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去登闻鼓前接谢景澄的狱史是该诏狱的狱头,他赶到谢景澄面前时还微喘着气。
他似是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而后咬了咬牙,压低嗓音道:“言公子,言尚书曾于我有恩,你如改变了念头便现在走,在下承担得起。”
登闻鼓已被敲响,这件事自然不能不了了之。
但狱头这条命曾经都是言尚书从鬼门关捡回来的,他万万不可能看着言尚书之子在他眼前丧命。
言尚书满门抄斩时,他什么都做不了,唯有在他们被斩首的前夕送上好酒好菜让他们不做饿死鬼。
而如今,报恩的机会来了。
即使是折了这条命,他也要护下这言家唯一的血脉!
谢景澄却委婉地拒绝了他:“家父施恩不图报,我领您的情了,然此事乃我的使命,我意已决,还望您能成全。”
狱头抬起头,见到了谢景澄眸子里的坚定,便知他不可能再轻易改变想法了。
“也罢。”他沉沉叹了口气,目光看向那九尺钉床,思忖片刻后道:“来人,把这钉子铺得满些。”
旁边的狱史悄声提醒:“大人,这恐怕于理不合。”
“于理不合?这狱头之职要不要让给你来当?”狱头翘起唇冷笑,直把那人看得低下头后才冷声道:“还不照我说的去办!”
几人无法,只得在钉床上加钉子,没一会儿便将其铺得密密麻麻,并且每一根寒光凛凛的钉子足有三尺长,看着更为赫人。
死囚们都看得牙酸。
“这位公子不知如何惹怒了狱头,竟还要多加钉子!”
“如此多的钉子,滚完恐怕半条命都得没了吧?”
狱头上前查看了一番,见钉子大多为同一高矮后,才勉强松了口气。
钉床讲究一个疏密之分,大多数人按表象都认为将钉子稀疏排开能减轻痛苦,实则不然。
钉子铺得越密、越均匀,对受刑者的痛苦便能减少几分。
那种被尖锐物密密麻麻刺破皮肤的痛无法减缓,但起码能保下一条命。
狱头在心中轻叹:言家公子,在下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谢景澄温声对他道:“多谢。”
他闭了闭眼,不再迟疑,直直朝那钉床倒了下去。
泛着冷光的钉子刹那间刺破了清薄的白衣,涔密的血珠争先恐后地渗红了他那原本纤尘不染的衣袍,一滴滴坠进钉板的深色木板,开出了一朵朵靡丽的猩红花束。
谢景澄身子紧绷,雪白的脖颈青筋凸起,涔涔的汗水伴着鲜血一同濡湿了他的白衣。
那是种敲碎筋骨碾碎血肉的疼,仿佛连五脏六腑都被抽出来绞碎。
浑身密密麻麻的疼让他克制不住地发着抖,谢景澄牙关都快咬碎,愣是没哼出一声。
他重重喘了口气,双手紧握成拳,身子再次艰难地往前一滚。
撕心裂肺的痛。
密密麻麻的钉子像是世间最锋利的刀子,一刀刀砍在皮肉,绽得深可见骨,留下了一个又一个的疤。
连呼吸都成了一种折磨,纵使是谢景澄是如此耐力过人,都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极致隐忍的闷哼声。
又是一翻身。
被他滚过的钉床上,每个钉子都吸饱了鲜血,留下了一路蜿蜒的殷红。
那种疼到了骨头缝里的感受比他多年前自废双腿时有过之而无不及,谢景澄面色煞白,过度失血让他有些头晕目眩,眼中的一切都变得格外苍白。
父亲,母亲,姊姊......
疼疼疼疼疼,刺骨的疼,毫无止境的疼!!
