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一木看向孟渡,孟渡点点头,江一木对小二道:“好,酒留下吧。”
小二给二人斟满酒,退了出去。
这酒盛在小巧的高足圆肚杯当中,比起平日里用的酒碗,更为温和雅致。
江一木拾起酒杯,和孟渡碰了碰,随后一饮而尽,抿唇道:“……好甜。”
孟渡也一口喝尽。
入口便是馥郁的甜,令人想到秋收时节,果香中的一场酣梦。这种酒虽不烈,但倘若是不知觉的喝多了,后劲十足。
孟渡放下空杯,道:“多谢江郎中请我喝酒。”
江一木替她满上酒,说:“这里的菜也不错,你试试。”他微微向后,倚靠在墙上,长指勾着酒盏,缓缓说道:“我第一次来龙吟阁也是吃宵夜,当年还是刘亮平父亲带我来的。……谁料想几个春秋,已物是人非。”
孟渡想到适才月牙湖边连鹤的一番话,想来江一木和刘家交情不浅,刘父刘母双双离世,他一定不好受。
江一木放下酒盏,正色道:“你既然想查雪鬼背后的魂魄交易,往后凡是涉及到此类的事,我都会叫上你一道。”
孟渡端起酒杯和他敬了敬:“多谢,如果我这边有什么消息也随时和你说。”
江一木喝尽杯中酒,抬起头,看向孟渡,问道:“那你查完以后呢?打算去哪里?”
孟渡只觉温润的酒在咽喉中一烧。
她没想到江一木忽然这么问。
孟渡抬起头,江一木却垂下眼,长睫掩着微动的眸光。
江一木把玩着手中的空杯:“我好像从未问过你家在哪。”
几杯酒下肚,厢房内的氛围似乎浓重了几分。
孟渡沉默的看向窗外,发觉窗边挂着一只风铃,但风铃好像坏了,一晚上也没响过。
她的家在哪?她也不知道。
人可以择木而栖,但她不可以。
孟渡收回目光,淡淡的说道:“我的家很远,也没想过回去。”孟渡将话题抛给对面,“江郎中你呢,你从小在藍州长大?”
江一木应了一声,但又摇了摇头。
“是,也不是。”
他给自己斟满酒,道:“我是孤儿,从小在城外的永顺镖局长大,十岁那年才第一次进城。当年将我捡到镖局的人,就是刘亮平的父亲。在我十岁那年,阿禾离开镖局,在东市开了茶馆,才把我带来藍州城中生活。”
江一木叙述的很平静,仿佛置身事外。
江一木端起酒杯,笑了笑:“怎么不说话了?你还想问我什么,我知无不言。”
孟渡想了想,摇头道:“你今天喝了酒,不问了。”
江一木爽朗的笑了几声,反问:“孟娘子觉得我喝多了?”
孟渡歪着头,打量他片刻,回道:“似乎没有。”
江一木又笑了几声,说:“我练的内功,并不易醉。”他又喝下一杯酒,“不过往后日子还长,有什么问题还是留到以后慢慢问吧。”
孟渡莞尔一笑,郑重的嗯了一声。
她望向窗外,初秋的晚风裹夹着清甜,吹得人有些醉意,仿佛真的坠入人世间的一场酣梦。只要梦未醒,一切都是甜的。
酒足饭饱,江一木掏出一枚令牌交给小二。小二将令牌对着烛火,正反两面看了看,一句话不多说,带着二人从侧面的楼梯下去,穿过龙吟阁的庭院,又经过了主楼厅堂,来到了一条水道前。
独木舟上的船夫听见脚步声,站起身,扫了一眼来客,冷冷道:“一枚令牌,只能通行一人,不可擅带旁人。”
船夫是鬼市的摆渡人。小二只负责带客,退开一旁,一言不发。
江一木揽过孟渡的肩:“怎么说话的?这是内人,不是旁人。”
孟渡一惊,只觉得滚烫的酒意蹭蹭上脸。
