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昼早已察觉出这几日的异样,看向孟渡,满眼的担忧:“女公子,你要去哪,我能同
行吗?”
孟渡只是摇了摇头,没再多说什么。
第50章
三人于寅时末出了城。
此时天未亮, 城门未开,路上不见其他行人。
孟渡突然好奇, 问连鹤:“你说此行有自己的打算?”
连鹤漫不经心道:“没什么打算,我随口说的。”
“什么?”
“奴家不这么说,妹妹这么善良的人,会忍下心让奴家走这一趟吗?”
孟渡挑眉看他,硬生生道:“我现在也可以请你回去。”
连鹤掩面轻笑了几声,道:“妹妹不要这般较真嘛。奴家手上沾了人血,不干净了。听说妹妹要做些功德无量的事情, 奴家自然要跟过来讨些功德,不日下了地狱,或能少还些罪业。”
山下是一片树林,此时天上还挂着星星,林间的鸟儿已经雀跃起来, 在三人头顶上蹿下跳、叽叽喳喳个不停。
连鹤扭头对江一木说:“这些鸟儿眼光不错,议论你帅呢。”
江一木一路沉默,此时胸腔漫出几声笑, 问道:“你懂鸟语?”
连鹤不以为然道:“这是鹤九门的必备技能。”
一小群鸟儿在三人面前撩过。
孟渡问道:“它们又在说什么?”
连鹤倾听了一阵,道:“它们说,冬天快来了。……这个冬天,似乎比往常冷啊。”
后面这句,像是他自己的慨叹。
三人抵达天虞山的时候, 太阳刚刚露出一个角。
途径月隐寺时, 山门未开,里边已经传来诵经声。连鹤在门前顿足, 微微颔首,行了合掌礼。
雀鸟噤声, 晨曦映照,恬静祥和之中,众生皆为虔诚的信徒。
天虞山上的场景与镖头在信中描述的无二,有些坟头还插着枯枝,有些枯枝已经被拔走了,留下一个个不加掩盖的小洞。坟墓四周都散落着枯败的叶子,说明坟中的魂魄已经被带走了。
整座山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魂气。山间除了有些阴冷,并无不同。
江一木问孟渡:“魂魄都被取走了,你打算怎么办?”
孟渡摇了摇头:“一山的魂魄被调离,我不会没有察觉。”她合目凝神,一边感知一边说道,“这些魂魄一定还在山上,可能是设下了结界,让我们无法知觉。”
孟渡再睁开眼时,身周的景象完全变了。
……
“孟娘子。”
江一木喊了一声,发现她没应,随即又喊了一声。
孟渡只是闭着眼,仿佛禅定了一般。
江一木轻轻晃了晃她的肩膀:“孟渡,你怎么了?”
江一木回头,心下一凛。
连鹤,竟也是相同的症状。
糟糕……
三人中两人被控制了意志,十分不乐观。江一木早上出发前,明明给二人服下了净心护神的丹药,为何又是只有他一人无事?
江一木环视四周。明明是辰时,山中竟起了雾气。迷雾之中,有一个伛偻的身影,正弯腰捡着坟头的树枝。
江一木问道:“何人?”
那人从远处一路捡过来,一抬头,竟是子炎的奶奶,手中捧着一大把枯枝。
“唷,你居然没有陷入幻境。”奶奶轻叹着说,“无法被我的幌子照进心底,你果然命格清奇。”
又是命格清奇。
江一木按捺住不耐,问她道:“子炎在我府上,你为何不来找他?”
奶奶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感情:“他落在你的手上,不见得是件坏事。”
“要是我今日死在山上,他便无家可归了。”
“那也是他的造化。”
江一木眉头皱了皱:“你是他的奶奶,你就一点也不为他考虑吗?子炎这几日高烧不退,半昏半醒中一直在喊奶奶,即使是这样,你也不愿见他一面吗?”
奶奶似乎滞了一瞬,张口还是先前那些没用的话:“能否挺过这一劫,是他的命数。”
“我明白了,在你心中有更重要的事,比如吊取天虞山的魂魄。”江一木盯着她,“为什么要这么多魂魄,你们想要做什么?”
奶奶低喃道:“我们要做什么,你一会儿便知道了。”
江一木顿了顿,恍然道:“幻境是故意拖延时间吧,等到太阳下行,阴气四起,一山的魂魄被释放出来,是想将我们赶尽杀绝?”
