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内一片兵荒马乱,程行彧本来坐在屋顶之上, 借着院外繁茂生长探进来的蓝花楹枝叶作遮挡, 隔着两家的院墙,一脸痴相地望着云岫。
看着她在院里进进出出, 发现家里没水后就拎着桶、提着灯笼出了门, 他正打算跟上去,就发现微弱的光影竟向云府而来, 不多时,果然听见三声敲门声。
程行彧脚下一滑,既想下去, 又不敢下去。
“来人!”他只敢用气息呼唤, 不敢发出声音, 手里还打着手势, 只希望有侍卫在暗处看见后能现身,帮解当前之困,“来人!”
黑衣侍卫嘴角抽动, 公子这副模样……真是一言难尽,可惜老大上山了,没能有幸见识见识。
一人从枝叶茂密的树上跳下来, 站在院中,等候他吩咐。
程行彧看他一身黑衣, 倒吸一口冷气,这身装扮生怕云岫认不出来是吧?赶紧脱下自己身上的粗布衣裳,从屋顶轻跃而下,把衣服、腰带丢给黑衣侍卫,以气发声,焦急催促:“快点换上,去开门,帮她把桶拿进来打水!”
小侍卫直接套上他的灰蓝色粗布衣,系上老蓝布起球腰带,在程行彧的眼色下,小跑着去开门。
在开门之前他还再次嘱咐道:“别露馅,把自己当成云府小厮。”
而自己则蹑手蹑脚地站在门口,贴着墙,与云岫距离极近。
云岫听见脚步声,看着那扇门打开,一位面容清秀的小哥探出头来,笑着问她:“夫人有何吩咐?”
好像有哪里怪怪的,但她又没抓住那一点错觉。
程行彧心中一口老血差点被气得喷出来:……
云岫微微俯身,十分抱歉地说明来意:“深夜上门叨扰实在对不住,我就住在隔壁,与你家互为邻里。今日忘了给家中水缸蓄水,如今是一滴水都没有,诸多不便。看见你家院子里还有烛光,便冒昧上门一试,想求借半桶水,不知,可否与以方便?”
小侍卫不假思索,直接爽口应下:“夫人,方便方便。”
云岫一愣,都不用与主家报备吗?
小侍卫伸出手说道:“夫人,您把桶给我吧。”
怪,实在怪!云岫还是先把木桶给对方:“劳烦小哥。”
然后她看着对方门也没关,就朝后院跑去,没多会儿就提着满满一桶水出来,走得又快又稳,一滴水都没洒出。
这云府,究竟住着何方神圣,能养出这样的小厮,和许婶子那样的婢子。
小侍卫把水桶提到门槛外,说道:“夫人,一桶够了吧?”
云岫眉头攒动,水是够了,但这么满满的一大桶,她是真没本事提回去,难不成让小哥再舀出半桶?
程行彧扶头无奈,轻手轻脚地后退几步,退到侍卫的视线范围内,然后又打了个手势提醒对方,口中无声说道:“帮她提回去。”
小侍卫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突然商量道:“是小的把水打多了,夫人,不如小的帮您把水提回去?”
真的很不对劲,云岫仔细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呆傻愣头青,除了对她的态度太恭维之外,面相看着也不像恶人。再者,毕竟是许婶子曾经侍奉过五年的主家,应该也不存在不法之徒。
她心里半信半疑,对上小哥期盼的目光,云岫谢道:“那就劳烦小哥了。”
听见她要回去了,程行彧又立马跳回到先前的藏身之处。
云岫举着灯笼退下石阶,看着此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拎起水桶向自家走去,她顺手摸了摸发间,把浸了药的簪子藏于袖内,然后一边照明,一边把小哥引入乔府。
“夫人,水倒在哪里?”
云岫带他走到家中水缸旁,内心警惕万分,由着他把满满一桶水倒入缸中。
“夫人,水倒好了,这些够今夜用了不?”
“够了,多谢小哥。”看他走出灶房,云岫跟在他身后,眼见他已走出大门心头微松。
这时,这人又突然转过身来。
云岫手中簪子瞬时握紧,浑身紧绷,却只听见他说:“夫人若缺水尽管来取,府中有口井,要比夫人去巷尾打水更为方便。”
只是这样吗?云岫顺嘴应下:“好,劳烦小哥了,这几日早出晚归,不便再叨扰贵府。待过几日我再登门拜访。”
他笑了笑:“夫人,您留步。”然后就快速离去。
云岫手上拿着簪子,插好门,心里琢磨着应该回什么谢礼,脚下朝灶房走去,但没走几步,她突然停住,站在院中一动不动。
程行彧看得心惊,怎么了?赶紧烧水歇息呀?站着干嘛?难不成露马脚了?
