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秀才已经端来了草药和纱布,望着他憨声憨气道:“这怎么行,你流了那么多血,一定是要包扎的!”
他瞧着面前正襟危坐的少年,明明身量不高,偏偏做出一副冷静的表情,包子脸如冰山状。
还真是人小鬼大、气势惊人!没准真是富贵人家被拐卖的小少爷!
戚慈出神,他看着蹲在面前给自己清洗伤口包扎的男人。如果当初知道霍忍冬会是此人后代,当时应该多给霍家留些金银的。
可惜,如今只是幻境,时间并不会倒流。
想着想着,他突然面色一变。
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
良久,少年捂住胸口,脸色又苍白了几分,眉宇间露出悲痛沉郁之色:阿虎,你还是自爆了吗……
阿虎叫戚虎,是他家的仆从,因无父无母,从小和他情同兄弟。
一月前,父亲戚宵和母亲纪云仙带着戚家所有成年的修士一起出征黑域,与其他正道宗门的队伍联合,想要加固封魔印。
这原本是每百年白玉京的大事,通常是交给大宗门最优秀的天之骄子来做。父亲戚宵是天衍宗冲恒祖师宠爱的弟子,当年已有元婴期修为,此任当之无愧。
但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加固封魔印失败了。
戚家人此去无一返还、尸骨无存。连带着各正道宗门派出的队伍也伤亡惨重。
有一修士濒死逃回来,一边呕血一边断断续续:“是戚宵,是他……”
此人说话是在众目睽睽之前的,千机阁掌门当时大怒:“大胆戚宵!竟然入魔谋害我正道修士!”
所有人窸窸窣窣议论。
“白玉京会盟这一代的天骄都折在里面了!”
“我派的内门弟子啊。”
“戚家人当诛!”
“他是天衍宗门下,你们待如何?”
要不是有化神期的冲恒祖师在场,说事情还有需要查验的细节,恐怕戚家入魔谋害旁人的消息就要板上钉钉了。戚慈作为戚宵独子,会被当场扒皮抽筋以报仇恨。
但即便如此,无数势力暗地里风起云涌,都妄图杀灭戚家这最后一丝血脉。
现在想想,他们是真的义愤填膺,还是急于隐瞒什么呢。
“小少爷,你怎么了,是不是我弄痛你了?”霍秀才拿着沾满血的纱布疑惑问。
戚慈的脸色沉重下来,眼中露出一丝痛色,但他终究没有把阿虎自爆,和追敌同归于尽的消息告诉霍秀才。
“无事。”
即便告诉了他又能如何呢?霍秀才和他非亲非故,又是凡人,分担不了一分悲愤沉痛,不过白白让他恐惧罢了。
毕竟,只是一个凡人。
戚慈捏了捏手心,然后狠狠握紧。
阿虎有命牌在他手里,当他死去时,他也能感觉到他濒死的境况。
三名修士将他锁于灵阵中,以法宝磋磨。阿虎身负二十七刀,经脉尽断、丹田气竭……他们提着他的头发,逼迫他说出自己的下落。
戚慈闭上眼。
这样的命牌他有很多,最近也已经一一碎裂。
戚家留下的忠仆、门客,一个接一个命陨,有些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有些是多年服侍的老人。这样的事情,他最近已经经历过许多次。
耳边霍秀才还在说些什么,但戚慈渐渐无法听到。他的视野慢慢变高,超出了幻境的视角。
他看到山林间,十三岁的少年亡命奔波、躲避刺客,历尽艰险才逃出生天。
有多少人在他面前倒下,他的生命承载就有多重。
戚慈抬手虚虚握住了什么,随后气息涤荡,狂风卷起他的长发。一道金光在他丹田内不断旋转,光芒越来越盛。
他变成一个小太阳,无所谓自身释放怎样的光和热,戚慈脸上的表情很疯狂:“既慈悲无法救我,唯有以杀正道。”
树叶簌簌作响,天上风起云涌,周围光景迅速跳跃,发出不连续的停顿。
——连幻境都开始恐惧。
恐怕谁都没想到戚慈会这么疯魔,金丹期大圆满如果自爆金丹,别提这个幻境本身,这周围百里都会毫无人烟。
“陪葬嘛,有什么可怕的。当年爹娘死在黑域,我戚家上下几十口人无人生还,留我一个在世,还有什么可怕的?”
戚慈的声音平静无波,他好像徒手捏住了什么,一抽一剥,周围的景象就完全变化了。
十三岁的少年邪邪笑着:“怕了?幻境也会怕?”