奶奶没有否认,但又张口提点他:“孩子,你既然没有被幻境困住,就赶紧下山吧,我们无意伤害你,待到启阵的时辰,再走就来不及了。”
江一木回头看了眼孟渡和连鹤,说:“我不会丢下他们一个人走的。”
奶奶似乎叹了口气,道:“随你便吧。”
奶奶低下头,继续去拔下一座坟上的枯枝,谁想江一木先一步按住了那根枯枝,抬眼,不以为然道:“别急嘛。反正死都要死了,不如和我说说吧,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我们?”
奶奶指着孟渡,说:“我们要杀的只是她一人。”
江一木冷笑一声:“你知道她是谁吗?你们杀得死她吗?”
“她是地府的人,必须死。往后她复活一次,我们就要杀她一次,直到我族完成民族复兴的大业。”
疯了,真是疯了。江一木感觉自己在和一个痴狂的异教徒废话,不仅仅是浪费生命,甚至连生命可能都要交代在这儿了。
再和她继续聊下去显然意义不大,就连子炎一个孩子都能对族人的事情守口如瓶,他能指望从这个忠心耿耿的老妇人口中问出什么来呢。
江一木叹了口气。
“算了,聊点别的吧。我们第一次在鬼市见面的时候,你说我像一位故人。”
奶奶眼中一动。
难道问对了?江一木脚尖向前探了探,问道:“您的那位故人,是谁?”
奶奶失神了片刻,忽然间手上一松,满满一大把枯枝尽数散落在地。
再抬眼看向江一木时,眼眶通红。
奶奶向前迈了两步,颤颤巍巍的伸出手。
“是你,真的是你。你是那个孩子,你长大了……”
老人疯疯癫癫的仿佛呓语,但江一木还是控制不住的伸出手,想要握紧对方。
就在指尖触碰的一刹那,奶奶突然白眼上翻,倒在地上。
肉身迅速腐烂,瓦解,最后竟连白骨也不剩,化成一滩流脓的淤泥。
江一木退后一步,倒吸一口冷气,双拳不自觉的拧紧,手背青筋跳动。
“居然也是俑。那子炎——”江一木低吼一声,“该死!”
***
永安元年,天虞山。
月隐寺静得沉重,月光被压成了一片薄薄的纸,轻轻覆盖在大殿前的石阶上。
连鹤提着一柄长剑,剑尖划过月光,发出挠心的声响。
大殿之上,站着一个人。
净空法师伫立在佛像的脚边,显得渺小而老迈。
连鹤掏出雪白的帕子,将剑上的血擦拭干净,说道:“法师如此爱干净的人,死前也不应当沾染上他人的血迹。”
净空法师听闻哈哈大笑,说:“你认为你能杀得了我吗?”
连鹤不动声色,连眉都不挑一下。
“无所谓,能杀就杀,不能杀就不杀。反正我不杀你,朝廷也会杀你。如今老皇帝驾崩,永安帝登基,你与先皇们做的那些好事,你以为永安容得下你这张嘴安生吃饭?”
净空听完后,沉默了一会儿,连连道好。
“他们被你杀死,是他们无能。”
“那你呢?”连鹤轻轻问了句。他收好沾了血的帕子,一脚踩上大殿。
“我?我早知有这一天了。”净空法师嘴角含笑,但他的面容罩在释迦牟尼的阴影当中,令人看不真切。“等我下去以后,会好好数落他们,十年少林,竟打不过鹤九门的小师弟,为师真是丢脸啊。”
“你——”
连鹤发觉异样,冲上前,净空法师却已经断气了。
净空法师在舌心含了一颗毒药,只要往上颚稍稍一顶,毒液四散,顷刻间就能至死。
给他死的太容易了。连鹤默默地想着,却也收了剑。
下山时,连鹤回望大殿,净空法师仍立于殿前,仿佛真的是圆寂了。从今往后,真相只有天知地知。
因为祁鹤,也在这一夜死去了,他已经完成了鹤九门的使命。
十三年了,终于可以放下过去,重新开始了。
连鹤脱下外袍,在山涧中清洗,虽然没有沾上一滴血,但总觉得不太干净。他穿好湿漉漉的衣服,仰躺在山泉边的巨石上歇息。不知过了多久,有马车经过,声势浩大,锣鼓喧天,连鹤被吵得坐起身,眯起双眼,看向那一队恼人的马车。
待他看清车窗上的物件,骤然一震。
居然是兽面铃!
连鹤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只觉心神脱出了禁锢,回到了躯壳之内。
连鹤一睁眼,只听袖中铃声大作。连鹤赶忙从袖中掏出兽面铃,又是摇又是捂,可铃声不减,不禁咒骂道:“这破铃铛怎么停不下来?”