是的,露马脚了,那件衣服,黑衣侍卫的衣服。
当然,一开始也不是衣服,而是态度。
即使她梳了妇人髻,但作为隔壁小厮,他说的每句话都带了“夫人”二字,态度恭敬客气,仿佛自己是他主子似的。
云岫闭眼回想他说的每一句话,确实是这样。
然后回忆刚刚见到他的时候,她的那一眼打量,小哥的容貌、耳垂有黑痣、喉结、衣领、灰蓝色布衣、老蓝布腰带……瞬间,她眼眸猛然睁开,震惊之色溢于言表,握着簪子的指节更是用力到发白,努力抑制住自己向四周看去的冲动。
所以,是他来了吗?
小哥灰蓝色布衣下是一件黑衣服,衣领露出一小截,上面用黑色绣线绣了云纹。
而她记得,青州一行,程行彧身边的那群黑衣侍卫的穿着就是这样,黑衣虽黑,但黑线暗绣的云纹在阳光之下,隐隐绰绰,似隐似现,质感不俗。
还有鞋,是黑色长靴,而不是常见的短布鞋。
所以,一定是他来了,而且很有可能,现在就看着她!
程行彧究竟是怎么这么快找到她的?为什么不直接现身而是躲着?还有他来锦州是想把自己再带回京都?还是看了她的留信来给她……做赘婿的?
心中百感交集,但想到他可能就在附近,便挪动脚步回到灶房,坐在土灶面前,一边添柴烧水,一边猜测各种可能,思考各种对策。
水不多,因此她没有冲洗全身,而是关紧门窗,把帕子沾湿,擦拭一遍。
收拾干净后,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
身体疲惫,腿脚酸胀,心里忧虑,思绪万千。
云岫闭着眼睛,暂时放空自己,迷迷糊糊之际,突然嗅到一股熟悉的气味,正要抓他个现形,却脖颈一侧被他一点,然后完全失去意识。
程行彧站在云岫床边,感概自己眼疾手快,在岫岫还没完全清醒时候就点了她的睡穴。
今日跟着她一路奔波,猜测她怕是累到了,会早点歇息,却没想到她回家连水都没有,乔家夫人有什么好当的,身边也没个人伺候。
他轻轻摸了摸她的脸,岫岫,我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让你不生气又愿意回到我身边?
明明有兄长刻的婚书,他却不敢逼迫她?
明明是他认定的人,他却不敢、也不能动她?
如今做个什么还要鬼鬼祟祟的,连见一面都不敢,就怕见完之后,他们再无可能。
他在床尾坐下,把手伸进被褥里,摸到云岫温热的小腿。果然硬邦邦的,心头暗叹一声,给她做起经脉穴位推拿。
他也不敢抹药膏,就怕遗留下味道被她察觉,所以只好控制着手上力道,从小腿到脚心,全部按了个遍,直到感觉没有像之前那样堵塞后,才收手,重新给她捏好被角,自言自语地轻轻说道:“好梦。”
他起身走到窗边,正要跳窗而去,却又心意突变,走了回来,紧紧盯着床上之人。
随后俯下身子,在她唇角轻啄:“就算你不爱我了,我也会重新让你爱上我,岫岫,这是推拿利息。”
然后,心满意足地跳窗离开。
第二日早上,云岫直接没听见鸡鸣声。
这一觉睡得太舒服了,醒来时,天色已清亮。
回想起昨晚睡前闻到的那股气味,云岫突然起身查看自己,狗男人不会对她做了什么吧?
衣裳完好,但脚踩在地上的那瞬间,她就知道哪里不同了。
我去,程行彧是要做田螺先生吗?这是给她做按摩了吧,昨日腿上的酸痛感消失殆尽,把双脚塞进绣鞋,连脚上的浮肿也已消退。
她撸起裤腿,没有任何印子,轻轻嗅了嗅,没有任何气味。心里一乐,难不成真是来做赘婿的?却又突然一骇,那他如今知不知道阿圆的存在?