她垂下眼眸,蹭到江一木耳边,轻声细语道:“郎君,你别这么说……”
孟渡温热的气息喷在他的脖颈上,带着丝丝酣甜的酒意。
孟渡感到身旁的少年一僵,肩上的手箍得更紧了。
船夫望着二人黏腻的模样,犹豫了会儿,说道:“上船。”
好在一路幽暗,不必假意恩爱,小舟一驶入山洞,江一木便稍稍坐开了些。但从船夫的角度看去,两人身影还是贴在一块儿。
小舟在山洞中七弯八绕,一路上只有簌簌的划水声。不知过了多久,隐隐传来人的声音,又是一个弯转过去,小舟驶出狭窄的洞口,瞬间豁然开朗。
鬼市灯火阑珊,天顶一片漆黑,令人摸不清是无星的夜,还是笼罩于一个巨大的溶洞之中。
江一木扶着孟渡走下船,在她耳边道:“这里多是些三道九流的生意,待会儿跟紧点,千万别走丢了。”
孟渡本还好奇,好端端的市集怎会走丢。但越走越深
,才发现没那么简单。如果说东市商店鳞次栉比,鬼市的铺子就好似一盘散沙,宽窄小径纵横交错,杂乱无章。这些铺子既没有招牌,也不挂灯笼,根本无从辨认。
一路上经过了几个巫蛊术的摊子,摊主都不是画像中的老奶奶。二人一直走到了一条路的尽头,也没有找到想找的人。
小路尽头是一顶喜轿,轿子周身呈枣红色,雕刻着飞舞的喜鹊和和合二仙。骄门遮以富贵的大红绫罗,以金线绣着一个“禧”字,周围点缀着百花纹和百子图。
然而轿子三面窗却包着戏布,轿子里透出昏黄幽光。
孟渡在喜轿前驻足,好奇道:“这轿子中演的是皮影戏吗?”
就在这时,面朝着他们的这片窗上浮出一个身段婀娜的小娘子,乌黑的长发,大红的衣裙,朝他俩挥了挥手,似乎在笑。
孟渡刚想往前凑,袖口被一把扯住,整个人被拽着后退了一步。
江一木在身后稳住她身子,正色道:“相传鬼市的喜轿,演的是观戏之人的前世。一眼入戏,两眼入痴。孟娘子还是小心为好。”
孟渡一凛,没敢再往身后看。
喜轿位于几条小径端头的交界处,于是二人换了一个方向,在密密匝匝的帐子和铺子中弯绕行走。
迎面走来一男一女,促狭的小径明显容不下四个人同时通过,只有侧过身两两通行。
擦肩而过时,孟渡看见男人手中牵着一根细线,细线的另一端缠在女人的手腕上。女人身披深色斗篷,以一根白绫遮目,即便是在鬼市幽暗的灯火下,也能看出她白皙的肤色和姣好的面容,于周遭不见天日的腌臜格格不入。
孟渡脚下一顿,回头看去。
江一木停下,问她:“怎么了?”
孟渡看向女人的背影,眉头微沉:“这人我见过。”
女人虽然身着斗篷,绫条掩目,但那张花容月貌的脸,她绝不会认错。
孟渡对江一木道:“这个女人曾在厌胜奶奶的摊位上买花。我们跟上去看看吧。”
女人被男人牵引着走进一条窄道。
为了不被发现,他们始终与这一男一女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男人将女人送到一顶漆黑的帷帐前,这时一个小男孩走了出来,将女人带入帷帐。而那个牵线的男人,一转头就不知了去向。
孟渡望着小男孩的背影,喃喃道:“果然是子炎。”
二人躲在一扇破门后,观察着帷帐前的境况。
江一木奇怪的看向孟渡:“你是过目不忘吗?为何这样一个女人你也能记住?”
“自然不是。”孟渡压低了声,用气音回道,“我碰巧遇见禾老板跟踪这个女人。”
孟渡感到身边的人一怔。
江一木:“你确定是阿禾?”
