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笑了两声,似是在自嘲,又似在默哀:“一个背负着血海深仇的侥存者,又怎会轻易放下仇恨?先皇深谙人心,当他种下这颗种时,便已知晓罪民这一生都逃不开了。”
如先皇所料,林太师的确羽翼日渐丰满,而谢景澄隐忍多年,自是拼尽一切也要铲除林太师这陷害他满门的真凶。
自始至终,皇室都摘得干干净净。
言尚书,是林太师陷害的。
林太师,是被寻丑的言大公子杀害的。
皇家做了什么呢?
他只是被奸臣蒙蔽着判了个冤案,顶多被扣上识人不清的帽子,过段时间自是没有人再记得这些了。
“至于为何让罪民顶替谢家公子而非其他人......”谢景澄恰到好处地微微一顿,“那恐怕是陛下您的私心吧。”
谢景澄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似是温柔的长辈在与小辈谈话,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毫不留情地揭穿了少年天子的遮羞布。
“您嫉妒真正的谢家公子,从太傅赞誉了他而并非赞誉您那日起,就已经嫉妒得想让他死。”
天子在继位前就是太子,他一生顺风顺水,想要的东西向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到手。
所有人都对他说:你是太子,你将来是这世上最尊贵的人,无人能及。
他从小就生活在这个虚假泡泡中,只因投胎投得好便理所当然地认为无人应比他更好。
直到谢家公子进宫伴读的那一刻起,尚是太子的陛下命运开始陡然转变。
太傅每次读谢家公子的诗时都会不由自主地露出笑意,对他一个太尉之子的态度比对他这个太子还要温和赏识,甚至醉酒后会跟友人聊天时赞誉的也仅仅是谢家公子一人。
谢景澄谢景澄谢景澄,处处皆是谢景澄!
心高气傲的少年郎怎愿被他人压一头?
他是太子啊,是封城未来的真龙天子,是上天的指引。
无人能凌驾于他,不论是地位、谋略、亦或是任何其他,都不可能。
因此当先皇将他叫到病榻前嘱咐时,他阴着面色说出了三个字:“谢景澄。”
“孤要他死。”
自那一刻起,所有人的命运便都已经被这天家父子布置妥当。
突然发狂的老虎,天子对“谢景澄”的礼遇有加,一切的一切都是早已布置好的。
“闭嘴!”皇帝倏得从龙椅上站起,他声音含着浓浓的惊怒,居高临下地盯着跪着的谢景澄,冷声道,“朕是天子,朕为何要嫉妒他区区一个普通人?”
他站得如此之高,谢景澄跪伏在下面,而两人的地位却仿佛彻底调转。
谢景澄依旧语气很淡,不答反问:“不知罪民如今是否能有资本与陛下好好洽谈了呢?”
“信口胡诌!”天子震怒,端起茶盏就往谢景澄处砸下,“你有何证据?!”
谢景澄看着那茶盏却已无力躲避,他已处于强弩之末,能撑着和天子说完这番话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茶盏在他膝边炸开,细小的碎片扎进了他的膝头,谢景澄却面色丝毫不变道:“陛下赌不起,不是吗?”
天子不知谢景澄究竟手里有何证据,但他根本不敢去赌。
但凡谢景澄口中说出的任何一个字流露出去,对天家都是致命的打击。
若是不幸引起民怨,那后果简直不可料想。
谢景澄见天子脸色阴沉得能滴水却一言不发,便知道自己赌对了。
他心中蓦得一松,膝边的疼痛这才后知后觉地蔓延开来。
谢景澄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继续提气扬声道:“陛下英明,自然不会任由贤臣蒙冤,将受天下人的爱戴。臣代家父,代言家几十亡魂,谢过陛下大恩大德。”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里面的意思却已是赤.裸.裸的威胁:翻案,或者鱼死网破。
谢景澄轻轻吸了口气,下了最后一个筹码:“罪民愿敬陛下一杯,以示诚心。”
天子怕的无非就是自己会把这个秘密散播出去,谢景澄给的最后一个筹码,是他自己。
他在明晃晃地对天子道:你可以赐我毒酒,看着我在你面前咽气,如此一来你可否能放心了?
谁料,方才还面色难看的天子听到这句话,忽而朗声笑了起来。
他疾步走到谢景澄面前,眸光阴狠地盯着他:“朕是天子,朕想要处死你一个人还需理由么?只要你死了,自然就没人能威胁到朕了。”
谢景澄不躲不闪地与他对视,不紧不慢地道:“陛下如何知晓,罪民在进宫之前就没做任何准备呢?”
他话是如是说,衣袖下掩着的掌心已紧攥成拳。
这些猜想都是谢景澄此刻才想出来的,误打误撞猜中了真相,他哪儿来的提前准备?