失血的唇被他自己咬破,他却已感受不到那种细微的刺痛了。
谢景澄咬着牙,再次往前滚。
满是淋漓的鲜血。
谢景澄神情已经有些恍惚了,他目光涣散着,看向长得没有尽头的剩下几尺。
刑法尽头,狱头满是担忧地等着他,而他手里捏着的,是那半块洁白无暇的羊脂玉。
上头的鸳鸯被摩挲得圆滑温润,却仍可见那活灵活现的雕功。
沁然...... 杜沁然......
她已经走了啊。
那一瞬,心中的那种痛比身上的要痛上千倍万倍。
谢景澄沉沉闭上眼,压抑许久的喘息在这一刻溢出唇边。
她现在应当已经回到属于她的时代了吧?她一切都还安好吗?
一滚,复又一滚。
谢景澄汗水濡湿了他的乌发,洁白的衣袍被扎得破破烂烂,一如衣袍下的皮肤,没有一块完好之处。
谢景澄心中想着杜沁然,就这么一点点咬着牙,将那九尺钉床尽数染上了他的鲜血。
等他翻身下地时,狱头眼疾手快地接住了他。
谢景澄虚弱地都站不稳了,他乌发汗湿,浑身是血,一身血衣宛若从地府里爬出来的修罗。
那一瞬,竟无人胆敢说出一个字。
他们仿佛看到了以凡人之躯妄成神明的路 ―― 千般的血腥,万分的残酷,和对自己的无尽心狠。
谢景澄他向来是个对自己从不手软的人。
可那凡人终究不是神明,他做不到无欲无求,也做不到断情绝爱。
他一言不发地喘着气,感觉五脏六腑都是钻心的疼,可他看着那块残玉的眼神却是那么温柔。
狱头见他那模样就知玉佩对他极其重要,见他沾血的指尖似是想去够那玉佩,便赶忙将玉佩送到了他的面前。
但谢景澄的指尖却顿住了,他凝着自己指尖上的淋漓鲜血,轻轻垂下手,动了动唇:“脏。”
就像是那一日,他手刃仇敌时对杜沁然说的那样。
屋里都是刺目鲜血,他已落入尘埃沾着污秽血腥,又如何能拥她入怀?
可杜沁然向来是不愿听他话的。
她踏着斑斑血迹,跨越一切都要来抱他。
谢景澄扯了下苍白的唇,敛了心神,借着狱头的力量起身:“劳烦您,为我指路。”
指明那条五步一叩首,匍匐攀上那万丈明台的路。
“禀陛下,谢家公子已受完钉板之刑,已步上玉阶。”
前来汇报消息的依然是当夜传递林太师死讯的暗卫。
昔日玩笑嬉闹的少年天子懒懒支着头,哼笑一声:“我父皇当年果真没看错人。”
言凌,且唯有言凌,才能为他们所用,做帝王家那柄沾满了鲜血的权谋之刃。
皇帝身边的公公曾受过谢景澄不少恩惠,如今听着他们的对话,不禁心下一颤。
谢家公子向来身子孱弱,如今滚完钉板后再五步一叩首上这万丈高台,焉能有命在?!
公公犹豫着开口道:“陛下,是否要宣谢公子觐见?”
“宣?为何要宣?”皇帝神色玩味,带着冰冷的残忍:“他既然想跪,那便让他跪去吧。”
他语气轻飘飘的:“跪死在玉阶上,也就是他的命不好罢。”
皇宫巍峨,一道道玉阶如白云拥趸,蜿蜒而上。
一道鲜血淋漓的身影立于象征着皇家威权的玉阶之下,跣足踏上那透着钻心凉意的玉阶。
五步之后,他缓缓屈膝下跪,轻吸着气朗声道:“陛下圣明,罪民言凌恳求陛下重审言家旧案,还亡魂清白!”
酷暑烈焰蒸得人眼前昏黑,谢景澄从今早起就滴水未进,嘴唇早已干裂,他却恍若未觉。
他踉跄着膝行上五阶,双手贴在冰冷的玉阶,再叩首。
“陛下圣明,罪民言凌恳求陛下重审言家旧案,还亡魂清白!”
