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懂不懂的,实在费解。
但在纪鲁鲁眼里,这图纸十分详尽,堪称完美。
他爷爷以前曾给村里人打造过大小不一的桔槔、辘轳、井车,都是靠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手艺,但就算有图纸在,某些部位零件的具体方寸也模糊不明,还是需要有师傅带着做几件才能出师。
哪里像桌上的这些图纸,画了物件的正面、上面、侧面,一旁还标注了零件的详细尺寸,真是完整、清晰且又简便的表达此物件的结构形状和大小。
他就从没见过这么精细、工整的图纸。
唐晴鸢见他只看图纸,不说话,嘴上催促:“纪鲁鲁,如何?能做出来吗?”
“能!杨夫子和唐大夫着急要吗?”他一定要好好切凿,细细打磨。
急啊,火烧眉毛了,还不急呢。
之前饭堂那番话,她说得虽然慷慨激烈,留有余地,但若能取胜,她是真想找回场子,女子怎么了,女子也可以读书自强。
“急啊,越快越好,明心楼前的石缸能不能举起来,就看这宝贝了,纪鲁鲁,你给我交个底,多久能做好!”
举缸?
这些轮轴能把缸举起来?
明明一脸吃惊,却因脸上肉嘟嘟的,没有什么情绪变化,就感觉好像只是眼皮微微睁开了。
“能做,可是只有我一个人,至少需要十八九日才能做出来,不如?”他迟疑不决,也不知行不行得通。
竟然看得懂她画的图纸,又是一个人才。云岫轻轻笑着问他:“不如什么?”
纪鲁鲁铆足劲回道:“我家就在缙云山山底,家里阿爹阿爷叔伯们也都会干木活,如果让他们一起,不出两日就能做好。就是家中人口不少,一大家子上书院,怕是不太方便。”
书院斋舍非学子不得入住,如果人一多,这药庐也住不下,确实难以安顿,但人不多,举缸的物件又难以及时做出来。
突然间唐晴鸢陷入思考,纪鲁鲁也低下头。
蓦然一静,情况好像不容客观,但云岫却不明白,那么不好安排的吗?
她侧头看向乔长青,两人四目相视,他立马心领神会,停下手上的活,取过帕子擦干手上水渍,站起身来。
“我去山下接人,一会儿找两位镖局镖师一同上来。我们在外面经常跑镖,找不到客栈只能野外搭帐子,若是允许,在药庐外搭几个帐篷将就凑合下?”
唐晴鸢双手一拍,非常认可:“就这样!”而后又问纪鲁鲁,“你家在哪?写封信还是给个信物?”
她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让纪鲁鲁亲自下山,毕竟一来一回就是骑马最快也要两个时辰,还是留在这跟她去选木头吧。
纪鲁鲁从腰间荷包里取出一个小木雕,是一只小黄狗,雕工不俗,加上木质天然的黄色,小狗看起来栩栩如生,蠢萌蠢萌的。
他把木雕小狗交给乔长青:“大哥,这只小狗就是信物,你把事情告知他们,家里人看到它就会带上工具跟你来了。我家在缙云山下石门子村,进村第一户人家就是我家,门口挂着青色幌子,上面绣了‘纪’字。”说着脸上微红,“我家人比较多,恐车马要多备些。”
乔长青爽朗一笑,拍拍他的肩:“无碍,大哥家里就是干镖局的,送他们山上和押镖没多大区别。”
纪鲁鲁欲言又止,但在乔长青信誓旦旦的话语下,还是忍住了。
夕阳西下,霞光万道,乔长青策马下山。
他要先去石门子村通知他们做好上山的准备,然后再去镖局取篷子,调动马车人手。
这晚,唐家药庐住火通明,便是上方书院的学子都能看见层层光影。
药庐外搭了九顶帐篷,一顶帐篷住四人,勉强容下纪鲁鲁家的家人。
乔长青一阵后怕,他真没想到纪家会有这么多人,差点失手,成了大放厥词的失信之人。
所幸,没坏事。
就是外酥里糯,抹上麻辣酱汁,撒上葱花香菜的油炸土豆饼只吃到一个,全靠馒头垫肚了。
药庐外已打算通宵忙碌,药庐内躺在床上的唐家夫妇看着影影绰绰的火光。
“你说他们能行吗?”
“行不行总归尝试了,年轻人,多折腾总不会是坏事。天塌下来也有缙宁山撑着,怕啥。”拢了拢唐夫人的被角,“早点休息吧,木活我们帮不上忙,明日起来搭把手给他们做早饭。”
这群女娃,能耐还不小!