如今,谢景澄利用的仅仅是帝王的猜忌之心。
他赌天子不敢冒险。
两人僵持不下,互不相让,谢景澄的掌心也攥出了汗。
不能再如此坐以待毙了,谢景澄心道。
他脑中快速运转着,而后缓缓再次开口:“不知陛下可听过千雪楼?”
天子不语,示意他继续说。
谢景澄黑眸凝着他的:“罪民的另一重身份,正是千雪楼楼主,邪阎王。”
他在告诉他:你若是敢毫无缘由地杀我,千雪楼里的所有杀手会不惜一切为他复仇。
谁曾想,天子听到这句话后却怔了好半晌。
他想起今早衙门处报来的消息,杜沁然分明刚被控是千雪楼的邪阎王。如今,谢景澄竟也如此说。
天子唇角一翘,目光顿时变得嘲弄讥讽。
他道:“你的请求,朕应允了,不日便会重查言家旧案。”
谢景澄本该因他的这句话松一口气,但见到天子微妙的神色,心底一阵阵发紧,总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随后,他便见这少年天子好似扳回一局一般,甚至悠闲地朝自己笑了笑。
“至于邪阎王...... 你说巧不巧,衙门今日刚抓获了一名女子,她也说自己是邪阎王。”
她也说自己是邪阎王。
杜沁然,杜沁然她竟还没走?!
谢景澄心神俱颤,他多么希望这是天子说出来骗他的。
可电光火石之间,另一个念头席上心头。
在入宫前,他一直以为陷害言家的真凶是林太师,而他亲眼看着林太师咽了气。
谢景澄本以为杜沁然那“找出真凶”的任务已到此结束,因此看到她的告别信时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但...... 陷害言家的真凶,分明是先皇和陛下啊!!!
她任务都还没完成,如何回到她的时代?
被抓捕的人...... 真的是杜沁然。
想通这一点后,谢景澄又是一口鲜血吐出,他踉踉跄跄地想要往宫门外跑,门口的侍卫却把他拦住了。
谢景澄的眼眸都在发红,他浑身都在颤。
他一定要冲出去见她!
就在谢景澄咬着牙想拼一把时,身后却传来天子悠然的吩咐声:“怎么,方才不是很傲吗?”
谢景澄指尖深深嵌入掌心,他转过身没有分毫犹豫地屈膝跪下,雪白的衣衫染着尘埃。
他深深低下了头,态度是前所未有地卑微,低进了尘埃,嗓音都在颤:“陛下,求您...... 求您让我去见她最后一面。”
天子看着终于在自己面前乖乖俯首称臣的男子,唇角微沟,声线轻慢:“早这样不就好了?”
“来人,放行!”
他还挺爱看这种有情人看着彼此毁亡的戏码的。
杜沁然被押上断头台时,内心倒是并没有太惊讶。
平心而论,如果她是掌权者,这个被朝廷通缉了如此之久的罪犯终于落网后,她也会尽可能地提早把人给杀了,免得夜长梦多。
她笔直地跪在刑场上,身后站着光着膀子的刽子手,正等着时辰的降临。
一旦那斩字决被掷下地,等待她的就是冰冷的屠刀。
也许她的头滚下去时,还能看到自己的无头尸体?杜沁然苦中作乐地想。
她等啊等,时间已快正午,刑场旁围着的百姓也越来越多。
“听说了吗?这可是千雪楼的楼主啊,作恶多端呢!”
“天呐,如此娇弱的小娘子竟是那心狠手辣的歹人?”
“死鬼你眼睛往哪儿看呢!?”
臭鸡蛋和烂叶子被愤慨的百姓丢上邢台,他们边丢边骂,骂得面色涨红。
杜沁然闭上了眼,并未躲闪。
似乎所有人都盼着她死。
可就在这时,一道温柔却坚定的嗓音破开嘈杂,掷地有声:“杜姑娘并非恶人!”
杜沁然眼睫一颤,汗水滴进眼睛里,疼得发涩,让她有些看不清来人。
她只隐隐约约看到一抹熟悉的亮绿色,是她亲手设计的骑手服。
那位之前被杜沁然往接班人方向培养的少妇黎麦率着女子骑手团的全部成员,一路浩浩荡荡地朝此处走来。
纷扰的人群不由自主地为这群气场逼人的小娘子们让出一条路。
黎麦与杜沁然深深对视一眼,并未说上一个字。
她利落地转过头,对着围观的百姓们道:
“在我们最窘迫的时候,是杜姑娘与林姑娘愿意聘请我们。”
“我的日子险些过不下去时,是她救了我,也救了我那嗷嗷待哺的孩子。”
“是杜姐姐鼓励我要重新振作,活出自己的人生,不被他人所掌控!”
......
她们接二连三地说着,每个人的话都带着千钧重,沉沉砸向之前那些攻击杜沁然的百姓。
百姓们并不知杜沁然到底做了什么。
他们只知道她是个即将被斩首的恶人,知道她是千雪楼楼主,知道她恶贯满盈满手鲜血。
可骑手团的每一个站出来的女子,似乎都在颠覆他们对邢台上女子的认知。
百姓们开始迷茫了。
她们口中那么善良的杜姑娘,真的是杀人如麻的邪阎王吗?
