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岫透过帏帽一角,寻着声音望过去,终于看清了这位头戴木簪,身着白衫的小郎君,他背靠书墙,席地坐在一角落里,正冷眼横看着她。
平白无辜遭人恶语中伤,她心中已有不悦,但念及阁内不得大声喧哗,云岫并未出声反驳,反而取走更多的书册回到自己的座位,继续刻记。
看自己好心出言相劝却被人无视,曹白蒲心中愤恨,无奈感慨:真是暴敛天物,可惜了胡椒花竹牌的机会竟被这么个女子浪费掉。
他重叹一声,把注意力重新移回到手中药典上,罢了,当下为重。
二楼开放十日,不限白天黑夜,只要入阁者吃得消,就是在里面过夜都成。
其余四十九人恨不得废寝忘食,竭力而为之,多记住几道方子。而云岫是唯一一位正常吃饭睡觉的入阁者,她的格格不入自然就入了阁内书侍的眼。
第一日,夜幕降临时云岫起身离去,却被书侍出言叫住:“姑娘今夜不在阁内过夜吗?”
他对这位姑娘印象深刻,不仅头戴帏帽掩藏容貌,还是今日取书次数最多的一位,他便是想忽视都难。
云岫驻足,十分不解,“必须要在阁内过夜吗?”她把问题丢了回去。
书侍缓缓一笑,耐心解释:“并非,只是若姑娘要出阁休息,便不能去县上客栈入住了,一会儿会有人带姑娘到住处歇息。”
云岫从没想到药典阁的十日待遇会这么好,不仅包吃还包住,那不得省更多的银子?她欣悦而笑:“劳烦小哥寻人为我带路。”
书侍怔愣片刻,他好似从她的言语听出了欢喜,只是隔着帏帽也看不清她脸上神色,只应道:“姑娘随我来。”
两人先后下了楼,书侍把她引到另一位婶子面前。
“福神,劳烦您带这位姑娘到客房休息。”
那位名叫福婶的人,眼皮一掀,上下打量云岫一眼后又看向书侍:“持胡椒花竹牌者?”
“是。”
福婶脸上浮现的诧异,云岫隔着帏帽都能看清,然后她的态度忽然变得十分客气有礼:“姑娘请随我来。”
云岫被带到药典阁后院客房。
院子内有客房二十余间,却烛火未点,暗淡得很。
云岫选择其中一间,进到房内等福婶找出火烛点亮后,她才看清楚这间客房的布置。
只用一个字就能形容:空。
房内是大通铺,除了床,床上的被褥,再无其他,甚至连一张桌子都没有,就连烛台都是被放置在地上的。
福婶指着一张床铺仔细交待:“药典阁的客房在前几日都不会有太多人入住,床褥被子是上个月才清洗暴晒过的,也没人用过,你自己选个床铺,暂且用着。”
看她是个姑娘,年岁比自家闺女大不了多少,就又多碎念几句:“药典阁二楼所有典籍只许心记,不得笔墨记录,所以屋内也禁止放置其他物品。”
“如果你要喝水吃饭就去饭堂,那边日出开日落闭,过了那个点若还有其他需求,就到药典阁一楼寻我。”
她仔细告知其他注意事项后才关门离去,留下云岫待在偌大的房间里。
“啊~”
“哦~”
她轻轻呼叫几声,回声荡荡,真是好大的毛坯房呐。
良好睡眠能保持清明的头脑,按时吃饭能保持健康的体魄。云岫每日鸡鸣就起,日落而回,每顿早饭午饭也准时准点,从不落下。
如此,就算其他人再痴迷典籍也注意到二楼有位行径异常的帏帽姑娘。来到鼎鼎大名的药典阁,还吃得下饭睡得着觉的,可不是行径不同于人嘛。
