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等你再大一点,就不会喜欢比自己年纪大的了。”桑枝轻笑道。
堇青鼓着腮, 小声嘟囔道:“才不会呢。”
雪崖在侧边另一座山的山峰上, 高度比刀宗的山庄所在的位置还要再高一些,因而常年落雪, 就算是炎夏这里积雪也不会完全融化。
两人走了一个时辰,才绕着一圈圈崎岖的山路, 爬上雪崖。
此时天际已然全暗,雪崖上的风凛冽得如刀子在脸颊上刮过,桑枝拉着兜帽望向月光都无法照亮的崖口, 没瞧见半个人影, 倒是看到了崖沿边上郁郁葱葱的大树, 遮天蔽月,延伸的枝干挡住了断裂口。
昆仑的气候注定了植物无法存活,桑枝好奇地走近两步,才发现翠绿的叶子在风雪中褪色,部分叶子因重复补色,有色差。
堇青环顾了一圈,不解道:“咦,少宗主不在这里吗?”
天色很黑,她不信邪地眯着眼绕着雪崖找了两圈。
桑枝兴致勃勃地研究大树的材料,一抬头撞进了一双幽深的桃花眼里,少年躺在粗长的枝干上,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重剑压得枝头下弯,导致他有些头重脚轻。
她默默转头,看向在积雪层里挖人的堇青喊道:“别找了,在这里。”
堇青动作停住,把挖开的坑又填了回去。
姜时镜从枝干上翻身而下,于层层绿叶里落地:“怎么这个时间来。”
桑枝感叹地瞧着枝干像是有生命力般弹了两下,引得枝叶间的雪扑扑往下落,能造出这种大规模又真实的盘天大树,简直鬼斧神工。
“有件事,我觉得你需要提前知道。”她将视线转向少年,神情严肃了几分,“你祖父会在武林大会决赛前当场宣布你和公治念的婚事。”
堇青凑过来补充道:“娘亲说,老爷子的意思是想请在场所有人见证风清门和刀宗的喜事,并在比赛结束后,留下来吃席。”
这话,堇青先前没说,桑枝愣了下:“吃席?吃什么席?成亲席?”
三连问把堇青差点问懵,眼瞧着一旁的少宗主脸色越来越黑,她连忙解释道:“不是不是,是订婚,等四姑娘及笄后,再成亲。”
桑枝:“…………”
于她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
姜时镜冷声道:“什么时候说的。”
堇青:“大概预赛结束,老爷子把人都召到主殿,说是让准备好比赛结束后的席面。”
“呵。”姜时镜立起重剑抵在雪地上,玄色的剑身并未被白布包裹,在微弱的月光下泛着流光,“他倒是好想法,当场宣布婚事,把人架到断头台,不留拒绝的余地。”
公治念本就常年被家里束缚,性子软即使提前知道也不敢忤逆父母,这一招明显是为了让他屈服。
“决赛前,也就是小组赛后,是吧。”他缓缓弯起唇角,瞳内有冷意浮现,“就当不知道,让他宣布。”
桑枝和堇青同时怔住。
桑枝直觉他在憋大招,如当年的男主一样:“你想做什么。”
堇青下意识觉得少宗主要抛弃少夫人另娶:“少宗主三思啊,大不了咱们可以私奔。”
姜时镜:“?”
咱们?他品着这个词,好半晌,无语道:“以前让你读书,你非要去放牛。”
堇青:“啊?”