他的面容逐渐改变,稚气褪去、身量抽高,那个黑发柔弱的少年又变回了后天白发的杀神。
戚慈皱眉望着,他现在如同置身于浩瀚宇宙里,周围是一个又一个漂浮的气泡。
气泡里是彩色的,不停变换相同主角的剧情。有的是凡人梦境,有的是误入领域的修士梦境,林林总总、不知几何。
这个困所有人于幻境中的法宝,恐怕是个非常恐怖的存在。
戚慈担忧霍忍冬安危,忙不迭动身,他穿梭于一个又一个梦境之间,寻找属于霍忍冬的梦。
幻境里没有时间的概念,外界也许只是一个时辰,里面的人已经度过了两辈子。
戚慈焦急寻找着,忽然他眼前一动,看到一个熟悉的气泡飘过。
泡泡中有个身穿红嫁衣的女子,被一左一右两个婆子搀扶进房里。
虽然嫁衣如血,但她脸色雪白,毫无人气。
看情景,霍忍冬起码已经遭遇了五次死亡循环,她的心力消耗极大,如果再来几次,恐怕理智就会崩塌。
戚慈望着她的脸,只觉胸口怒从中来,也不避讳什么了,伸手就要往那颗幻境气泡里抓去。
这诡异法宝竟然还在拼死抵抗,戚慈只觉有一股强大压力朝他袭来,伸出去的右手灼烧一样剧痛,阻止他干扰霍忍冬的幻境。
这种压力类似修士威压,但对方是毫无生命的,自然也不带气息,至少也是金丹中期以上的威压。
但,这又如何?
戚慈冷笑一声,招出本命雷法,在幻境内部和法宝角力,大有轰个天昏地暗、你死我活的架势。
他的右手被灼烧得焦黑,但还是一寸一寸,挤进了霍忍冬的幻境气泡里。
韩宅,两个婆子正在用麻绳捆缚她的四肢,霍忍冬垂着头一点反抗也没有。
天空忽然响起惊雷声。
“发生什么——”婆子们惊讶回头,就见门口立着道黑魆魆的人影,闪电一亮,披头散发的。
她们吓了一跳,什么人能公然进入韩家内宅?
婆子们冷静下来,想要去关门,但狂风袭来,她们还没开口就被通通轰出了小院。
戚慈远远看着屋里的人,红着眼、踏着雷光一步步走过去。
他一只手搂起床上骨瘦如柴的女子,她小小的身体蜷缩在他怀里,完全不占空间,毫无重量似的。
这就是幻境为她拟定好的结局?
戚慈抿嘴,他以指点在霍忍冬眉心稳住神魂,另一只手挥剑,将这小屋大卸八块,院内各种桌椅板凳全部粉碎。
“什么人竟然敢大闹我韩家!不要命了!”有人呼啦啦带着家丁打手冲了进来。
戚慈缓缓回头,一头白发乱舞如修罗逢世。他看着那个站在前排叫嚣的熟悉男人,缓缓露出一个笑意。
“原来是你啊。”
韩庐还没骂两句,忽然感觉自己双脚离地,被人凭空摄了过去,在半空飞快移动。
“啊啊啊啊啊——”
他的恐惧叫声戛然而止,胸口撞上了一根雪亮剑尖。
大汩大汩的鲜血自口中涌出,他张着嘴说不出话,却看见近在咫尺的白发男人冷漠看着他。
轻轻道:“畜生,死几次都不为过。”
韩庐恐怕到死都不知道,杀自己的这人是谁。
第43章 仙器梦闻道
戚慈是真的恨极了这些韩家人,恨极了韩庐。
他在旅途中对霍忍冬诸多照顾、保护,压抑着自己内心的悸动和渴望。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但就是这样的女子,韩家人却能弃她如敝履,轻易对她下手,喊打喊杀。
一怒之下,戚慈用剑将韩庐捅了个对穿,但几息以后,被他串在剑尖的男子却像泥水一样慢慢消融,皮肤肌理剥落,失去人的模样。
——这分明是幻境造出来的,无肉无血的假人。
戚慈冷哼一声,甩开手。
韩庐是早就死去的人,不必过多介怀,方才没忍住出手,是他丧失了理智。
戚慈展臂将霍忍冬更紧地搂在怀中,冷眼瞧着周围景物变幻。
随着时间推移,原本惊呼大叫着的韩家人都变了形状,看不清五官,变成细条条的泥巴人。
被外力强行打破幻境,霍忍冬的梦境已经不稳,再加上制造幻境的法宝畏惧戚慈,这个幻境气泡随时处在崩溃边缘。
周围环境中的异常越来越多,天上一半白天一半黑夜,他们所处的宅院甚至发生了地形上的迁移,破败小院的另一头就连着主屋,从半空突兀衔接,一切都毫无章法,如同拼凑起来的世界。
但不管再怎么异常,戚慈始终不动如山,让身体做屏障,抵挡一切风雨欲来。
霍忍冬是被冰冷的风吹醒的,她眯着眼,感觉周围光线明灭,但始终有一个温暖结实的怀抱把她紧紧保护着,像一个永不会消失的避风港。
稳重、强大、令人信服。
她努力睁开眼,看见的是一个男人的侧脸。白发如瀑、眉宇如琢,那张脸——是她朝思暮想了不知道多久的人。
霍忍冬张了张嘴,颤抖着手去触碰他的面颊,但手指探过去,又害怕触碰到的是假象。
她经历了五次生死,此刻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哪,浑浑噩噩如人偶一样,毫无反抗地经历一遍遍死去的结局。
被下诅咒、被关押囚禁、被绑缚强迫、被做成红丹命陨……
她多么渴望那个白发身影能再出现。
“公子,我终于梦见你了。”
霍忍冬死死盯着他的脸,不舍得挪开眼,恐怕她一眨眼,面前的人就又不见了。
戚慈低头平静地看着她,一双眸子中酝酿惊涛骇浪。
怀中女子骨瘦如柴,面色苍白。他又是心疼又是怜惜,放低了声音:“傻了,我是真的。”
霍忍冬却听不见,她只是痴痴看着他,黑眼睛一眨不眨。
“公子……要是早点梦到你就好了。”
女子声音又轻又慢,好像下一秒就要被风吹走,戚慈忍不住一把抓住她手指,紧紧握住、目光灼灼。
此时,天边终于出现一道稍大的裂缝,外头是漆黑一片,并且裂缝还在不停蔓延。
这个幻境即将崩溃了。
戚慈立刻以披风将霍忍冬一裹,抱着她飞身跃了出去。
只闻“噗”的一声,两人仿佛脱离了气泡,终于进入正常时间流速的现实世界。
“忍冬!”