“确定。”
江一木没有再说话。
孟渡发现,江一木坦白自己的事情时并无顾忌,但是往往提及阿禾,他会选择沉默。
女人在帷帐中待了一小会儿就出来了,那个男人不知从哪又冒了出来,牵起她腕上的线,带着她往外走。
孟渡说:“我跟上她,你去帷幔里看看。”
“等等——”
“待会儿轿子那见。”
江一木还想说什么,但孟渡已经快步跟了上去。
江一木暗自叹了口气,来到帷帐前。
一个小男孩从帷帐里头钻了出来,说:“奶奶今日收摊了。”
果如孟渡所说,男孩约莫七八岁,两鬓编着小辫子,瞳色比琥珀更浅。
江一木微微倾身,对男孩说:“来一趟鬼市不容易,还请你转告奶奶,能否就见一面。”
估计这么说的人不在少数,男孩本想回绝,就听见帷帐内传来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子炎,让他进来吧。”
第28章
孟渡跟了一段, 听见潺潺水声,看来是又回到了渡口。
牵线的男人似乎早就发现了孟渡, 但也没有刻意想要甩掉她的意思。孟渡猜测,男人只是鬼市中的引路人,就像船夫负责摆渡,龙吟阁的小二负责查验令牌,这些都是鬼市中的既定规则。
至于鬼市中其他人的行为,不在男人的管辖范围内。
想明白这点,孟渡大胆上前, 经过女人身边时撞了她一下。
什么东西从女人袖中掉落在地。
孟渡蹲下身捡起。
是一只巴掌大的布偶人,身前染着一个红色的“吕”字。
女人摸了摸袖子,停下脚步,慌乱道:“等等,我东西掉了。”
牵线的男人斜了孟渡一眼, 那眼神似乎在说:老子耐心有限,你最好快点。
孟渡对男人一点头,做了一个“明白”的嘴型。
孟渡看向女人, 说:“你要的东西在我手里,但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是如何找到行厌胜之人?”
女人咬了咬唇,想到布偶人还在对方手中,回道:“留仙桥头有一辆花车, 幌子上写着雨落桐花, 你去问花车的主人便知。”
雨落桐花?孟渡记得花车的幌子上明明写的是“画梅松雪”。
看来不是她的错觉,那个幌子果然有问题。
“雨落桐花是什么?”
“一个地方。”
“在哪里?”
“……无可奉告。”
牵线的男人干咳两声, 孟渡知道不好再耽误,于是将布偶塞进女人的手中, 说:“重要的东西拿好了。”
没走几步就是渡口,男人将女人牵上一条小舟,转了个弯,没入山洞。
孟渡目送他们离开,回头去找那小路尽头的喜轿。
走着走着,闻到一股奇异的药香。孟渡抬头看去,原来是一间药铺,门口窄到即便是她也要侧着身才能通过。
孟渡正好奇鬼市的药铺与外头的有什么不同,就听见里面传来一个低哑的声音:“进来吧。”
孟渡挤进了门。
药铺布局狭长,四面墙上摆满了密密麻麻的药柜。掌柜台后坐着一个细瘦的老头,见孟渡进来,也不问她要什么,而是从柜台中央的签筒中摸出一根签。
老头对照着签文,起身走到百子柜前,自言自语了一阵,抽出一个抽屉,抱出一只方盒回到掌柜台后。
“签上说你会用到这个。”
老头将方盒打开,里头装满了白花花的珍珠。
珍珠并不光滑,却通体泛着珠光,好似某种药粉捏制而成。
孟渡:“这珍珠是……”
老头回道:“这珠子名为‘僵尸散’,作用如字面意思。”掌柜瞄了眼孟渡,担心她小姑娘家听不明白这些,遂又解释道,“用时捏碎,涂抹在兵器或直接撒在僵尸上,能让僵尸化为脓水。”
“僵尸?”孟渡重复了一遍,“人死后诈尸了的那个僵尸?”
“嗯,不然呢?”老头翻起眼皮,“小娘子是不信老朽的话,还是不信老朽的签?”
孟渡忙道:“非也。”
老头哼了一声,装了一小袋“僵尸散”递给孟渡,说道:“老朽的店开了有大半辈子了,卖出去的药还从未出错过。老朽建议你带上这包僵尸散,免得哪天路遇不测了,束手无计。”
孟渡头一回遇见这样强买强卖的卖家,半信半疑的买下一袋“僵尸散”。
孟渡回到喜轿时,江一木还未到。
她记得江一木的叮嘱,不敢多看那喜轿一眼,在旁边找了个角落蹲下休息。
孟渡回想女人的话。
女人说留仙桥头的花车,幌子上写着“雨落桐花”,但她确信自己那天看到的是“画梅松雪”。
有没有一种可能,每个人看到的幌子都不一样。每个人都会看到对自己有着特殊含义的事物。
孟渡忽觉脑袋昏沉,掐着人中让自己清醒一些。然而意识逐渐远去,仿佛天边的飞鸟,愈来愈远,直到消失。
再睁眼时,天地一片白。
她站在一座亭子中,四周群山环绕。一场雪后,万籁俱静。
亭中央的石桌上摊开一张画卷,画卷上几点红
梅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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