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没把话说全,就被程行彧冷声打断:“我已娶妻。”
小镖头声音戛然而止,满脸尴尬,都不知道如何接话。
已娶妻?那怎么还孤家寡人一人住在桂花巷,怕不是没瞧上他姐的推脱之词吧?
小镖头越想越觉得应该就是这样的,又不死心地再次尝试:“可自打你来镖局,都是独来独往的,县里从没有人见过你家娘子,你也别害羞,我姐姐容貌不差,你若见过……”说不定也会喜欢的。
这回他说的话又被打断,程行彧态度决然,语气肯定且不容置疑:“镖头,我真的已经娶妻了,她在锦州访友,再过些日子我就要去锦州找她。你姐姐很好,但不适合我,我此生只认定我娘子一人。”
小镖头的嘴张了又张,哑口无言,人家都这样明说拒绝了,他也不好再提相看之事,心头尤为可惜,阿云本事不低,就是可惜已经娶妻,他们没缘分做不成一家人了。
但是他才来不到两个月就要走,听见他还要去锦州,就追问:“你要去锦州,那意思是你不在乐平久居?打算什么时候走?”
若如此,他估摸着又要准备给镖局重新物色新文书了。
“大概再过一个多月吧。”他已经确定岫岫迁家至锦州兰溪,那边有他五年前布下的人手,只要岫岫去了,一定有人会察觉。
但他还想在乐平待上一段时间,还想多了解这些年来岫岫过得如何,还想打探阿圆的一些喜好,他会克制思念,等到十一月中旬再出发,那时候去到锦州兰溪正好可以同他们一块过年。
小镖头可惜地点点头,想像乔总镖头对他那样拍一拍阿云的肩膀,却不想他迅速避开了。
见此状,他暗叹一口气,算了,如此孤僻之人不适合他姐姐。
“你去锦州哪儿?乔总镖头把镖局的总镖局改设在锦州兰溪了,若你去了锦州找不到合适的活计,可以去兰溪投奔镖局,我们总镖头就喜欢你这样的人才。”
程行彧心里怅然:谢谢,但我只想要岫岫。
听他只淡淡地“嗯”了一声,氛围再次冷寂下去,罢了罢了。
“那你去忙吧,记得走的时候送一下包裹去罗大夫家。”
见他还是只“嗯”了一声,小镖头砸嘴摇头干自己的事去了。
程行彧也去登记新送来的包裹,他书写速度快,太阳还未西落,就做完了手上的活儿,拿起那封信和包裹,阔步走出镖局大门。
他没有住在镖局里,而是把云岫家原来的宅子买下来,暂时安身于那儿。
先去桂花巷的阿婆家要了一碗酸辣馄饨,解决今日晚膳。
馄饨阿婆见他又来了,笑着说:“阿云,你每天晚上都来我这,不是吃馄饨就是吃面,不腻吗?”
程行彧吞下一口皮薄肉多还沾满各种佐料的馄饨,轻轻说道:“不腻,我很喜欢阿婆的辣椒,很香。”
和云岫曾经做的很像。
馄饨阿婆摇着蒲扇,一脸喜色,她就喜欢人家夸她的馄饨。
“不止你喜欢吃,以前乔总镖头家的阿圆也喜欢吃,每隔两日都要来这吃一碗馄饨,还要多放辣油。”她说笑着,想到那个小胖团眼里都是慈爱。
“阿圆那么小,不怕辣吗?”那是他的儿子,和他一样喜辣,程行彧眉眼染上柔和。
馄饨阿婆笑了笑:“小阿圆怎么会怕辣,整个县里最能吃辣的小孩就是他了。”
别人家的孩子吃了辣椒就吸溜嘴,都怕辣喜甜,但小阿圆每次来都好话哄着她,嘴上念着阿婆阿婆的,只为让她多给点辣椒。
也是人小,心思少,也不想想,她的辣椒油全靠乔夫人指点才那么香辣可口,巴结她还不如巴结他娘呢。
“那阿圆挺有意思的。”只要事关阿圆,程行彧便有耐性多说上几句,一碗馄饨吃完,他也不愿走,又叫上一份麻辣炸土豆,一边吃一边和馄饨阿婆唠嗑。
“那是当然,别看阿圆年纪小,但他是个娃娃头,只要不跟他哥哥去罗大夫家,那是满街地跑,一群小孩就喜欢跟随他,只要跟着他就能吃到很多乔家的小吃食,阿圆待他们也大方,你说,这么讨喜的小孩谁不喜欢。”
“是,我也喜欢。”非常非常喜欢,很想见到他,很想拥抱他。
馄饨阿婆年龄大了,没生意的时候就喜欢和人坐在摊子口闲聊。
程行彧只要事关妻儿,都想听一耳朵。这是他错过他们五年,唯一能了解他们往事的方法,他的岫岫和他的儿子。
听阿圆在桂花树下撅着屁股数蚂蚁,听他故意踩水被岫岫追着教训,听他乖巧懂事,去哪里都拉着他哥哥。
一直听到时候稍晚,来吃馄饨的人越来越多,程行彧才不舍起身,打算去往罗大夫家送包裹。
“阿婆,我先走了,你忙!”
