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安圆圆的眼睛咕噜咕噜转,正准备找个理由糊弄过去,却听到李昭沉静的声音,“安儿,你知道我的脾气,你好好说,我不怪你。”
李昭从来都是柔柔的,即使生气也不会疾言厉色,她只需轻轻敛下眉头,李承安自己就会乖乖地就范,把事情一五一十道来,屡试不爽。
云蕙曾说过,“小郎君是个至纯至孝之人。”
不管孩子在外面多皮,在李昭面前,他总是乖乖听话的。
果然,小承安一下子就蔫了,低着头道,“我和铁柱在一起……玩。”
“一个没留意,头发给火烧了。”
“烧了这么足足长――”
他小小的手比划着,可怜巴巴,“好丑的,比外面乞丐都丑!我想着还不如剃光光,一了百了。”
李昭摸着他圆润的小光头,“你自己剃的?”
“我自己剃的不好看。”李承安如实道,“慈恩师太又帮我剃了一遍,才成现在这样。”
“娘,你不要生气了,大不了我再留回来。”
他一头埋进李昭的怀里,闷闷道,“我再也不和铁柱玩了。”
事实上,当初两个小孩儿在灶台上边玩耍,意外碰到了铁柱家蒸的白面馍馍,弄到地上脏了一个。铁柱怕被责怪,一口咬定是承安碰的,可承安看的清楚,明明是铁柱弄掉的。
两个六七岁的小孩子争执不休,恰逢李昭进京,多日不露面,小孩子口不择言,什么难听话都讲的出来。
“你个没爹的野种,现在你娘也不要你了,来偷吃我家的白面馍馍!”
没爹这件事,早已对李承安造成不了伤害,但是说起李昭,李承安不干了!他气性大,当场和铁柱打了起来,铁柱整整比他大了一圈,愣是被揍得鼻青脸肿,铁柱最后被逼到墙角,拿起自家烧火棍儿捅出去,烧了李承安半边头发。
他没有告诉李昭的是,他一个人在河边偷偷哭了半天鼻子,他怕娘亲真的不要他!从黄昏到日落,最后一抹余晖洒在水面上,小小的人紧握拳头,做了一个决定。
他要去京城找娘亲!
他是个男子汉,不能遇到事只会哭鼻子!云蕙姑姑说过,他是娘亲的依靠,他得去保护娘亲。
从找上胡商,到一路来京,还进过一次监牢,其中诸多委屈艰难,他全都没有告诉李昭,只挑拣有意思的人和事,他说路上遇到了一个长得很凶人却很好的大胡子,还有一个会说好几种语言的多吉叔叔,给他买糖葫芦吃。
他不说,李昭却猜的到,她的安儿这么小,字还识不全,却一个人跑了那么远。
她轻轻拍打着他的背,哄道,“好好好,我们不和他玩了。”
“娘的安儿真厉害。”
久违了的娘亲温柔的话语,鼻尖是熟悉的香味,李承安窝在娘亲怀里,抱着她的腰,鼻头直发酸。
“行了行了,咱们日子多着呢,小郎君先放开殿下,让殿下用些膳食。”云蕙打断道。
她虽也高兴,但她还惦记着李昭早上滴水未沾,她从后厨端来一碗白粥,“殿下,您先用些。”
李承安却不撒手,眨巴眨巴眼睛,疑惑道,“殿下是什么?”
之前在黔州,云蕙称李昭一律称呼“居士”,她们有意隐瞒,导致现在小小的承安还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曾是公主之身。
李昭一手搂着他,也不知该如何和孩子解释。
她当初尚且差点挺不过来,安儿要是知道,他原是皇室血脉,却因母亲获罪流落民间,从小过着清苦日子,他……会不会怨她?
想到这里,李昭一阵窒息。之前安儿年纪小,她刻意逃避这个问题,如今他既已来京城,知道是早晚的事,可……她该怎么告诉他。
李承安聪明地察觉到气氛凝固,他从李昭身上下来,端起一旁的粥碗。
“娘亲,喝粥。”
李昭和云蕙对视一眼,她冲云蕙轻微摇了摇头,低头问道,“安儿饿不饿?”
承安道,“刚才那个当官的给了我吃喝,我都吃饱啦。”
他催促李昭,“娘亲你快吃呀。”
李昭嚼着口中的白粥,味同嚼蜡,吃了几口便放在一旁,问孩子,“安儿很喜欢那个当官的?”
“嗯。”
李承安重重点了点头,他不厌其烦地再次夸赞那个男人,临了,结束语,“他真的是个好官!”
李昭眸光一闪,犹豫了许久,她轻声问道,“那你愿意他做你的……”
“你的………”
她秀丽的眉毛皱起,没人知道她心里的挣扎。
“……你的老师么?”