但三日下来,别人开始蓬头垢面,满面疲惫不堪,唯有她精神饱满,气息充足,在窗前一坐便是一日,且从不瞌睡。
第四日时,终于有人坚持不住,陆续有人要求到客房睡觉休息,但因为其余四十九人皆是男子,所以云岫那间客房依然只有她一人。
第六日,云岫已把《药典图鉴》第三十六册 全部记下。之后,她开始阅览其余典籍,特别是《杂寒记》《伤寒论》《寒症少阳证》等和寒症、寒疾相关的。
十日时间,除去必要的吃饭睡觉时间,她整日都在查阅记忆,但即便如此也仅仅只翻完二楼书籍的二十之一二。
心中难免发出感概,这十日也太短暂了,药典于世人有大义,何不开放让天下医者学习、精湛医术,把这些无价的宝贝束之高阁,真是可惜可叹亦可悲。
“药典阁,二楼,闭~”
随着书侍一声宣扬,药典阁二楼沉重的木门再次被锁上,除去每年翻晒除虫,下一次向众人开放就又是五年后了。
胡椒花竹牌被收回,二楼入阁者有序下楼,这时候他们才有闲暇功夫开始议论这位备受瞩目的帏帽女子。
“好像第一日,她就去客房歇息了。”
“是的,而且她还是这次入阁者中的唯一一名姑娘。”
“前天晚上睡觉前,我还听曹大夫说,她是进去闲逛的,压根儿没记下多少药方典籍。”
“怕不是吧,能在比赛中排到前五十名,应当不是那样的人。
“有人知道她是哪里来的大夫吗?姓甚名甚?医术如何?”
“不知。”
“不曾听闻。”
……
身边的议论声虽小,却还是入了云岫的耳,但她秉持少惹是非的原则,并未上去与他们攀谈。
她不是大夫,也没有做大夫的天赋,虽然凭借过人的记忆力记住不少药典方子,但实际上她并不会望闻问切,更没有行医经验能对症下药。
再者,在药典阁待了十日,不曾沐浴更衣,如今的她头发油腻,身上发酸,也就是占着有帏帽遮脸,才厚着脸皮要先去酒楼吃顿好的。
六月,正是青州胡椒花绽放的时节。
青州盛产胡椒、辣椒,它们既能做药材,又能做调料,因此不少人家家里都有栽种。
年份久远的胡椒树叶脉深绿,风一吹便掉落不少黄色的小花朵,洒落在街巷中的青石板上,处处弥漫着清淡的香味,倒是别致有趣。
本要去酒楼的云岫,驻足于一家小食肆门口却再也挪不动脚,实在是这浓郁的山胡椒味道太吸引人了,令她忍不住垂涎。
大老远的来一趟,不能错过,进!
她选择一个角落坐下,刚好窗外还有一小片胡椒树,美食配好景,意境有了,就差好菜。
“店家,点菜。”
小儿提着一壶茶喜笑而来:“客官吃点什么?”
“要三道贵店招牌菜。”
“得嘞,客官是外地来的吧,我家做得最出名的便是鱼和面,给客官上一份山胡椒水煮鱼,一碗山胡椒麻辣凉面,再来一道胡椒凉拌黄瓜,可行?”
“可,劳烦小二哥。”
“得嘞!贵客稍等。”给云岫上了茶,他便把抹布搭在肩上小跑离去。
云岫端起茶碗,饮下一口小二哥倒的茶,蓦地眼眸一亮,竟被这茶水惊艳到了。
茶色清亮,能看清里面不仅有茶叶,还有茉莉花和两粒胡椒,茶叶和茉莉花的清香让胡椒茶的气味得到升华,变得不那么浓烈。
这搭配刚刚好,不多也不少。
饮完一碗茶水,云岫将放下茶碗,就发现桌对面坐下一人,声嗓高昂有力:“姑娘医术如何?不若与老夫比试比试?”
第12章 寒泗水
比试医术?
难道要讨论无菌羊肠线缝合术?胎位异常剖腹产?又或是提取牛痘治天花?