“行嘞,阿云,有空就来陪阿婆坐坐。”
“嗯。”他还想听他们母子的事迹。
这个时候,正是桂花盛开的时节,整条桂花巷喷香袭人。
偶有碎桂花落在他发间,他也没有掸去,再加上今日又听得岫岫和阿圆的不少往事,心情甚佳,嘴角凝着的笑意压也压不下。
只是好心情到达罗大夫家后就荡然无存了。
一个小厮站在罗家大门口猛力拍门,口中急切嚷嚷:“罗夫人,你在家吗?你快开开门?救命啊!”
虽然是个小厮,但是他很着急,声音都已经染上哭腔,衣裳上也沾上了很多尘土,想是跑来路上摔倒了。
程行彧已到罗家门口,看他神志大乱的样子,忽而想起曾经的自己,便开口轻劝:“你别急,我帮你敲,你手上流血了。”
小厮看见他,哭着求助:“求你帮我敲门,找罗夫人拿老参救命,我家少夫人快不行了!”
他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很是凄惨可怜。
程行彧一手抱着包裹,一手敲门,同时口中高声唤道:“罗婶,罗婶。”
已有疾步声传来,程行彧望着小厮说:“来了,你别急。”
门被拉开,罗夫人手上还拿着刚择下菜根的青菜,见阿云站在门外,还有一位狼狈小厮,她不解问道:“我在灶房做饭,炉子上烧着水,没听见敲门声,怎么了?”
小厮跑了好大一段路,喘着大气哽咽说道:“罗大夫已经被我家少爷请去季府了,少夫人难产生不出来,罗大夫让我来找您拿老参,要当年乔家夫人难产时用剩的百年老参提气!”
轰一声,程行彧脸色霎时发白,谁,难产?!
第37章 送参
罗婶子听见小厮的话, 暗叫一声不好。
丢下一句“等着”就朝屋内跑去,转瞬间她抱着一个红木盒子小跑出来,赶紧把东西交给小厮,面上也是着急万分:“这就是那老参, 你赶紧送去。”
“诶。”他用衣袖抹去脸上泪水, 一瘸一拐地往回跑,极为费力。
罗婶子看他一身狼狈, 等他以这脚力回到季家, 那这支老参怕是也晚了!瞥见脸色发白,身子发颤, 还站在门口的阿云, 顿时一声呵斥将他叫醒。
“阿云,那小厮身上有伤跑不快, 你替他跑一趟,县衙对面的季家,你知道吗?”说着, 就把他手中绣着“缙沅”二字的包裹夺过来。
见他还是一脸呆愣却眼眶发红的模样, 往他手臂上拧了一圈, 急言:“紧要关头, 救人一命,你还不快去!”
程行彧一言不发,却转身立即追上才跑了几小步的小厮, 一把从他手中抢走红木盒子,撒腿就朝县衙奔袭而去。
罗婶子连对小厮解释:“他是镖局的阿云,跑得比你快, 你跟上他就是。”
瞧着两人先后跑去,心还是慌得无法平复。
竟然又是难产, 只盼母子平安。
程行彧肆力奔走街头,怀中死死抱紧装有老参的红木盒子。
仿佛看不见街巷两旁做买卖的小贩,听不见那些嬉笑怒骂的声音,他的身子只管向季府跑去,却管不住满脑子浮现的各种猜想。
是他的岫岫难产吗?她生阿圆时,是不是凶险万分?所以这支老参就是岫岫曾经用过的吗?她是遭受了多少罪才把他们的儿子生下来?
各种思绪缠绕,他脑子里一片浆糊,却控制不住地边跑边哭,胸口仿佛被什么死死压住一样,又沉又痛,还酸涩至极。
跑到县衙时,斜对面的季府门口已有小丫鬟在守候,来回踱步,眼神四处张望。
程行彧冲到她面前:“是不是在等罗大夫家的老参?”
小丫头神色焦急:“正是!”