江一木听见连鹤的声音,激动得从地上跳了起来:“太好了,总算醒了一个。——你在做什么?”
连鹤惊讶的望着江一木:“它吵成这样,你听不见吗?”连鹤又摇了两下,喃喃道,“……诶,居然不响了。”
连鹤这才注意到孟渡,眉头蹙起:“原来刚才是梦。莲心妹妹,她还在梦中。”
江一木颔首道:“你既然醒了,赶紧下山帮我做件事。”
“奴家怎能丢下你们。妹妹身轻,咱俩背她一起下山。”
“如果能这样,我早就这么做了。”江一木担忧的看向孟渡,“她……我根本无法近身。”
连鹤不明白江一木的“无法近身”是什么意思,他走到孟渡身边,刚一触及她衣角,整个人仿佛被飞火击中。
武功深如连鹤,也愣是被弹开了几步,浑身又酸又麻,好一阵子没有恢复知觉。
“妹妹身上有结界?”
“嗯,我试过好多次了。”江一木从衣中掏出一封信,交给连鹤。“你将此信交给月隐寺的和尚,让他们遣散寺庙中的香客,按照信上的方法在天虞山四周布一圈结界。”
连鹤狐疑道:“这些和尚可信吗?”
江一木叹了口气,说:“所以需要你协助。难保这座山上,今晚不会出什么大事,这个结界将天虞山与外界隔绝,既可以避免殃及他人,又可以防止对方召唤救兵。”
连鹤猜中了三分:“你与对方打过照面了。”
“算是吧。”江一木看着连鹤,神情严肃,“你赶紧走吧,多一人被困在此处无济于事。“
“那我去了,你们多保重。”连鹤望忽然一笑,“好好活下去,万一除了什么事,可千万别殉情啊。”
第51章
孟渡再睁眼时, 只身于一条半丈宽的小径,路边生长着两三朵赤红色的花, 花茎细长,花瓣如勾。
小径深处,霭霭迷雾之中,赤莲连成一片,仿佛湿漉漉的血海。
这是黄泉路。
孟渡咯噔一下。
幻境,又是幻境。
她环顾四周,阒无一人, 这个幻境,又该如何破除?
孟渡沿着小径往前走。
黄泉路的尽头是一片死水,浑浊不堪,暮霭沉沉。
黑白无常立于水上,各提一盏灯。
“孟婆命我们在此处候你。”
黑白无常齐齐说道, 声音中听不出感情。他们说完便转过身,朝着水面深处漂去,孟渡跟在他们身后, 水面刚刚没过脚踝,整个人就被一股不可抗力牵引向迷雾深处。
孟婆在醧忘台前,斜倚在龙椅上,淡淡峨眉,点点朱唇, 一头乌黑长发随意披散。大红衣袍下, 皮肤白得扎眼。
孟婆媚骨天成,令路过醧忘台的凡人不敢多看一眼。
孟婆懒洋洋的问道:“孟渡, 你可知错?”
孟渡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才想起那时的自己也没有答话。难道要将所有过去经历一遍,才能走出幻境?
孟婆再张口时,言语中已显示出三分不耐:“不说话,就是不知错了。”
一旁,黑白无常小声提示道:“认个错,快点。”
孟渡垂眸,咬了咬牙,回道:“何错之有?”
黑白咿咿呀呀的唱了起来,转着圈,似乎想用歌声冲走孟渡方才大不敬的话,场面一度荒诞而滑稽。
孟婆冷笑了一声,站起身道:“罚她去奈河受刑一千年。”
黑、白无常:“孟婆!”
孟婆冷冷的望向跪在殿前的孟渡,说:“如此方能记住,她身位鬼差的职责是什么,她所付诸的真心又是什么。”
孟渡被黑白无常一左一右架着,扔进了奈河,她的手脚被镣铐桎梏,另一端系着巨石沉入河底,只能露得半颗头颅。
奈河水污浊腥秽,水面风平浪静,水下暗流汹涌,孤魂野鬼在其间窜行。水底爬满了毒虫蛇蝎,它们在水流湍急之处捕猎,捉住暗流中颠沛流离的魂魄,将它们用爪牙一点一点撕碎,吞噬。
孟渡虽不是它们的猎物,却也无法躲避它们的啃咬,时不时有野鬼缠身,将她当做湍流中的救命稻草,引来猎食的虫蝎爬满全身。
日复一日,她在河中望着众生渡水,大多数平安的抵达彼岸轮回,也有少数生了旁的心思的,被看守的小鬼一脚踹入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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