃。
恨苍天,一切的一切,仿佛被命运玩弄。
须臾间,他如沉溺在深海之中,透不过气,咸涩的海水灌入心肺,呛得他四肢百骸发疼。
明明他已经决定好了,此事一过,禀明师尊,立剑冢,割舍过往,踏出灰暗的记忆,把所有的心里话告诉她。
哪料,苦心竭力从深渊中爬出之际,刚一抓住黎明的曙光,却沉入海底。
像做了一场循环往复的噩梦。
涂山尧:“你若舍得,可一剑把我杀了,一了百了,杜绝后患。”
“江冷星,选择权在你手中。”
他亲手将少年推至两难绝境,逼其在大义和私情中做抉择。
总之杀他也好,不杀也罢,这位令人引以为傲的江修士,都不得好过。
江冷星:“混蛋,你怎么忍心!”
刹那间,少年理智分崩离析,他浑身被抽干力气般,手臂泄力,引玉剑压在枯枝败叶中。
旋即,手腕猛地一甩,寒剑飞出,裹挟着沉沉的怒意,刺啦一声,插入石壁之中。
耀白的火花如利刺迸射,峭壁上纵向裂开一条缝隙。
愤怒达到极点,剑也扔了,他不顾以往的形象,提起男子的衣领,用最原始的方式发泄怒气。
五指骨节凸起,手背上青筋暴现,一拳下去,男子脑袋歪向一侧。
片刻,青衫上滴上血迹,压在其身上的雪白宗服,同样溅上血滴。
涂山尧唇色染上殷红,感觉不到疼一般,脸上荡漾起笑意,唇齿间溢出血丝。
少年丢了剑刹那,他就明白自己赢定了。
“魔芽不在我身上,你的仇人不是我了,是阿桃。”
赤红的拳头再要落下时,他染血的笑容无比灿烂,继续提醒道:“可别把我打死了。”
“另外,我可以走了么?”
少年手臂缓缓垂下,声音轻到无力:“你滚吧。”
他稍微起身,提起双膝,将男子从身下放走,掌心不忘凝出一道灵力,送入其体内。
好让人有命活着离开。
寒意浓郁的灵力注入后背,涂山尧步伐一顿,回头望去。
少年垂着脑袋,发丝凌乱,颓败跪在地上,背脊微弯,狼狈不堪。
哪还有昔日玉剑修士的半分傲气。
沉默盯了两息,涂山尧擦了擦唇角的血,眼底无一丝快感,只是淡淡仰头望去。
“扼魂幡。”
旗帜插在山岭间,他出不去。
一错再错,一路错到底。
少年麻木地扬起手,长指一挑,引玉剑从石壁上抽出,随后调转方向,飞至山峰之上。
剑刃指着黄色旗面,剑身颤动犹豫,随着山间的那双墨瞳一闭,长剑凌厉干脆,从幡旗的符文中穿过。
裂帛声响彻云霄,赤色光芒逐一被掐灭,固若金汤的阵法轰然一塌。
照耀枯山的金色,蓦地消散。
此处,恢复到原来的枯色。
涂山尧:“谢了。”
翠绿灵光一闪,青衫男子消失在原地。
耳畔突然吼骂声炸响,静站在山腰间的修士猛然躁动起来,他们眼睁睁看着妖尊逃离,却因法术枯竭,而追赶不上。
更令人窒息的是,促使这一切的,竟然是他们最信赖之人。
旗帜猎猎,尽是破碎的风声。
引玉剑回到手中,少年慢慢起身,恍惚间站不稳,膝盖疼痛微弯,试了好几次,才勉强站直。
摇摇晃晃间,整个世界被颠倒一般。
他如打了败战,丢盔弃甲,沦为叛徒。
在一道道震惊、疑惑和不安的目光中,他提着剑,飞身至人群之中。
这一路,他低着头。
白衣修士们让开一条道路,但很快又围了过来,心里的疑云越来越大。
“师兄,你怎么将那孽障放跑了?”
“到底为什么啊!”
“难不成你被蛊惑了。”
“你倒是说句啊!”
