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天,她咬牙道,“我要睡了,出去。”
官署不差一瓶药酒,何必折腾这番。
谢时晏当即转身,关上门的同时,不忘道,“明日晨时,我让人接他。”
回应他的,是房内吹灭的烛火。
谢时晏轻笑一声,他也不恼,在门口停了许久,直到里面的呼吸声逐渐平稳,方悄然离去,消失在夜色里。
――――――――
崇德二十二年四月初三,淮城有逆民叛乱,终被府兵镇压,是日满城皆乱,血洒城墙,后人提起,莫不闻之色变。
四月初六,安济坊皆敞开大门,分发药包,以治疗城中红疹怪病。
半月后,紧紧闭着的淮州城门终于打开,阳光照在人们的脸上,却驱不散心头的阴霾――短短月余,一城之人近乎减少过半,多少人一夜之间丧夫丧子,家破人亡。昔日热闹的街市上,如今已十分萧条。
官署外,三驾马车其整整地候着,冯继忠佝偻着身躯,连日的忙碌让他脸上的褶子更深了,苍老又憔悴。
“城中事务繁忙,恕下官不能远送。”
谢时晏一身白衣翩然,微微颔首,“冯大人留步。”
这个男人似乎感觉不到累。他日日处理庶务到深夜,除了平叛、安抚乱民,他甚至腾出手来肃清了淮州官场,独自去了趟白鹭书院。如此繁重的压力下,依然背挺如松。
武之肃早他几日启程,他接到的命令是解江淮之难,谁知一上来就碰上大场面,不眠不休打了几天,他也如愿混到了军功,走时兴高采烈,快马加鞭,现在兴许已经到了京城。
和他一同回去的,还有包括谢时晏在内的一众淮州官员亲手所书的陈情折,是非功过,自有圣上决断。
临走时,冯继忠扒住谢时晏的衣袖,面容愁苦,“此役乃白莲余孽作乱,淮州无妄之灾也!多日来,下官勤勤恳恳,不敢有一日稍懈怠,看在下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请大人御前为我美言几句,下官感激涕零啊。”
谢时晏不动声色地收回袖子,淡道,“冯大人言重了。”
不管怎么说,淮州发生这么大的事,身为淮州刺史,至少一个失察之罪跑不了。不过与之共事月余,冯继忠此人,虽糊涂懦弱,追名逐利,但为官勤恳,不敛财、不苛政,于大是大非面前守得住节气,在谢时晏看来,已难得可贵。
他隐晦地提点道,“马上就是万国朝贺。”
万国朝贺本定在年初,可那时皇帝身体不好,后来接连出了春闱泄题案和淮州之难,朝贺一拖再拖,现在,已经拖到了五月底。
万国来朝,看的是天/朝气度。这时候只要不上赶着触皇帝霉头,连秋后处斩的犯人都能多活一载。冯继忠若能将功补过,把残破的淮州城治理好,不失为一条生路。
“万国朝贺。”
冯继忠把这四个字在嘴里绕了两绕,浑浊的眼里顿感清明,拱手道,“大人高见。”
他年迈的身躯颤巍巍,一旁眉眼俊秀的男子急忙伸手搀住。这男子不过弱冠之年,却举止得体,进退有度,惹得谢时晏都多看了两眼。
“父亲,长路迢迢,还是让谢大人尽早出发罢。”
男子冲谢时晏躬身行礼,又朝着一侧的李昭一拜,“母亲身子不适,特命晚辈前来送别夫人。”
他口中的母亲,是与李昭相谈甚欢的冯夫人。
李昭还不到三十岁,被这样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当作长辈,颇有些不自在。可她与冯夫人平辈相交,男子称冯夫人一声“母亲”,自然也得尊李昭为长。
她温声道,“客气了,走的匆忙,未能同夫人道别,实乃遗憾。”
满打满算,两人统共说了不到两句话,谢时晏当即道,“天色不早,冯大人,告辞。”
车轮滚滚,驶出淮州城门。
宽敞的马车里,李昭拈了一个酸梅,不由叹道,“这冯大郎君当真妥帖。”
一路舟车劳顿,李昭时不时犯恶心,有这些酸梅果子嚼着,比来时好受太多。
“投机取巧的小伎俩罢了。”
谢时晏微皱眉头。他看着那堆果子,面露嫌弃,“你若喜欢,我回头送你一个梅园。”
几斤梅子而已,竟值得她夸赞一路。
梅子进了李昭嘴里,却实打实酸在了谢时晏心上。为此,他对冯家大郎的印象一落千丈――原以为是个好学的后生,谁知是个世故圆滑、巧言令色之徒,真真看走了眼!
李昭却不赞同,“不在于梅子,是郎君有颗七窍玲珑心,难得。”
他说话也极为好听,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给夫人备了些零嘴儿,路上解解乏。”
冯大人为官清廉,不可能在上官临走时送金银财宝,谢时晏也不缺些那东西。冯大郎君送这果子,既不刻意讨好,又细致妥帖,当真有心了。
怪不得,即使嘴上不饶人的冯夫人,也说不出这继子一个“不好”来。
闻言,谢时晏眉头皱的更紧了,把茶盏推到李昭跟前,“少吃点,当心牙疼。”
茶里是当季的云顶雪雾,李昭喜欢这个,所以即使千里迢迢赶路,谢时晏也不忘带上。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堪比黄金的顶级茶叶,怎么会比不上区区几斤酸梅!