云岫可不通医理,尽管在后世曾看过医学基础知识的纪录片,但她既没有实践操作经历,更没有一应器具材料,她要如何与人交流切磋?
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
小馆角落因她闭口不语一时静若无声,氛围略显尴尬。
那人见她不说话就使了激将法:“想不到姑娘竟然不敢与老夫比试?多好的切磋机会呀,可惜,可惜。”
话虽是这么说,但云岫见他也没有要起身离开的意思,思来想去还是如实告知:“老先生,并非小女不愿比试,实在是因我不会医术,不通医理,这样如何能比?”
可老者却不相信,只以为是她的推脱之词。
“据老夫所知,你自锦州来,在胡椒花医道大赛中排第五十名,赢得了最后一块胡椒花竹牌,因此得入药典阁。如今却说自己不会医?呵呵,年轻人啊……”
他就坐在云岫对面,矍铄的目光仿佛要穿透帷帽素纱把她看清看透似的。
老者固执如此,她很难以一己之力改变对方的看法,别人要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突然,腹中发出的鸣响令老者愣怔片刻,好在小二哥的到来,打破了僵局。
店小二端来此地特色的胡椒系列菜肴,还没上桌就能闻到那股浓郁的山胡椒香味散发在空气中,无形中刺激着云岫的味蕾。
云岫沉迷其中时却听见小二非常浮夸的一声惊呼:“典阁主,得您亲临真是令小店令蓬荜生辉啊!”
他声音又响又尖,引得其他桌的客人纷纷朝这边望过来,目光停留且议论纷纭。
“您是药典阁的主人?典老先生?”
“好像真是典阁主。”
老头被人认出来也不避讳,还大大方方地对云岫道:“所以小姑娘你到底要不要和老夫切磋?”
一旁已经有人凑了过来,话听一半就忍不住起哄:“姑娘,机不可失啊,能和典阁主比试,那是莫大的荣幸。”
“是呀,能得典阁主指点,医术造诣必定突飞猛进。”
“你说这位姑娘能入得了典阁主的眼,得到胡椒令吗?”
指点?胡椒令?是比胡椒花竹牌的等级更高的牌子?
见云岫还是不言不语,典阁主心有失望,他还以为能把《药典图鉴》读完的女子,在医术上应该是天禀极高之人,这是他寻来的原因,也是他发起挑战的缘由,想不到这人却不想比试。
“罢了罢了,你若不愿,老夫亦不强人所难。”眼见围过来的百姓越来越多,他也不再停留,掸了掸衣袖就要起身,就听小姑娘出声询问:“敢问先生可会解毒?一种症状似寒症却以驱寒之法而无法根治的毒,中毒之人手脚冰冷,四肢发酸,脉率低弱,身子阴虚,且生长缓慢。”
典阁主瞬时直眉瞪眼的:“嗯?寒泗水?”
那毒叫寒泗水?云岫心头一跳,纵身而起:“老先生知道这毒?可有解毒之法。”
乔长青对她有搭救之恩,当年生云霁时也多亏他悉心照顾,便是如今的安稳生活也是占了他家的户贴得来的,所以,她想报恩。
再者,乔今安和她虽然没有血缘骨肉情,但安安既然叫她一声娘,那就是她儿子,若有解毒之法,她也想为他解毒,让他免受寒症之苦。
“你说的症状很像寒泗水,但中此毒者活不过一年,你那病人多少岁?中毒多久了?”中寒泗水后症状就和风邪寒症一般,但若是当成普通风邪入体治疗,中毒者会慢慢虚弱而死,活不过一年。
此毒阴邪,明明是毒却似普通寒症,极易让人忽视,所以南越早已销毁殆尽,典阁主想不通,怎还会有人中此毒。
“中毒之人是位孩童,今年刚满五岁却已中毒五年,应该是他母亲怀胎时中的毒。”
京都镖局的人杀要灭口,却因涉及私盐怕动作大招人耳目引人细查,所以才使用中毒症状类似寒症的寒泗水,如此一来就算中毒身死,死者家里人也不会多想,只会以为是寒邪入体延误病情而亡。
“这毒老夫能解,但你需同我比试且赢了我。”解毒对他不难,他就是想见识下这姑娘能耐如何。
这可难倒了云岫,她是真的不懂医,并非推诿不愿。难得打听到解毒方法,让她放弃是不可能的,只能另辟蹊径。
“典阁主,小女此行是受友人所托,替她到药典阁背记医书典籍的,确实不懂医,更无力与您切磋。可家中小儿身中寒泗水,还望您出手相助,日后若有用得到小女的地方,尽可吩咐。”
典阁主眉头一蹙,疑声问她:“你不姓唐?”