“祖父想当着众门派的面宣布此事,赌我不会当场驳他的脸。”姜时镜双手交叠搭在重剑柄上,慢条斯理道,“公治念有她自己喜欢的人,不敢表露也不敢违背家里。”
“她不敢不代表我也不敢。”他看向桑枝,“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觉得小姑娘太脆弱,若是当众被退婚,会羞愤至死。”
桑枝舔了下在寒风中干涩的唇:“她只是一个小姑娘,甚至还没及笄,没道理承受长辈错误决定下的言论。”
整个比武场加起来足有近三百的人,这个时代被退婚的女子在别人眼里就像多了一抹污点,粘在身上永远去不掉,那些乱七八糟戳人脊梁骨的话语,很容易要了人命。
同样身为女子,就算公治念真的喜欢姜时镜,她也不希望发生这种事。
姜时镜垂眸看向桑枝,漆黑的瞳色柔和了些许:“别担心,她虽然爱哭,但没想象中的那么软弱。”
他顿了下,将手里的重剑递给堇青继续道:“我会事前询问她,若是她不同意,我会另想他法,阻止这件事发生。”
桑枝轻皱了下,颇为不解:“她难道会同意?”
姜时镜伸手扯开她领口处松松垮垮的系带,整理了一下被寒风吹得凌乱的斗篷后,再重新系起来,熟练地打结:“公治念刚出生时,我跟随爹娘去过风清门。”
他拉着兜帽将她的脑袋严严实实地包起来:“我幼时算不得乖巧,初去的第一日就在风清门里上树翻墙,但也在那时瞧见了大院里不为人知的一面。”
“不知是何原因,公治家与我同辈的只有四个姑娘,他们家生男孩的概率很低,近三十年没诞生过男孩,因而所有的女子皆会外嫁,作为联姻的牺牲品。”
他叹了一口气,语气轻轻淡淡:“她们从会走路的那天起,就被放到大院里生活,学习一切礼仪规矩,我趴在墙上看了很久,有一个只比我大了两岁的姐姐因摔了头顶的碗,被罚跪在炎日下,跪了两个时辰。”
呼啸而过的寒风带起垂挂至胸口的银铃,夜色中摇起声响。
桑枝抬首,视线定在少年鼻侧的黑痣上,涩声道:“公治念也是这样长大的?”
“一半吧。”姜时镜道,“她比她的姐姐们要幸运得多,她母亲怀她时身体不好,她是早产儿,瘦弱得很,五岁前一直在神农谷调养身体,神农谷养孩子的方式很简单,丢给弟子散养。”
“对于公治家来说,六岁开始学规矩已经晚了,她没法嫁给京州的权贵,才会刚巧合了祖父的心思,嫁给刀宗。”
桑枝沉默了片刻,直白又残忍道:“既能拢了刀宗的心,还能把半个养废的女儿丢出去。”
她只在新闻里见过的案例如今真真实实地摆在自己面前,她闭了闭眼,轻声道:“虎毒尚不食子,吸亲生女儿的血,装得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蔑视别人,他们拿什么教弟子,扭曲的思想吗?”
姜时镜后退了一步,牵过她冰凉的手,在掌心里握紧,缓缓往雪崖下走:“人类和动物无法比较,人类拥有的认知和思考足以毁灭一切。”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无穷无尽的贪念迟早会让风清门自食恶果。”
堇青抱着重剑跟在两人身后,忽然出声:“公治念第一次来刀宗时,就被打过手板子,而且……”她停顿了半晌,“手指还被夹过。”
桑枝偏了偏头,看了堇青一眼:“你喜欢公治念吗?”
堇青:“她只要不当少夫人,我就不讨厌她。”
姜时镜知道桑枝想问什么,直接道:“当你嫂子呢?”
堇青:“?”