“这就是,你快拿进去救人!”程行彧把红木盒子交给她,望着她跑进去却不肯离去。
他想在外边等罗大夫,他想问一问云岫当年生产之事,心绪已乱,腿软无力,直接就坐在了县衙外的石阶上,瞪着双眼凝望着季府。
坐着坐着,仿佛想到什么似的,眼泪流个不停,他用衣袖擦拭后,想着想着,又开始淌眼泪。
慢他好远一程路的小厮回到季府时,就看见他一副颓废邋遢的模样,竟然比自己摔了一跤更甚。一个人坐在石阶上,可怜兮兮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受了莫大的冤屈,在县衙门口等着告状呢。
虽然,他也不知道,这位叫阿云的小哥到底是怎么了。
小厮挪着受伤的腿来到程行彧身旁,惶急问道:“阿云哥,老参你交给府内下人了吗?”
程行彧闷沉沉的,又粗又涩:“交给一名粉衣丫鬟了。”
“啊,好,好,那就好!”他松懈下来,“那是我家少夫人的贴身丫鬟小桃红,谢谢你,阿云哥,如果没有遇到你,我怕是赶不及的。”
“嗯。”又是一阵沉默。
确定老参送到,他敲开季府大门,和门房说了一声自己回来了,才又坐在程行彧身边,一同望着季府大门,稍作歇息。
一刻钟过去,两刻钟过去。
程行彧见身边小厮没有立即回去,忽而发问:“你家少夫人怀孕时很辛苦吧?”
小厮虽然不解他为什么这么问,但人家替他跑了那么远的一段路,他已把阿云当好人看:“是挺不容易的。”就掰着手指数,“嗜睡、呕吐、怕热、腰痛、腿脚抽筋……别家的媳妇孕吐差不多两三个月就停了,但我家少夫人足月了,前两天喝口鸡汤都还在吐。”
“还有小桃红,也要经常给少夫人按摩下肢,因为越到后面腿脚越是肿得厉害,以前的那些绣鞋都穿不进去。”
小厮说着说着就发现身旁的阿云浑身紧绷,紧咬着下额,双手更是用力交叠紧攥在一起,瓷白的手背上青筋凸起,又赶紧出言安慰他:“阿云哥,你家是不是有人怀孕了,你别怕,也不是所有人怀孕都像我家少夫人这样的。”
可是,他还是沉浸在深深的担忧恐惧中。
小厮咬唇,莫不是吓到他了?早知道就不多嘴了。
“阿云哥,眼看这天色昏暗要下雨了,你赶紧回家去吧,等我家少夫人平安生产,我再带谢礼去找你!”
他轻踮着脚站起身,又回看一眼木然的阿云,轻叹一声回了季府。
乐平县的桂花树被风吹的沙沙作响。
街巷上有小贩撑起棚子,有孩童欢颜笑语,有路人加快脚步往家赶。
“终于下雨了,这几日可把人热坏了!”
“看这一大片又黑又厚的乌云,今夜怕是要有一场大雨。”
“估摸着是,希望夜里下就成,白日还要干活儿呢。”
一道电光划破天际,“轰隆”一声,惊雷响彻天空,顷刻间,就下起了瓢泼大雨,雨雾连连,白茫茫一片,从房檐上流下来的雨水在程行彧脚下汇集成一条条水流。
他,浑身湿透了,却还坐在石阶上不曾挪动丝毫,泪雨交加,透骨酸心。
在他不远处卖包子的大叔见雨大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就收了摊子要回家,又看他在雨中淋雨,还不知躲避,就缩身在油布棚子下大声喊道:“小哥,过来躲躲雨!”
程行彧却仿佛听不见似的,那人走远了他也还坐在原地,任由豆大的雨滴打在身上。
空无一人的街道被闪电照得发白,“轰隆隆”又是好几个雷,程行彧整个人湿漉漉的,鬓角的头发散乱沾粘在脸颊两侧,本来白润的皮肤在那层黑胡茬的衬托下,惨白!
一名黑衣侍卫突然出现在他身后,举着一把伞:“公子,避避雨吧。”
程行彧却把手伸出去,接住雨帘,声音飘飘然:“不是让你们都回京了吗?怎么还在这。”
他已经嘱托汪大海替他回京同兄长告辞,兄长给他的所有权力和钱财,他都不想要了,那份责任他也不想担了。
黑衣侍卫义正严辞:“只要没见到陛下手谕,属下们就会一直跟在公子身边。”
程行彧看也不看他,接满一捧雨水后却打开手心,让清澈冰凉的雨水顺着指缝流走,望着雨滴从指尖滑落,最终和脚下的小水流汇合。
“我是阿云,不是你们的公子。”
黑衣侍卫却不言不语,依然坚持举伞站在程行彧的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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