穿好衣服,也等不及烧水,用冰凉的清水洗漱后就朝快马镖局而去。
她写了两封信。
一份是寄往途州,给乔长青的,仅八个字:“乔爷,有事相商,速归。”
她站在镖局柜台前,直接写下,然后呼气吹干,朝站在柜台后面的小镖师要来火漆,亲自封信,然后交给对方:“寄往途州给乔总镖头,越快越好。”
那人却仿佛从什么怔愣中惊醒似的:“是,夫人。”
听见他的称呼,云岫正在写第二封信的动作忽顿,经历昨夜那一出,她怎么觉得“夫人”这个称呼哪哪不得劲,抬头看了眼小镖师,是她认识的人。
她怕是魔怔了,自己镖局的人,当然要叫自己夫人,都怪程行彧,给她整出狂想症来了。
云岫甩出脑海里的杂念,继续写第二封信。
这份信是给唐晴鸢的,她等会儿会亲手交给顾秋年,让他上山去找纪鲁鲁的时候,顺便给唐晴鸢,要请她帮忙看好阿圆和安安,切莫让许婶子单独带孩子出去。
这位许婶子,到底是不是程行彧的人她也猜不准。五年前就来到锦州蛰伏?程行彧算的没那么准吧?要不然怎么会让她在外五年,却摸不到一点踪迹。
但如今她在明,程行彧在暗,偏偏还躲着不敢当面对峙,这是要猥琐发育谋什么?她就暂且看看,这位田螺先生意欲何为。
想起曾经在青州留下的那封信,想到他有来做赘婿的可能,心头正生出喜乐,脑海里突然蹦出一个小人:切莫掉以轻心!
她又嘴角一收,冲小镖师说:“走了~”
然后找到马厩的马,骑马去往城外,今日杀猪做腊货,不管如何,反正今晚的洗澡水是有了。
结果,她才走没一会儿,那位柜台后的小镖师就向镖头请假了,说是早上还没吃东西要去买个包子,一会儿便回。
镖局里的东西不得外带,火漆封好的信也不能再拆,但是他识字啊!他得赶紧把消息送出去。
而快马镖局因为有个创始人是后世来的,所以某些规矩向来人道,镖头听明缘由也愿意松口放人:“快去快回。”
第48章 杀猪
云岫到城外时, 顾秋颜已在院中等候。
杀猪凳洗干净,杀猪刀磨得噌亮,簸箕大大小小的整齐放在木架子上,接猪血的木桶、装肉的大木盆和做坛子肉的陶坛也已洗干净倒立放置、沥干水渍。
顾父顾母正在搭建晾晒腊肉的竹架子, 听见马蹄声, 伸头一看,果然是杨乔先生, 对顾秋颜招呼说:“小颜, 先生来了,去把灶上温着的饼拿出来。”
顾秋颜把饼端出来时, 正好看见她正和弟弟说着什么。
云岫把马牵给顾秋年:“顾学子, 是否会骑马?”
顾秋年看着高头大马,心里小怯:“夫子, 学生只骑过毛驴,没骑过马……”他怕是上不去马的。
云岫闻言,忽觉事情有点难办, 她去哪儿找头毛驴给他骑?总不能让他走路上山吧, 那样可要耽误不少功夫, 一个往返等再回到这儿, 天都黑了。而且她突然想到,即便顾秋年会骑马上山,那愿意下山的学子又怎么下来?
随后她把腰间荷包打开, 取出一张五十两银票,对他说:“今日要制作腊货我走不开,只能由你上山。你一会儿就去城里顾…顾三辆马车, 上山后先去找唐山长,对他说我找他来要人了, 他自会明白,并安排学子同你下山。”
“第二件事,把纪鲁鲁带下来,顾家肉铺要重新装修。为了赶上办年货,还需鲁鲁去找他纪家那一大家子亲戚商定。”然后又把要给唐晴鸢的信交给顾秋年:“第三件事,这信你替我转交给药庐小唐大夫,期间不得离身,妥善存好。”
“是,夫子,我这就回书院。”
顾秋颜看着弟弟又接下一张银票,心里暗暗记上一笔账,然后端着热饼走上去:“先生吃饼。”
出门出得急,正好腹中空空,云岫轻笑着接过:“多谢。”
她嘴上咬着饼,看见院中已准备妥当就等杀猪,便对顾秋颜说:“杀猪吧,今天只有我们几人,就先杀两头!”
等山上学子下来后,再多杀几头,让他们体验一下“勤工俭学”,省得每日只读圣贤书,不知家中辛劳事。
顾父这辈子除了会杀猪再没别的本事,但工贵其久,业贵其专。他主刀,顾秋颜给他当副手,父女俩配合默契,一刻钟不到就把一头猪搞定了,放血、烫毛、刮毛、开肚、肢解……
云岫嘴里叼着饼,终于明白顾秋颜为什么敢去举明心楼前的石缸,也亲眼见识到现实版的庖丁解牛,哦不,是解猪。
这里不需要屠宰场,每位屠户都是艺高胆大的屠宰机器。
冬日里的猪肉被分解后放在簸箕上,还冒着热气。
两头猪的四个后腿、四个前腿是完整的,后腿打算用来腌制火腿,但今年是来不及卖出去了;前腿则等着处理做成卷蹄。
猪血接了两大盆,等待凝结;内脏还一团的丢在盆里,尚未清洗;猪头、板油、五花肉、脊肉、脊骨、排骨……已按每个部位分类放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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