手里的重剑啪嗒滚落在地,堇青震惊地两步跑到两人面前,娃娃脸皱起:“少宗主,你快呸呸呸,不能讲这种晦气话。”
姜时镜回头瞧向躺在雪地里的重剑,眸里划过一抹无奈:“同你开玩笑的。”
堇青这才松下一口气:“太吓人了,晚上绝对要做噩梦。”她拍掉重剑上的积雪,继续跟在两人身后。
天色全暗后,崎岖的下山路变得很难走,姜时镜牵着少女走得很慢,碰到碎石时还会出声提醒。
“公治念骨子里压着叛逆,就看敢不敢反抗。”
桑枝单手抱着变温的汤婆子,视线盯着地面,积雪被踩得很硬,走起来会发出吱嘎声响,还有些滑:“公治家从内部就腐烂了,就算她不嫁给你,也会被逼着嫁到其他门派,稳固风清门在武林里的地位。”
她只是没想到风清门培养这么多女儿的目的,是将她们都嫁给京州权贵,可据她所知,权贵比江湖更看重身份,很少有会娶门派子女做正妻。
总不能全送出去当妾,这同养蛊有什么分别。
“她们会习武吗?”桑枝问。
姜时镜沉默了半晌:“不会。”
他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破碎又缥缈:“说嫁不如说送,她们学习最多的是如何掌握丈夫的心,最好能争过主母,更方便得到风清门想要的利。”
“我在颜府小住时,遇到过二姑娘跟随礼部侍郎前来拜见颜词,她……同京州的姑娘几乎没有分别,要说最大的区别……”
少年脚步更缓慢了:“京州的闺阁姑娘眼里还有对未来的光,她没有。”
或许被父亲送出去的那一刻起,架在她们脖子上的刀彻底砍下,斩断了她们对未来的所有期望。
没有武功傍身,暗处无时无刻有眼睛盯着,连逃跑都是一种奢想。
第144章 晋江
◎武林大会27◎
桑枝垂着眼眸轻叹了一口气:“作为武林中习剑术的第一门派, 教习弟子的同时却剥夺了亲生女儿的习武资格,规避一切能反抗的风险,公治家不是在养女儿, 他们只是把女子当做搭建桥梁的基石。”
她忽然意识到一个忽略了很久的问题, 疑惑道:“公治家近三十年没有男嗣诞生, 他们不急?”
风清门一看就有皇位要继承,不可能因为生不出来就不生, 他们只会把错处怪在妻子身上, 然后变本加厉地生,全然不在乎妻子的身体是否能承受, 直到妻子无法再生育, 便开始纳妾, 一个接一个。
姜时镜再次陷入长长的沉默,他什么都没说, 却又什么都说了。
这一瞬桑枝只觉得被手捂住嘴巴无法出口的不公,汇聚成无形的风,携着对人世的失望, 在耳畔振聋发聩。
绕出崎岖的山路后, 山庄内的灯火明亮如白昼,时不时会有刀宗弟子巡逻路过, 姜时镜将桑枝送到川舒院,没再往里走:“太晚了, 我不方便进去。”
他看向少女被冻得微微泛红的脸颊,道:“风清门内部的事,我们无权插手, 一个门派既然能从百年前活到现在, 必然有一定的手段和方法。”
“我知道你痛恨将女子当做物品的行为, 但凭我们想掀翻这一切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如果公治念不想反抗,决赛前我需要送你离开刀宗,以免老爷子恼羞成怒翻脸,将主意打到你身上。”
桑枝愣了下,“你要做什么?”
姜时镜指尖挽过她脸侧的碎发,桃花眼微弯:“只是一条备选路,你不需要知道。”
桑枝有些惴惴不安,不放心道:“别闹得太大。”
少年瞳内漾着橘红的火光,在夜色内跳动,如蛊惑心智的鬼魅:“不会,回去吧。”
桑枝一步三回首,跟在身侧背着小包袱的堇青火上添油:“少夫人为何不直接跟少宗主回去,娘亲说了,生米煮成熟饭,谁来了都得叹气。”
桑枝:“……?”