阳光下,谢景澄本就冷白的皮肤此刻更是有如透明,仿佛随时随地都会如冰雪般消融于天地之间。
沾了血的白衣干涸,复又被汗湿,极度磨人。
后头的阿砚见谢景澄如此痛苦,恨不得自己能替他受过。
他明知不该,却忍不住道:“公子,你再如此下去真的会没命的!”
阿砚跟着他膝行两步,上前想搀谢景澄,却被他轻轻避开了。
他不禁有些焦急:“公子,我们回去吧,老爷夫人泉下有知,必定不会怪罪于你的。”
死人的万世名声,和活人的痛苦,往往都是极好选择的。
任何威胁不到生命的事情,他们都会说:让活人为死人平冤屈才是真理。
死去的人一闭眼,便什么都不知道了,而那不知是侥幸还是痛苦地被留在阳间者,肩上却得负起他们的担子,艰难地咬牙走下去。
而当他要付出生命的代价时,又是同样的人会劝他:你别坚持了,他们是不会怪罪你的。
可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谢景澄有时候,着实希望他也死在了十余年前的那一日,死在了大雪纷飞的那一天。
可更多时候、理智犹存时,他又庆幸自己活下来了,庆幸他还有机会将这陈年冤案昭告于天下。
谢景澄咬着牙不说话,再次叩首,鼻尖上凝的汗珠滴在洁白的玉阶上,晕开一小块水痕。
可这一次,他叩首后却久久起不来身。
也是在这时,快马加鞭的德圣翁主终于赶到了宫门外,一路畅通无阻地朝大殿奔来。
眼前看到的这一幕却让她心下大撼。
看不见尽头的玉阶之上,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匍匐着,他身后是连绵蜿蜒的鲜红血迹。
“谢景澄!”她几步上前跨上玉阶,扬起身那出令牌朝着不远处的宦官道:“我乃长公主之女,天子亲封的德圣翁主!”
谢景澄竭力凝神,看向她手中的令牌,颤着嗓音道:“翁主,莫要将此殊荣浪费于在下身上。”
德圣翁主却丝毫不听,她声音铿锵,掷地有声:“携免死金牌,换罪民言凌直达天听,不受这跪拜之礼所困!”
她携长公主之命,用这免死金牌为谢景澄保驾护航,只为让他少受折磨。
按理而言,免死金牌无法转移给他人没,宦官们对此也拿捏不准,赶紧上大殿请示陛下。
须臾,宦官带来陛下口喻:“宣罪民言凌,单独入殿面圣――”
谢景澄思虑许久,一直在揣摩这帝王要的究竟是什么。
可他仍未琢磨出个所以然,总觉得少了个关键信息。
时间紧迫,谢景澄自知自己时日无多,唯有放手赌一把。
少年天子依旧是他上次见到的那模样,一副纯良无害少年郎的模样,见到他笑吟吟道:“许久不见,谢爱卿。”
谢景澄沉沉跪于殿下:“陛下圣明,罪民言凌恳求陛下重审言家旧案,还亡魂清白。”
天子早知他的来意,如今听到也丝毫不讶异,高高在上地坐于轮椅,啜了口清茶:“哦?你口口声声说言家之案有冤屈,却又自称罪民,不知你何罪之有?”
谢景澄发丝狼狈地贴在脸庞,语气却仍不卑不亢,不似刚受过刑地犯人。
若忽略他的一身血衣,兴许他人还会认为他仍是在庭院中焚香品茶的贵公子。
他只是道:“罪民并非因家族而罪,而是犯下了刺杀朝廷命官的大罪。”
“因雪耻心切,罪民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几度刺杀朝廷命官,包括前户部黄侍郎,柔然使臣阿里乌和林太师。”谢景澄再次俯下身,以额点地,“罪民自知滔天大罪已铸成,甘愿领罚,但还望陛下能重审言家一案,使真相大白于天下。”
他这番话字字血泪,偏生面前的皇帝是个冷心寡情的,依旧是那副懒散随性的模样。
他浅笑着问谢景澄:“朕为何要答应你?你可知言尚书之案乃先皇亲自结案,朕此刻要再次翻出这陈年旧案,无疑于要背上不孝的罪名,皇室亦会沦为全天下的笑柄。”
“言凌,”天子笑意不达眼底,“你对朕而言又有何价值,能让朕背负这些骂名?”
