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却不是个贴心人。
也说不出那些个肉麻兮兮掏心窝子的话。
但至少他字句铿锵言出有信。
何以她自幼熟读诗书,却也似那些个肤浅愚昧的女子一般,爱听得那些个轻俘纨绔口中的甜言密语?
沈蒙有什么好的!
如今事已成此落得今天这一步田地,她咎由自取不说,却怎地好似一切的错全落在了他的身上?反倒数落起他的不是来了?
好似是他做错了。
好似是他不应该。
荒谬!
实在是荒谬!
祁青鹤一手合起了案卷倏地扔掷在了桌上,这一番响动引得一旁正诚惶诚恐躬身候着的单正阳一惊,神色尚有茫然的看着他扔了案卷大步踱去窗边。
见他面容生沉,隐怒正蓄。
“……大人?”单正阳小心翼翼的试探着问了一句,也不知道他是看着了什么才心中这般的不痛快。
“……”
祁青鹤长身立在了窗前,望着窗外那一棵已经金黄了的银杏树,见那叶儿在秋风中打了个旋儿的落下,满庭的萧瑟中,一排金灿的寒菊却是犹然抱香枝头。
窥不得他心里想着什么。
只听他开口道,“她既如愿做了西陵王的妾,又为何要杀了他?”
第11章 、残阙
一窗景,窥见乱红飞去秋千处。
犹记当年。
“小姐,那西陵王又来府上提亲了,可甚的奇珍异宝送上了门。”丫鬟红觅一边打着小扇一边说着,“算着今儿个可是第三次了。”
府上花庭正绯,香气馥郁。
那一架爬满了花藤的秋千还有余晃。
刚下了秋千的少女身上惹了一层薄汗,因为是在私阁,少了在外头的端贤模样,伸手便往石桌上抓起了一块甜糕送去了嘴边,眉眼飞扬间满是俏丽,“还是杏花坊的糕点香糯些。”
“小姐,奴婢可是在说正事呢,你怎地念着这点心了。”丫鬟红觅无奈。
“这可不就是正事吗?”
正说着。
少女又贪了一块点心,笑盈盈的说道,“改明儿春日我与惠姐姐她们出游,正好不知道备着什么。”
“小姐!”
像是全然没有放在心上,少女喂去了一块点心走了几步又落在了秋千上,“管他呢,我又不喜欢他。”
“可那是西陵王啊……”
“西陵王又怎样?”
少女坐上了秋千,一只手攀向了秋千架上的花藤,晃荡着的半只脚荡落了鞋袜,很是随意的搭在了秋千架上,“明明娶了妻室有了西陵王妃,还不知收敛收敛,这种三心二意的男人我最是看不上。”
丫鬟红觅有些无奈的站在一旁为她打着扇,道,“可自古以来男人不都是三妻四妾吗?”
“自古以来便是对的吗?”
“但是……”
少女半趴着花藤上晃荡着秋千,微微侧过了头,道,“他沈蒙想要三妻四妾坐享群芳环绕齐人之福,他是西陵王,想怎样我是管顾不上,但想让我为妾为婢?呵,做他的春秋大梦!”
丫鬟红觅为她打着扇。
庭院中的秋千细细的晃荡着。
“不说他是西陵王,便是皇上,给了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之尊,我也绝不稀罕。我仲藻雪不愿与争他人夫婿,也不容得他人来分枕我自己的夫君。”
那一日春光正艳,满园的花团锦簇上有蝴蝶翩跹。
第一次来仲府拜谒仲家老爷,祁青鹤却不想在途中走错了方向,迷绕在仲府的花园中里,正想着找人来问一问路时,听得了隔墙之外传来一阵少女的笑闹之声。
知道自己许是误入了仲府后院。
想着男女有隔,祁青鹤原是却步准备离开,但只走了一步,就听出来了那个声音是撷芳宴上幸而蒙面的仲家小姐仲藻雪。
这一却步便正好听到了她的这一席话。
许是因为在家中私院,她的语气比那日要轻快随意许甚,少了那一份端静之感,但却俏丽可人,好一番的少女烂漫。
只是听人墙角这种事实在不是君子所为,祁青鹤顿了一下,很快的意识到了不妥,正准备离开。
“但这事也不能一直这样干拖着,毕竟惹恼了西陵王可是不妥。”丫鬟红觅担忧。
“是他自己自找没趣,当了全天下的女子都稀罕着他的金银权位,不过是容不得旁人拒绝了他罢。”
“可是不说西陵王皇胄高权倾野一方,便是论着相貌也是个风流俊朗的人,小姐你当真……”
“我才不稀罕呢。”
仲藻雪一手拿起了做好的纸鸢,嗔了丫鬟一眼,说道,“若说相貌丰神俊逸,神骨清秀,那沈蒙哪里比得过祁公子丝毫。”
丫鬟红觅恍悟,“原来小姐是看上了探花郎祁公子……”
“才没有!”