他不死心地拈起一个放进嘴里,随后又面无表情地吐出来。
真酸。
李昭哪里想到,某人一把年纪,竟还想些有的没的。她喝了口茶水,暂且放下冯大郎君,转而又想起冯夫人。
冯夫人是个泼辣女子,虽然说话不好听,但话糙理不糙,细细想来,着实有几分道理。
她瞥了一眼面色不善的男人,清清嗓子,道,“马上,就回京了。”
原本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白鹭书院,但谁也没想到淮州竟出这样的祸患,冯大儒也中招了,他年纪大,需得一直养着,不便见客。谢时晏只登门拜访一次,他们就得离开了。
他每日来去匆匆,她也不知道他在做些什么,但即使他再忙,定要把安儿带到身边,短短几天,安儿怕他怕的厉害。
李昭直言道,“你打算如何处置安儿?”
谢时晏挑眉,“此言差矣,我自己的种,能亏待他不成,何来‘处置’之说。”
李昭直视他的眼睛,“安儿曾说,你问他,想不想要这江山。”
“一个不满七岁的孩子,他懂什么江山。倒是我该问问你,谢时晏,你做这么多,究竟有何所图?”
谢时晏对上她的目光,“你怀疑我。”
李昭摇摇头,“我怕你。”
她怕她的安儿成为他争权夺利的工具,她也怕她成为李氏一族的罪人。
谢时晏忽地笑了,他拿起她方用过的茶盏,细细啜了一口,逼近她,
“有何所图……昭昭,我想要的,你不清楚吗?”
作者有话说:
第65章 相悦
极具压迫感的身躯笼罩下来,他呼吸深沉,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李昭似被蛰了一下,慌乱低下头,把手中的衣袖揉成一团皱。
“你有话直说,不要做这些登徒子行径。”
谢时晏深深注视着她,伸出手,还未触碰到她的鬓发,李昭忍不住瑟缩,颤抖着身体,不住往角落里靠。
忽地,她听到长长一声叹息,沙哑中带着克制和压抑。
“别害怕。”
微凉的指尖掠过她的鬓角,又缓缓收了回去。
他敛下双眸,弹了弹下袍。面上正襟危坐,可微微起伏的胸口,昭示着他的不平静。
“我若真想做点什么,何苦等到现在。”
只是他不愿意勉强她。一来她身子不好,怕她急火攻心而自伤。二来这档子事儿,你情我愿方才得趣,他不愿,也不屑用手段,伤了他们之间的情分。
谢时晏苦笑道,“可是昭昭,我不是圣人……别让我等太久。”
他只是个世俗的男子罢了,心爱的女子就在跟前,却什么都做不了。长夜漫漫,只能守在她的窗前,听着她的呼吸声,聊以慰藉。
忽地,他想起两人初成婚的时候。
少年意气被折腰,婚后很长一段时间,他待她并不好,横眉冷对,熟视无睹,甚至在新婚后的一个月,他从没踏进寝殿一步。
皇帝面前,有她替他遮掩,公主府里却瞒不了任何人。直到有一次,他听见为她取水粉的侍女发牢骚,她说,“日日描眉画峨有什么用,驸马还不是看都不看她一眼!我看这公主当的也没滋味,还不如村头的俏寡妇,至少人家晚上还有野汉子翻墙搂着……”
他听不下去,第一次动了怒,着人杖责三十赶出府。谁知那侍女身板弱,挨不到三十就死了,她妆都没来得及上,披头散发趿着鞋赶来。
“郎君缘何动怒,何至于闹出人命啊。”
他冷笑,“怎么,公主府的下人,我打不得?”
“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连忙给他倒了盏茶,微微敛下身体,轻声细语道,“我朝自开国起,就明令禁止随意打杀私奴。奴婢犯了错,按照宫规处理便是,再不济送到官府处置,私自用刑罚,实在是……不合规矩。”
“那你说,反而是我坏了规矩?”
她还是那副低眉顺目的样子,谢时晏没由来一阵火气,冷道,“那你报官抓我便是,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我给她陪命!”
片刻,她苦笑,“郎君何苦戳我的心。我只是……不愿郎君落得一个暴戾的名声。”
“名声――”
他嗤之以鼻,“我又不入朝堂,要这名声有什么用。倒是你,空有公主的名头,连个下人都管不住,废物!”
她眼睫攒了攒,终究没说什么,两人不欢而散,当晚,他去了公主的寝殿。
他进去的时候,她已经换上了薄薄的寝衣。见他进来,她脸上颇为惊讶,“郎君今日不宿在书房了吗?”