她一时无语凝噎:“你娘亲……还挺开放的。”
预赛结束后的三天是休息时间,进入复赛的弟子更努力练武,淘汰弟子则开启了吃喝玩乐的休闲时光。
咸鱼教虽来了二十七个弟子,但进入复赛的只有八个,大部分弟子都满怀期待地报了小组赛,每个门派需要再额外提交一名领队名额,柳折枝问也不问把桑枝报了上去。
等她知道这件事时,比赛已过了大半,赛程已然进入复赛后的二轮赛。
桑枝从弟子那里得知自己需要带领一群弟子前往另一座山参与小组复活赛,整个都傻了,她憋着怒气,气冲冲地往二楼的观景台走,未戴面纱的脸差到像是去杀人。
二轮复赛还在准备阶段,因而比武场的弟子聊天嬉戏,闹成一团,颇有种运动会的热闹。
她方才转弯上阶梯,迎面撞上恩华寺的主持身袭僧服外披棕色袈裟,歉意地朝她合掌鞠躬:“抱歉,请施主见谅。”
桑枝后退了几步,礼貌的颔首道:“是我没瞧路,与主持无关。”
主持和善地弯着眉眼,笑道:“施主此前可否去过襄州。”
桑枝轻皱了下眉,没隐瞒,道:“去过。”
来往会有人经过,她下意识地往旁边避了避,疑惑道:“主持问这个做什么。”
主持站在台阶上,桑枝仰着头,脖子酸痛,默默地又往后退了几步。
“贫僧有位小故人也在襄州,听闻圣女此行住过一段时间知府,可否有见过她。”他慈眉善目道,“名芝,姓武。”
武芝!
桑枝脑海里蓦然浮现武芝临死前瘦弱到如羽毛的身子以及那双褐黑色的瞳内,充斥着对襄州未来的希冀,她用死亡把陷入地狱的襄州拉起来,重新投入阳光的怀抱。
“见过,是个很好的人。”桑枝抿着唇轻笑了下。
主持迈下台阶,与她站在同一块平地上,语速慢却带着一股安抚人心的魔力:“说来可惜,她曾是我门下最出色的弟子,耍的一手好棍,连大她几届的师兄都比不上。”
“只可惜是女子。”主持无奈地摇了摇头。
桑枝脸色沉了下来:“只因是女子,就不能习武,主持是否太过偏见和武断。”
她不接受任何的性别歧视,无论男女,武芝是女子又如何,刘伍将父子沉溺财宝和女色,践踏百姓生命时,是武芝不顾一切撑起襄州的天,护佑安宁,她不喜欢这种言论。
主持看出面前的少女有所误解,也不恼,盈盈道:“世间各有规矩,恩华寺乃实打实的武僧庙,收女弟子视为破戒。”
他眼尾的弧度淡了少许:“一切诸相即是非相,一切众生即非众生,菩萨佛祖包容万物,贫僧和方丈也不甚在意,但弟子们的父母在意,世间的其他人在意,种种俗念化作因缠住恩华寺,结出的果总有一天要偿还。”
“施主还年轻,人世间的恶语带来的灾难无穷无尽。”
桑枝垂眸沉默片刻,躁动的心渐渐平缓:“抱歉,是我没认清现实。”
主持说得没错,恩华寺不在意性别,不代表其他人也不在意,就连男子和女子出家都有和尚尼姑庙之分,更别说,武芝当年是女扮男装混进的恩华寺。
恩华寺收出家男弟子,衔月楼却只收女弟子,若当年武芝去的是衔月楼或许就不会被废武功,失去自保的能力。
主持:“她现在可还安好。”
桑枝轻声道:“她实现了心中的抱负,现下应该已经转世投胎了。”
主持似乎怔了下,双手合掌道:“善哉善哉。”
桑枝偏头望了一眼比武场:“不叨扰主持,先行一步。”
“好。”主持看着她迈上阶梯的身影,忽道,“看清脚下的路,千万别迈错了,你会得到想要的结果。”
桑枝愣住,伸出的脚悬在空中,迟迟放不下去,她转头看向主持,慈善的脸上盛着笑意,阳光笼罩于身,如在袈裟镀了一层金光,朦胧又神圣。
“主持可否知晓什么。”
可他却笑着摇头道:“不可说,不可说,一切都是因果缘分。”
桑枝原本是冲着跟柳折枝吵架去的,但在与主持的攀谈中心里的气逐渐消失,归于平静,端正地坐在椅子上百思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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