云岫摇头否认:“小女夫家姓乔,并不是在大赛中排得第五十名的锦州唐姑娘。”
两人心照不宣,都知道唐姑娘是指谁。
唐晴鸢是赢得胡椒花竹牌的女医者,这点他知道,但是戴帷帽的小姑娘说她是来背书的,又令典阁主琢磨不透。
五年才开放一次的药典阁二楼是医者大夫们梦寐以求的地方,当真有人愿意把得之不易的机会让给别人?
他嘴角嗫嚅几下又不知从何说起,假意咳了咳问她:“你说你是来背书的?那背了多少?”
围观的百姓还没散去,听着两人从比试说到中毒,又说这位帷帽姑娘是替人入阁背书的,把众人听得晕乎乎的,记药方不是大夫的本事吗?不懂医的人又能记下多少方子?
一时间,大家也想见识见识,看这姑娘所说到底是真是假。
头戴帷帽的云岫也不怕人认出来,索性直言道:“《药典图鉴》已熟记于心,还有甲乙丙丁四个区位的书籍也已全数记下。”
典阁主的脸僵住,笑意消失殆尽,昂然挺立的身姿也微微颤栗,面上更是不可置信:“你、你说、你十日记下了《药典图鉴》?还是整册?”
连店小二都呆傻在一旁,围观百姓噤声,大气都不敢喘。
在场众人都觉得是自己听错了,或是姑娘说错了。
《药典图鉴》是药典阁镇阁之宝,药典阁又可谓是云水最珍贵的财富,把《药典图鉴》记下岂不是把他们的宝贝搬走了?!
气氛不对,云岫暗叹一声糟糕,她弄巧成拙好像要坏事了,急忙找补忽悠:“持胡椒花竹牌入阁虽不能笔墨记录,但凭心记能记下多少便是多少,小女应该没有违规。”
若是今日被扣在这里,那她该如何是好?一孕傻三年,多年未出远门,竟松了防备之心。
典阁主听出她语气间的紧张,也扬手安抚她:“小友莫慌!莫慌!入阁者能记多少药典全凭个人本事,有老夫在,整个云水县的百姓都不会为难你,老夫只是想确认你当真背下全册《药典图鉴》?”
他目光诚挚不似假话,但云岫却不愿再在众人面前暴露更多。
典阁主略一思索后就朝店中百姓拱手道:“老夫与这位姑娘有事相商,还望诸位给个面子暂且回避。”
他在云水县威望不小,此话一出,众人纷纷客气几句,也愿意自此退去。
在店小二的帮忙疏散下整个食肆只剩云岫和典阁主两人,还有躲在后厨帘子后面偷看的食肆伙计。
“姑娘头戴帷帽,老夫识不得你的真面目,只不过想请姑娘解惑而已,等姑娘出了这食肆,帷帽一摘再换身衣服,谁也不会认出你。”
云岫有自己的考量,但事关安安身上的毒,她还是想搏一搏,如果能拿到寒泗水的解药就再好不过了。
“小女斗胆,想以寒泗水解药作为交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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