第33章 滑轮组
自有当日唐晴鸢一席话振奋人心, 缙沅书院学子颓丧之气渐散。
两院学子依旧论辩,你来我往唇枪舌剑,言辞犀利,争辩激烈。
纪鲁鲁被叫走后就没再回来, 音信全无。
顾秋年要去一趟药庐给他姐姐顾秋颜取药, 顺便也想去问问唐大夫纪鲁鲁去哪里了。
结果,如常而去, 振奋而归。
那行走步子轻快带风, 蹦蹦跳跳的,仿佛要上天似的。
饶是平日里非常能忍的林昭, 看他一整日欢快窃喜的样子, 到傍晚时,再也忍不住把人拉到角落里, 悄悄询问。
顾秋年也憋不住了,朝他耳语几句。
林昭顿时又惊又喜,搂着顾秋年的肩膀, 一再确认:“真的?”
点头, 猛力点头, 恨不得点到胸口。
他竖起手指, 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保密。”
林昭心中无形的那块大石被卸掉,他真是恨不得立马把这个好消息分享给同门学友们。
“付阮师兄还在藏书楼查典籍,要不我只悄悄告诉他?”林昭想到付阮为找寻方法已经在藏书楼里熬了两个日夜了, 便想把这个消息告诉他。
顾秋年略一思索:“行,但就只能告诉师兄,我可连我姐都没说呢。”
林昭朝他无声比划, 表示知晓,然后昂首挺胸走出去。
浅秋, 真美呀。
缙沅书院有什么变了,但哪里变了集贤书院的人又说不清,直到那日在论辩“知难行易,或是,知易行难”时,又有人提到举缸之事。
眼见又要开始新一轮明嘲暗讽,山长长随五谷出面宣言,当日申时缙沅会重新举缸。
他老人家倒是轻飘飘地抛下一句惊雷,然后挥一挥衣袖就走了,留下众多学子面面相觑。
缙沅学子:那究竟是谁来举,有人知道吗?
集贤学子:除了他们撬动的方法,难道还有别的法子能轻易举起石缸?
两院学子自己想不通,也摸不清对方虚实。午饭时候的饭堂难得安然无事,大伙儿平静地吃了论辩以来最没滋味的一顿饭。
心思都飘远了,饭食啥味还重要吗?
随便吃下几口就赶紧跑去明心楼等着看热闹。
还是老位置,还是那口大石缸。
申时不到,已经有人在搬运各种物件来此,一件件的按顺序堆放在空地上,纪鲁鲁和他爹正在动手组装。
两人身边还围着好几位书院夫子,他们也不说话不打扰,就站在一旁托腮琢磨。
顾秋年和纪鲁鲁关系好,壮着胆子凑过去,先朝夫子行拜礼,又问候纪鲁鲁他爹,然后才亲昵问道:“鲁鲁,这几日怎么样?”
“受益匪浅,这次我们一定能搬起石缸。”他憨笑着,想到这名叫滑轮组的东西是他跟着一起弄出来的,今日还能给学院争口气,语气间不乏骄傲自豪。
“那要我帮忙吗?”
纪鲁鲁怀中抱着一个有凹槽的大轮,有木盆大小,分量还不轻。但他欢喜得很,细长的眼角微提,笑呵呵的:“多谢顾哥,但组装的事,你弄不来,就在一旁等着看好戏吧!”
顾秋年同样喜不自禁,指着他身后的树荫:“好,天气热,我在那边蓝花楹树下煮了茶,有些已经放凉了,稍后搭好你就叫上伯父一起来喝。”他姐也来了,腰不行,但还是坚持坐在树荫下,正等着看如何举缸。
纪鲁鲁点头应下,重新投入到滑轮组装中。
谁也没料到,外舍学子竟也有这般手艺。
看着打磨光滑又大小不一的圆盘、钩子、木槽、手臂粗的木轴等物件,在纪鲁鲁手中组装好,内外两圈竟然还能滑动,引得众围观学子纷纷称奇。
然后他们又在缸旁边用粗木柱搭建好一个四方立体框架,有明心楼半层楼那么高,十分扎眼,关键四根柱子底端还配上小轮,还可以自由滑动。
人越来越多,不仅是两院学子,连山长和各科夫子都来了。
“唐山长,贵院人才辈出啊。”不管缸能不能举起来,先夸赞一番,反正出手不打笑面人,何况他们此次确实图谋不轨,想借此次论辩扬名。
“哪里哪里,几日论辩贵院学子义理通达,言辞流利,集贤后起之秀颇让老夫难忘。”客套话而已,谁不会啊,唐砚淰抚着胡须,笑容可掬。
五谷已让学子在树荫下摆放好桌椅,邀请众师长入座,以便把楼前位置空出来。
云岫虽然抱手而立,混迹在人群中,但是她身边站了一身红衣的唐晴鸢,想不惹人注意也难。
有两位年龄较小的女学子见她敢站在唐大夫身旁,还悄悄凑在她身边,柔声问道:“姑娘,你也是新来的学生吗?”