“……”
所有人的心血白白被浪费了,却得不到一句解释,怒火和失望在心里煎熬。
额间的碎发垂落,遮住少年眼底的寂寥,他白皙的脸颊上,沾有几丝血迹,衣摆上粘上枯叶和灰烬。
他仿佛脆弱的冰霜,轻轻一触,整个人都要破碎。
田桃肚子疼得厉害,她袖口中藏着信笺,心想,再坚持一会,不能刚表完白就晕过去。
可是,她还没被疼昏,就被少年的行为震惊到了。
江冷星疯了么?
众人眼中的疯子,脸色苍白如纸,正穿过人群,慢慢走向一处,随后低垂着眼睫,站在粉裙女孩身前。
他微微偏头,朝她摊开血色掌心:“我们走吧。”
田桃手指绞着衣袖,迟疑一瞬,寒气倏地扑来,捂着肚子的那一只手,被人牢牢牵起。
少年声音温柔,却有一种亡命天涯之感。
他说:“我带你走。”
第116章 藏她
田桃迈着小碎步, 往旁边挪去。
虽然她有点子喜欢江冷星,但不至于陪他一起发疯,做这样的事, 要被骂到没朋友的。
“大家都在这儿,我们去哪?”
余光处,人群目光如利剑射来, 聚焦在二人相贴的手中,她不大习惯如此,嘴角扯出一抹尬笑。
“还有,你怎么……怎么把人放跑了啊。”
众人都在等他的合理解释。
少年眉眼间凝结着一股寒霜,令人生畏, 喉间像堵着东西, 呼吸沉重, 刺得他开不了口。
要怎么说?
说现下魔芽在这只笨桃妖体内, 一起把她囚在地牢,再想办法处死她吧。
还是直接提起手中的引玉剑,将懵懵懂懂, 不谙世事的她, 一剑剜心。
无论哪种方式,她都会消失在这世界上。
沉寂许久,少年牵着那只瘦弱的手不松开,仿若听不见周遭的窃窃私语, 一字不应。
“走。”
田桃指骨被捏得发疼, 与他方向相反:“我不走。”
不曾亲自设阵布防, 可从山峦上插满的扼魂幡能明白, 众人为促成这件事,耗费大量心神。
然而, 在紧要时刻,被赋予厚望的江冷星不仅弃了引玉剑,还将人放跑。
如今一个交代也没有,欲把她带走,别说其他人想法如何,总之她是难以接受的。
祝卿卿手里的剑染着浊气,脸上浮现疲惫,仍旧是一副好言好语道:“师兄,你有难处可以告之我们,我们一起商量着来,小桃子脸色也不好,应……”
少年并无耐心听后话,连拉带拽将女孩扯到身侧,作势就要离去。
“江公子,我敬你乃江家后人,心里有几分傲气,便一忍再忍,可你如今就这样走了,是何之意?”
此番来的修士,不全是紫云宗的弟子,其他门派中人亦在此列。
他们对这位性情冷傲的少年,并没有那么大的纵容,心情在沉默中被消磨得只剩怒意。
“难不成江修士念及旧情,心疼那孽障,可别忘了,当初江家族人死在谁手中。”
异象未消,魔芽仍存在于世,谁也不愿战战兢兢过日子。
有人提剑拦住去路,怨气满腹:“江冷星,你是哑巴吗,未免太自以为是,想害死所有人吗!”
“大道未成,妖尊尚在,你就这么按捺不住,要和这个小妖孽谈情说爱去了么。”
“今日不给个交代,你和她一个都别想走。”
四分之三的外宗弟子,你一言我一语,足够将视线漩涡中的二人,淹死在唾沫海洋中。
话越来越难听,人群如潮水涌动。
“大家稍安勿躁,晚辈乃紫云宗陆云书,江师兄他并非这样的人……”
陆师弟挤进人潮中,以一人之躯,为二人隔绝一方僻静之所,话刚出口,就被更高的声音湮灭。
田桃:“陆师弟。”
陆师弟一脸焦急,扭头道:“桃师妹,你劝劝师兄。”
“我会的,你先到一边站去,小心被人踩了。”
瞥向张开手臂挡在面前的身影,田桃心里不是滋味,仰脸望向少年:“江冷星,你不能这样。”
这样真的太招人讨厌了。
面前晃动的白衣,如纷乱的山雪,融进少年眼底,密密麻麻模糊视线,仿佛陷入深渊。
是啊,不能这样。
可他偏要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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