李昭闭上眼,终究没有说出那两个字。
“我不愿意。”李承安的回答让所有人讶然。
他理所当然道,“他是个好官,可我为什么要拜他做老师啊,我不要老师,我只要娘亲。”
李昭给他讲道理,“可你长大了,总得学读书写字,没有老师怎么行。”
“怎么不行。”李承安闷闷不乐,“娘亲读过好多书,也认识好多字,娘亲教我就可以了。”
他才不要什么老师,学堂里的夫子呆头呆脑的,像个笨鹅。
李昭一滞。她知道安儿自小黏她,没想到连夫子老师都不要了。她徐徐解释道,“娘只能教你识字,可是读书明理,通达世故,娘一个女人家,教不了安儿。”
她虽爱子,更要为之计深远,历代史书上,长于妇人之手者,多是软弱无能之辈。况且她能教什么,总不能是女德女戒、三从四德之流。
李承安撅着个小嘴,一脸不乐意,“可是……可是那个人有点凶嗳。”
虽然他对他不错,可是他凶起来好可怕!周围好多人都怕他,还有那次,他逼问自己的名字籍贯,也可凶了。
他害怕。
李昭轻叹口气,无奈道,“行了行了,只要让你读书,就没有不凶的是吧。”
她起身,抓起他的小手,“走吧,我先给慈恩师太回个信。”
“云蕙,你给元空大师回个话,说我今日不去了。”
“好嘞。”
――――――
丞相府,谢时晏刚下马车,千升就围了上来。
“相爷,好些大人前来拜访,都在前厅等着呢。”
“不见。”
谢时晏头也不回,“让他们都回去,朝廷的俸禄是白发的么。”
“哎呦我的相爷。”
千升急忙拦住他,“大人们都在前厅都吵吵开了。方才太极殿出了一道圣旨,说是春闱泄题,一众涉案官员皆押解至大理寺,还说,说……”
“说罢了我的职。”
谢时晏替他说道,“行了,我知道了。告诉那些人,让他们该做什么做什么,按部就班。天还没塌呢。”
“圣上明察秋毫,只要他们和此事无关,怕什么。”
他跨进中门,吩咐千升道,“叫关素卿来我书房。”
……
千升把谢时晏的话原原本本带去,大厅里一下子炸开了锅。
“这……相爷是什么意思,难道一切都在相爷意料之中?”
“听闻相爷方从太极殿出来,不知圣上何意。”
“呵,圣旨都下了,诸位都别相爷相爷地叫了吧,免落得一个抗旨不遵的罪名。”
在造访的人中,除了谢时晏的拥趸,还有一些守旧派,早就看这个年纪轻轻却手握大权的人不顺眼,今日来除了打探消息,还有落井下石之嫌。
其中一个官员手抚胡须,“他谢时晏如今只是一介庶人,架子摆的倒大嘛。看看,这都是三品、二品的朝廷命官,把大家晾在这里,我看他丞相的官威没耍够哇!”
“周大人此言差矣。”
说话的是一个俊美的青年男子,他一身鸦青色薄袍,腰间松松垮垮系着根同色腰带,衣衫宽着,手持白玉扇,微翘的桃花眼似笑非笑,慵懒地斜靠在座椅上。
他这副样子,和一众须发斑白,身着官袍的官员相比,倒像一个富家公子来做客,和周围格格不入。
他看向方才说话的中年官员,“谢大人虽然去了丞相之职,但他仍是当今太子少傅!太子太傅冯大儒,现已年老体衰,上令其在白鹭书院修养,当今储君的课业教导,皆出自谢大人。”
“而你――”他直起身子,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周大人,我要没记错,你上个月才升从三品,是谁给你的勇气,在这里指点江山阿!”
周大人被他震慑住,情不自禁往后退一步。众目睽睽下,他自觉伤了面子,呵斥道,“区区一个少卿,敢在本官面大放厥词,反了天了!”
“大人慎言。”俊美男子皮笑肉不笑道,“近日来我大理寺‘做客’的朝廷命官良多,我最讨厌的,就是这般聒噪的!”
“碰上像周大人这样的,我一般先给舌头划两刀,然后饿两日,后两日一顿给辣椒水,一顿给蜂蜜水,再加上一顿老陈醋,那滋味……嘶”
他舔了舔嘴唇,陶醉状,“在关某人面前,还没有不好好说话的。”
“你!”
“算了算了,和气生财,大家都是同僚,不值当。”周围一群人开始劝阻。
尽管关素卿只是个四品少卿,但是在相府,没人敢不给他面子。大理寺和刑部本就关系密切,经常联合办案。他关素卿身为大理寺少卿,几乎每天去刑部点卯,就差把“相爷心腹”四个大字刻在脑门上。
周大人一张老脸涨的通红,终究有所顾忌,愤愤甩袖离去。闹出这么一出,其他人见谢时晏确实没有见客的意思,纷纷告辞。千升笑道,“还是关大人厉害。”
“哪里哪里,狐假虎威罢了。”
人一走,关素卿又歪歪斜斜瘫坐在椅子上,翩翩摇扇,“相爷还有别的吩咐没?”