云岫哑然失笑,摇摇头否认,唐晴鸢却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要叫夫子。”
“夫子?”两人互相交换眼神,皆不太确定,但唐大夫几日前还是见过的,金针在日光下熠熠发光的场面令她们印象深刻,所以唐大夫所言应该不似骗人。
拱手行礼后竟然慢慢往边上挪去,不敢再黏过来。
看来,自古学生都敬畏老师呐。
申时未到,纪鲁鲁和他的家人们已经把滑轮组组装好,架子搭好。
粗绳结了一个越拉越紧的活动扣,套在石缸沿壁上,又按照云岫的方法把另一端绳子从一个个活动轮子的凹槽里穿过,然后连接木架上的其他滑轮,最后整整八个滑轮和绳子,全都抹上香油。
他尝试着轻轻拉动粗绳,很顺滑,满意地抹去额间大汗后信步往顾秋年那边寻去,接过一大碗凉茶饮下。
瞧见他自信不疑的样子,集贤学子又开始起哄。
“就那几个轮儿能举起几百斤重的石缸?我拿个锤就能把它敲裂。”
“我堵十文钱,别说省力,根本就举不起来!”
“我也堵十文钱,不行。”
那架子虽然和水井上用的辘轳相似,但石缸可不是灌满水的木桶,单凭一根粗绳就想拉动?异想天开。
两院学子衣裳颜色不同,很容易分辨,他们又聚在离云岫不远的地方,谈话自然能入耳。
嘴角噙着笑,怎么办?她也想打赌。
放下环抱的臂膀,她不紧不慢地往那群蓝衣学子漫步而去。
唐晴鸢察觉身边人的动作,眉头轻拧,这是要去干嘛?
那群学子正在打赌,你十文,我五文的,都是赌石缸举不起来。
大家赌的结果都一样,有什么意思,正觉得无趣,犹豫要不要撤了赌局时,一道声音突然插进来。
“我赌能举起来,赌金十两银子。”
争论声音停顿住,几张年轻纯稚的面孔看向她,眼中疑惑不解尤甚,其中一人抬着下巴昂着头:“我看见你刚刚一直和书院的人站在一起,你是缙沅的女学子?”
“不是。”她要是说自己是夫子,这些小屁孩会不会跟书院里的女学生一样,敬而远之?那还是暂且隐瞒身份吧。
那人嘟囔两声:“那多没意思,我们要赌也是和缙沅学子赌,你这样的,还是算了。”
这样的?是什么样的。
她绕着几人踱了两步,裙角飘动,很是阔绰地说:“可是我赌十两银子啊,要是我输了,你们就能获得这笔钱,下山去趟酒楼吃一顿,或者买些笔墨纸砚也是足够的。” 说着态度又变,眉眼微扬,故意啧啧两声,“算了,我还是不赌了,省下的钱还不如我自己去买吃的。”
云岫作势转身要走,那人连忙一声轻呵:“且慢,我和你赌,可我只赌十文。”
多的他拿不出来,但以十文钱搏十两银子,怎么都是他划算,就算输了也才输十文钱,若是赢了可就有十两银子。
旁边的学子也有意:“我也和你赌。”
闹闹嚷嚷的,瞬时引起树下夫子们的注意。
唐砚淰身子轻侧,朝身后的五谷说:“去看看,那边怎么了?”
五谷得令,举步间就往云岫那伙人而去,须臾片刻便回来,禀告声音不大不小的,周遭人也能听清:“学子们在打赌缙沅能不能举缸。”
他故意模糊云岫的夫子身份,没有在众人面前说明。
唐砚淰眼皮一掀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但到底没说什么。
只是置于腹前的手指却有规律地跳动着,多年默契,五谷怎么会不知山长此时心情甚好,他垂头微微淡笑着,不言不语。
听见此事,集贤书院的高夫子却乐得合不拢嘴,前几日一个女学子闪了腰,今日又一个女学子要输钱,缙云山一行收获不少啊,皆是谈资,皆是垫脚石。
“哈哈,缙沅书院的女学子果然非同凡响。”然后又故意对身侧的同院夫子,装腔作势般严声训责,“回去要好好约束院中学子,切记不可沾染赌博,更不可欺压女子妇孺,与女学子打赌真是不像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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