谢景澄低着头,鼻尖萦绕着的是象征着帝王殊荣的龙涎香,浓郁得令他阵阵发晕。
他闭着眼,猛得朝自己舌尖咬下,痛觉伴随着血腥味弥漫,让他神志终于清明了几分。
谢景澄脑中飞速闪过他进殿以来的所有细节。
不对,皇帝发现他并非谢景澄而是言凌后,反应太过于平静了。
按照皇帝昔日表现的那样,谢家公子对他有救命之恩,他向来对谢家公子分外有礼,关怀备至。
而当他发现自己礼让多年的谢家公子竟是个冒牌货时,皇帝既没有震怒,也没有质问他真正的谢景澄在何处。
除非...... 除非皇帝早就知晓谢家公子已死,甚至是故意让言凌这么多年来冒名顶替,成为世人眼中的“谢景澄”!
当年言家满门抄斩,为何他却那么凑巧地逃过了一截?
逃出去后被追杀,只有他的武术师傅一路护着他。两人一老一弱,如何能这么轻易地躲过天家的刺杀?
那位传闻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医,为何恰好就被他撞上了?
谢景澄昔日从未想过这些问题,他只将这一切的一切归结于他命大。
可如今细细想来,他才发现他的命,分明掌控在有心人手中!
换言之,有心人是故意让言凌这个漏网之鱼活下来的。
如若要做到这个地步,有心人得先有十成十的把握能让言家成功被污蔑,甚至有足够的权势和力量能够操控皇室侍卫。
又或者说,那个有心人就是皇室....... 先皇!
这一切都只是谢景澄的推论,他没有任何证据,面色却滴水不漏。
与天子谈判,他需要有足够的筹码,能让天秤毫无疑问地倒向他这边。
事到如今,只能赌一把了。
谢景澄缓慢地抬起头,直视九五至尊上的那人,语气平静:“陛下帮的不是罪臣,而是您在自救。”
天子神色一僵,微微坐直了身子道:“此话怎讲?”
谢景澄拿捏着态度,心中打鼓面上却不露分毫,缓声道:“公元86年,陛下年仅7岁,先皇却病入膏肓,全城封锁消息。先皇自知时日无多,便在剩下的时日里为陛下铺平了道路。”
“彼时,朝中兵权牢牢掌握于皇家手中,大将军空有职权却不足为惧。反而是文官屡次上奏,请求朝廷缩减南北城贫富差距,已动摇民心。”
“文官以言尚书为主心骨,对尚且年幼的陛下您,自然是个危害。他便成了先皇的眼中钉肉中刺。先皇为铲除言尚书,决定借刀杀人,应允了一人滔天的富贵,令他伪造言尚书通敌叛国的罪证。”
谢景澄话语微顿,悄然拿目光觑天子的神色,却见他面色愈发凝重,便知自己的推测都是真的。
一股剧烈的哀恸刹那间席卷了谢景澄,他想到父亲为这朝堂呕心沥血,最后竟落得如此下场,心中只觉万分讽刺。
他强自按耐下繁杂思绪,唇角却仍溢出一丝鲜血。
谢景澄身形晃了晃,轻描淡写地用拇指揩去唇角的血,而后继续道:“那个人就是林太师。但先皇惧怕林太师会成为下一个言尚书,他须借力打力,罪民很幸运地入了先皇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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