他斜睨她一眼,只淡淡应了声“嗯。”
她晚间不习惯留人伺候,房里就他们两人。她手忙脚乱地为他宽衣,却因为紧张,衣带都打了结,他低着头,刚好看见她微红的脸颊和冒汗的鼻尖。
“罢了,我来罢。”
一阵兵荒马乱后,两人和衣而眠,她不知用的什么胭脂水粉,身上不时传来一阵幽香,似有似无,在他的鼻尖缭绕,直钻他的心底。
第二天,他顶着眼底的淤青起身,她讶然道,“郎君昨夜没睡好?”
“你身上用的什么香,换了。”定是这香料作怪,扰得他不得安眠。
她更疑惑了,“我睡前必沐浴更衣,没有什么香啊。”
“那就多洗沐几次。”他犹不放心地交代,“晚上离我远点。”
她一脸疑惑,但是还是照做了。又到了晚上,她洗了好久,见他已经熟睡,小心翼翼爬到床里面,蜷缩在角落里,闭上眼。
直到她的呼吸声逐渐均匀,谢时晏猛然睁开眼睛。
她骗他,这香不仅没洗掉,反而比昨日更浓了!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喘着粗气,心中一股邪火,却不知朝哪儿发作。
他看着身旁恬睡的女人,她是个规矩的,就连睡觉也十分守礼,双手交叠放在小腹,胸口随着呼吸起伏,如墨的黑发散在猩红的衾被上,那截儿细嫩的脖颈白的乍眼。
他缓缓靠近,手臂青筋暴起,掌心攥紧又放开。在黑暗的夜色里,内心深处的恶意肆无忌惮地泛滥。他想,只要他一伸手,轻轻一握,就能主宰她的生死。
届时,他不再是驸马,朝堂之路或许艰难,但凭借他的才学和恩师的提点,假以时日,定能封侯拜相,重振门风,完成爹娘的遗愿。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困在小小的公主府里,吃一辈子软饭。
可他看了又看,在触碰到她的那一刹那,他改变主意了。
他想扯碎她碍眼的衣服,让她哭,让她叫,在她雪白的身体上留下他的痕迹。
他让她因他而痛,却舍不得她死。
当初新科状元打马游街,一朵簪花砸到他的头上,他抬眼,见阁楼上的女娘以帕掩面,一双圆圆的杏眼波光潋滟,像晨曦的朝露,美丽又动人。
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后来,他曾让人去打听过,那是哪家娘子,是否婚配过?看她衣着华丽,定是富贵人家的女儿,他谢家没落,不知能否攀得上这门亲事。
谁知天意弄人,她竟富贵至此,让他不敢妄想。
他猛地掀起被子,大口大口地喘气,眼里充满痛苦和挣扎。
片刻,他起了身,赤着脚下地,打开窗子,任由一地清冷的月光扫进来。
他略显嘲讽地想,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四大乐事他独占其二,还有什么不满足。
可他忘不了啊,阿爹临走时没闭上的眼睛,和她柔美的笑靥一起浮现,简直要逼疯他。
月亮躲进云朵里,浑身沸腾的血液冷却,他回身上塌,任由那越来越浓的香味将他包围,缠绕……
.
回想起来,谢时晏深觉自己是再世柳下惠,竟能忍那么久。他如今只是守在她窗前,她一声梦喏,就能勾起他的欲/望。
他定定看着李昭,她眉眼张开了些,当初的她的眼睛圆圆的,有着少女的娇憨,如今生养了孩子,多了丝成熟的妩媚与风情,细细算来,他们成婚三年,分离六年,重逢一年――已经十年了啊。
人到七十古来稀,他即将进入而立之年,他们的一生中,还能有几个十年?
这一刻,什么皇帝,什么余孽,他都不想了,他眼里只有她,他想和她好好过日子,不想将来回望过去,他们之间只有误会和遗憾。
他抛下了所有的冷静和自持,哑声道,“昭昭,我心悦你。”
悦你,很久很久了。
李昭袖子下的手都捏红了,她别过脸,“你今日吃错药了?没由来说些胡话。”
她不懂,明明每次都是她先发制人,却每次也是她先败下阵来。他当年可不是这样的,怎么如今这么孟浪,让她招架不住。
她忽视心底的酸涩,跟他讲道理,“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我跟你说安儿的事。他……”
“他是你为我孕育的血脉。”谢时晏接口道。
提起那个机灵的小子,他眉梢眼尾变得柔和,“你把他教的那样好,你、你心里也有我,对不对?”
一个女子,独自生养一个孩子有多难,还是在黔州那样的环境下。他曾经多希望那是他的血脉,可真从她嘴里说出来,他却只剩下心疼。
他的昭昭那么娇气,瓷片划过指尖都要疼半天,她生育的时候,该有多痛啊。
那孩子不止是他的血脉,更是她为他生养的骨血,他身上的每一滴血,每一寸骨头,都是她对他的情谊,是她深爱他的证据。
他道,“我疼他都来不及,怎么会害他。”
他会把世间最好的一切都给他。他是昭昭耗尽心血送他的礼物,他就把苦心经营的天下送给他,不知应不应得起她的一腔深情?
43/55 首页 上一页 41 42 43 44 45 4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