“醒醒!”
霍忍冬猛地睁开眼,她一手揪住领口,仿佛溺水之人张嘴大口大口急促呼吸,随后又是一阵猛烈咳嗽,咳到撕心裂肺,半晌才平静下来。
几滴汗水滴落在地,晕开小小的水迹,霍忍冬面庞都涨红了,瞪着眼睛盯住脚尖,浑身佝偻蜷缩着抱着自己,她还没从死了又活的惊恐经历中回过神。
这时,一只大手摸到她发顶,以温柔的力道轻轻揉了揉,传递来一股令人心安的灵力。
霍忍冬这才如梦初醒,缓缓坐直身体,看到站在自己身侧的男人,只觉鼻尖一酸,眼泪在眼眶里酝酿:“公子……”
戚慈柔声安慰小姑娘:“别怕,我们已经出来了,你安全了,以后谁都没办法再伤害你。”
他看着霍忍冬因为抽泣不断颤抖的消瘦肩膀,没有犹豫,直接伸手将人揽入了怀中。
男人的肩膀宽阔、厚实,可以给予她一切安全感。
两人在茶棚内温存了好一会,霍忍冬才渐渐平复心情。她红着脸推开戚慈的胸膛,但因为梦里一遍遍死于红丹的场面太过吓人,她依然攥着他的衣袖。
抬头环顾四周,小破城还是那个模样,茶棚里一切正常,什么韩庐、什么仆妇全都不存在。
连她面前茶碗中的水都还是热的,仿佛那生生死死的噩梦只有一瞬间。
只是霍忍冬还是发现了异常,那店家傻愣愣站在锅炉旁边,双目无神。一桌食客也是一样的模样,端着放着枯树叶的茶水仰头就喝。
霍忍冬悄悄问:“莫非,他们是假人?”
戚慈扶着她站起来:“是普通凡人,只不过都被法宝控制了,心神活在幻境里,只有躯体照着常识生活。”
但这‘常识’和平素还是有区别的。
平时待客的馒头变成了石头,茶叶变成了枯树叶。
戚慈一挥手,茶棚里的一桌茶客并那店家,全都眼睛一闭瘫软在地,发出均匀的呼吸,竟然是睡着了。
“他们恐怕进入幻境很久了,心力损耗过大,我让他们先陷入沉睡养一养。”
戚慈回头,眼神幽暗地看着圩城城门,“真正的罪魁祸首还在城中。”
本来没打算深究的,不过这家伙差点伤害到霍忍冬。
不能忍。
两人并肩踏入城内,周围来往的民众仿佛还维持正常生活一样,对这两个外来者毫无所觉。
街上还算繁华,来来往往的客商不绝如缕。
看似繁华烟火,实则诡谲吓人。
“糖葫芦儿,一文钱一串咯!”
霍忍冬凝视着身边走过去的卖糖葫芦的老翁,他背着的草杆上空无一物,叫卖的“糖葫芦”根本是枯树枝。
街边饭馆里宾客如云,觥筹交错。而客人酒桌上的碗碟却是空的,里面的人却完全不觉得异常,拿着空碗和筷子扒饭,吃得香甜。
两人走过几个街道,发现全城的人都是如此。
诡异的仿佛一出大型木偶剧。
走出一个小巷,霍忍冬偏头一看,忽然捂住口鼻。
——一处残破屋角,赫然躺着一具已经腐烂的人类尸骨。这尸体临死前还抱着扫帚,一副要打扫卫生的模样。
霍忍冬只觉得背脊汗毛倒竖,忍不住躲到戚慈身后:“公子,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戚慈眉头紧皱:“这是一件可引人入梦、勾出回忆并自行编排剧情的强大法器,恐怕已有天级,连我都未曾察觉端倪。”
城内百姓的神志沉于幻境,身体一次次重复法器赋予他们的劳动,这样机械性的动作是要耗费精力的,幻境又同时耗费他们的心力,如此这般日积月累……
身体弱的早就死了。
“当务之急是找到法器所在,终止幻境。”
戚慈沉着脸扫视四周,一片片房屋如鳞次栉比,更别提城郊的农舍和田地,占地面积约有百十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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