他得寻摸寻摸,早些时辰回家陪夫人。
“嗳,要不说大人您厉害呢,相爷一早就吩咐,让您去书房一叙。”
“……”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威逼
关上房门,关素卿收起吊儿郎当的样子,微微弯下身,“相爷。”
“我要去一趟淮州。”谢时晏直言道,“这个案子,你盯紧些。”
“淮州……白莲教?!”关素卿挑眉,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招釜底抽薪高明!”
他半点不客气,自己找了个椅子坐下来,依然斜斜地靠着,不甚有坐相。
“可圣上已将此案移交大理寺,我那顶头上司……啧,你也知道,我若在里面做什么手脚,不好办啊。“
刑部和大理寺互为掣肘,皇帝自然不会把这两个权柄交到同一人手中。大理寺卿赵重光是标准的守旧党,以徐阁老马首是瞻。看谢时晏不顺眼很久了。
如今这案子落在他手里,恨不得扒掉老对头一层皮。官大一级压死人,关素卿怕也有心无力。
“没让你做手脚。”
谢时晏平静道,“钉是钉铆是铆,照死了往里查。”
他是读书人,某种程度上也算科举起家,百年恩科取仕,这是让贫苦人家唯一翻身的筹码,谁敢把手伸到这上面,其罪当诛!
“这……”
关素卿试探地问道,“下官真的可以敞开手脚去查?”
他和谢时晏除了官场上下级的关系,私下里还是多年好友。这几年随着谢时晏风头无两,人却越发沉默寡言,也就关素卿还敢插科打诨,跟他开玩笑。
现在是在书房,没有外人,挚友之间,他却称上了“下官”,可见这句话的逾矩。
很明显,他在怀疑谢时晏。
这怀疑不无道理,他身为主考官,本就有嫌疑。再则,本次入围人中,他的记名弟子、不记名弟子不知凡几,还都是些年轻人,恩师如父,这些人将来都是朝堂的中流砥柱,很难不让人怀疑,这是相爷为了党同伐异,添加的筹码。
自己人尚且如此想,更别提外人,今日太极殿一纸诏书,罢了丞相官位,相府闭门不见客,如今外面恐怕已经闹得沸沸扬扬。
谢时晏反问,“怎么,在你眼里,我就是这种结党营私,玩弄权势的小人。”
关素卿默然,那双惑人的桃花眼中竟能看到一丝迷茫――小人谈不上,可这些年,结党营私玩弄权术,您哪样没少干!
“春闱泄题,是我让人捅出去的,丞相之位,是我主动相辞。”
谢时晏铺开宣纸,用镇尺压住,淡道,“有话就问,别自己瞎琢磨。”又琢磨不到点子上。
这话如同惊雷,惊地关素卿立刻站起来,“难道此案竟是相爷一手策划?!”
“我没闲到拿科举重事做筏子。”
笔尖沾上墨汁,在砚台上轻抿,谢时晏执笔道,“好歹是四品重臣,不要总是一惊一乍。”
“我偶然得知此次春闱有猫腻……算了,你不必管。做好分内之事,就算我的学生,一视同仁,真有那等弄虚作假之辈,你权当替我清理门户。”
狼毫落下,谢时晏的字铁画银钩,力透纸背,曾有一字千金的美誉。他笔下不停,道,“张府,好好查。”
关素卿方从震惊中回过神,“张府……承恩公那个张?”
“那可是皇后的娘家。”
关素卿满脸不赞同,皇后一个深宫女子算不得什么,但是她膝下可是教养着太子!谢时晏身为太子少傅,明里暗里都被看作太子一脉,张家倒了,对他没一点好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是发了哪门子疯,竟然亲自对张家下手!
提起皇后,谢时晏的手一顿,墨水沿着笔尖滴下,濡湿了纸张。
“你不用管那么多。”
他的声音顿时冷了下来,“大理寺是不是还压着几个张府的案子。”
“不错。”关素卿紧皱眉头,“一齐办了?”
他越发猜不透他这个上官兼好友的心思。
“不。”
谢时晏笔走龙蛇,“放着,留中不发。”
最后一笔落下,他搁笔,任由墨迹干涸。走上前道,“素卿,喝酒么?”
“……”
――――――
关素卿觉得今天出门没看黄历。
今日本是平平无奇的一天,他在审一桩平平无奇的案子,谁知忽然接到噩耗,他的上峰兼好友罢官了!
无奈,跟着诸位大人一同打听消息,得知没什么大事,正准备躲个闲,早些回家陪夫人,却被这倒霉上峰拉出来喝酒。
陈年的女儿红,还没开封就一股醇香扑来。关素卿轻敲酒盅,满心惆怅。
这酒虽香,可哪儿有香喷喷软绵绵的夫人香?看着已经渐晚的天色,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的小夫人泪眼汪汪,望眼欲穿的等他回家。
“怎么,嫌小?”
谢时晏回错了意,招来小二,吩咐道,“换大碗。”
“好嘞~”
他们经常来这家酒肆喝酒,两人皆衣着华贵,出手阔绰,小二送上两个大瓷碗,还殷勤的给他们倒好了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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