这时,有人禁不住道:“她帮了你们也无法掩盖她收钱杀人的事实啊!”
附和声接二连三。
“就是就是!她是千雪楼楼主同样也是事实。”
“她杀了人,就当偿命。”
骑手团的女子毕竟都只是初出家门,她们送外卖时接触的事情也不算多,见到这个场景也不知如何是好。
她们有心想再为杜沁然辩护两句,但百姓们的讨伐声愈来愈烈,她们根本插不进话。
然而只听“嗖”得一声,一只箭羽破空而来,精准地射在第一个开口讨伐杜沁然的那人发冠,发冠登时四分五裂!
射箭者嗓音极度不耐:“闭嘴!”
这一幕令百姓们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他们循声望去,却见一排训练有素的黑衣人一个接着一个凌空飞至刑场前,面上均带着面具。
“千雪楼!他们是千雪楼的杀手!”
惯来冷漠的月反而是最先开口的那个人:“谁再说话,我杀了他。”
春娇笑着附和:“是呢,好久没杀人了,有些手痒。”
刑官见情形有变,刚想示意士兵围上去,扭头一看却见士兵不知何时竟已被尽数放倒了!
他大惊失色,顿时也不敢再说话了,悄悄藏到了桌案下。
见所有人均被震住了,铁夜叉这才开口:“好了,你们别开玩笑,千雪楼杀人历来讲究得很,非凶神恶煞之辈不接,非恶贯满盈者不杀,非贪官污吏者不罪。我们杀的,仅仅是该死的人。”
铁夜叉这番话完全是睁眼说瞎话,纯粹是为了给杜沁然撑场面。
以楼主的本事,她大可以越狱一走了之,可她并未如此做。
他们一时间也捉摸不准杜沁然的心思,不敢贸然行动。
但不论如何,他们都不可能任由世人如此辱骂他们楼主。
唯一一个对此深信不疑的雪立刻点点头,掰着手指数起了千雪楼接过的案子。
“户部黄侍郎贪恋美色强抢民女,使者阿里乌......”
她一桩桩一件件细数着,每个被害者都被她指出了丑恶之处,的确是死有余辜。
百姓们听着听着,不禁也再次扭转了想法。
似乎...... 这千雪楼楼主当真是个好人?
百姓最是无知但也最是淳朴,OO@@声响起,他们开始一个接一个道:
“她是个好人啊,为什么要杀她?”
“凭什么啊,这世道竟如此不宽容?难道就要纵容贪官污吏继续横行,祸害百姓?”
“她是个英雄啊!她是在救我们!”
百姓们纷纷为杜沁然发声,场面越来越乱。
杜沁然自始至终都一言未发。
她双手被缚于身后,被烈日晒得有些脱水,面色略有些苍白。
行刑官见千雪楼的杀手们并没有动手的意思,况且士兵都只是被迷晕了,并未丧命,他倒也壮了几分胆。
他抖落着自己宽大的袖角,清了清嗓:“普天之下,皆要遵守王法。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日头慢慢悬挂在天空正中央,行刑官眯着眼看了下时辰,而后毫不犹豫地掷出斩杀令,唯恐再次生变。
“行刑!”
刽子手粗鲁地抽出杜沁然身后的令牌,含了口酒在烈日下喷向手中的刀,他高高扬起手。
眼见刀就要落下,杜沁然轻轻闭上了眼。
谢景澄,再见。
再也不见。
“刀下留人!”
马蹄声自远而近,扬起一阵纷飞的尘土,迷了所有人的眼。
杜沁然睁开眼,却见不远处尘土飞扬,马匹上的两道身影变得逐渐清晰。
德圣翁主携着谢景澄至刑场,谢景澄翻身下马,脚下一个趔趄。
德圣翁主再次亮出了她那代表身份的令牌,和行刑官攀谈着,而杜沁然怔怔看着向她奔来的谢景澄,耳朵里再也听不到别的声响。
“谢景澄.......”她口中喃喃着,竟不知不觉眸中盈了泪。
他那身向来洁白整齐的白衣如今破烂不堪,上面沾着斑斑猩红的血迹,暗红色刺痛了她的眼。
他俨然已经是强弩之末,每走一步都在颤,可他却奔她而来,毫不迟疑。
谢景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浑身割裂般的疼痛,就像是炸开的烟花,变成了无数片被重新组合起来的碎片。
一步又一步。
他拖着沉重到灌了铅的步伐,下颌紧绷。
当他艰难地走到杜沁然面前时,谢景澄甚至再也无力站立了,身子一歪倒在杜沁然身前。
杜沁然从未见过谢景澄如此狼狈的模样。
他浑身都是血和汗,乌发凌乱,几缕发丝贴在他脸庞,面色苍白,是那么脆弱易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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