少女含羞着嗔了她一眼,笑闹着拿着风筝往外头跑了出去,“我才没有喜欢他——”
笑闹声一时间戛然而止。
就在小跑出了私院拐墙,不想迎面撞上了正准备离去的人。
手中的纸鸢悄然的堕落在了地上。
看着眼前神姿清丽如立芝树的男子,仲藻雪一时间瞪大了眼睛,红霞煞时飞上了两颊,忙往后退了几步,慌乱的伸手抚向了方才荡秋千时惹得凌乱了的衣衫和发髻。
一池春日,小花园中蝴蝶正是翩跹。
那是一眼便全览无遗的少女被撞破了心事的娇羞与慌乱,像是一头受了惊吓怦然的小鹿。
“祁……祁公子……”
祁青鹤侧转过了身,“是在下无意误入,冒犯姑娘了。”
少女脸上的红粉是比春日的杏桃还要娇得三分颜色,罗扇半掩了红面,慌忙中落了发上的金钗,便是退去了院墙内,一颗心怦然擂鼓。
“……祁,祁公子什么时候站在了那儿。”揣着一颗怦然的心却是连话都说不利落了。
“不久。”
看得她掉落在草圃中的金钗,祁青鹤委身拾了起来,隔着拱门小墙递了过去,看着那一只素白如玉的手羞怯的伸了出来只攀着钗尾拿走了那一枚钗玉。
像是有风吹拂过一池的春水,心中有泛起一阵细细的涟漪。
祁青鹤道,“就在姑娘说不喜欢祁某的时候。”
那声音有着连他自己都未有觉察到的带着一份低笑,似有些许的促狭。
不若平日里的冷漠不苟言笑,好似个浪荡的风流子。
“——你!”
这一席话却是惹得她红霞蒸面直冲了发顶,躲去了墙院里面的少女一手攒紧了那支金钗,一颗心怦然如鼓,羞色间低头忙往自己的闺阁跑去。
“祁公子竟也是……这般的——坏死了!”
再相逢,再相逢。
春日晴好。
满园芳菲逊红羞,直把蝴蝶抛。
登回楼阁后仲藻雪忙伸手掩却了自己的闺门,背倚在了香门处小喘着平息,只面上的羞色久久难褪。似是含情,似是有羞。
也是自那一日后,两人开始了寄通书信,他往来走动仲府的时间越发的多了起来。
虽然外男不得入得高院,但总能隔着高楼遥遥的望向一眼。
她寄过女儿情。
她写过女儿羞。
在成亲之前,满含的羞怯却又脉脉怀情,每每的见着他来了总是雀跃的好似过年,只在那高楼回廊中四处的走动着瞧瞧的看着他的身影。
至成亲之后,那一份女儿情渐渐的变成了相思意。
在他远赴黎安治水,走去渠州治祸,在每一个他不在的晚上时辗转反侧相思难绝。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注1】
……
小香奁里,半截残笺。
在走去了西陵王沈蒙身死的第一案发地后,再搜查了一遍她如今的住所。在那一间红枕香阁之中,暖香暧昧生寒,整个屋子都清冷的寥无生气。
屋子内的陈设与当年依旧。
这么些年过去了,她依旧是惯了将这一些的物什留在了香奁内。
“都给我再仔细着搜一遍了,不要放过任何一丝的蛛丝马迹!”单正阳站在一旁张声道。
“是!”
祁青鹤立在了一方临窗的小案前,伸手拨开了置于案上的小香奁,里内除了姑娘家的琐碎物外拉开了抽屉只剩下了两张已经泛黄了的纸笺。
照光之下,黄纸上的旧墨已是生冷。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这是成亲后的第一年,他远去黎安半年不得回时,她写与他的一笺相思情。
时至今日,他还记得。
记得那一夜他回来时满身的风仆,记得他推开门时的她喜极而泣的模样。
记得那一夜的遣绻。
记得那一夜的情长。
“……”
祁青鹤敛下了眸子,压下了心头不住翻涌的积郁,面容冷漠的翻去了另一页纸笺,不同于上一张的纸笺,这一付纸笺下更似是一封书信一般。
那外封的是一笺力透纸背的墨字,笔走游蛇,是他从未见过的字破狂草。
寒墨已涸。
却是尽见决绝。
“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可。”
最后那一笔的“可”字,落钩之下笔锋尽出,锐利的好似一把寒刀。
这一把刀,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扎在了他的心口。
猝不及防。
难以抵御。
他明明是恨透了她的背叛的,他明明早在一年前就已经抛下了她。
他原是不会再为她有一丝的牵动的。
但在这一瞬间,为什么还会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窒息感呢?那积郁在心肺之中的一团火,烧着他这一年里都没有放下的气恨。
“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
那是不愿意承认的,还在意她。
那是不愿意承认的,还放不下她。
那是不愿意承认的,心里原来还是有着她。
那是他的不甘心,那是他的意难平。
“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可。”
祁青鹤伸手攒紧了那一纸笺,握攒成拳的手指骨苍白犹有轻颤,只深深的连同着纸笺剜着掌心,却是心里久久的不能平复下来。
“……”
厢房内正翻得一片热火朝天,只在小窗外有一双柔荑轻推着罅口自暗处打量着里边的动静。
就这样看了许一会儿,等着搜寻完毕的捕头复命的时候,放下放下了小窗悄无声息的离去。
祁青鹤攒紧了手中那一团被揉烂了的纸,摸得里边的信夹内还有其它的东西,神色冷漠的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些许后,跟着打开了封口。
是一张被折叠的仔细的长纸。
满是褶皱。
满是污迹。
却像是被人抚摸了无数遍后,抹得个平整光滑。
——是那一日临安大雨,他转身离开时扔给了她的休书。
祁青鹤一只手拿着那一封纸笺久久立在了原地,大脑里却是一片嗡然空白。
“大人,已按照大人的话重新将雪娘的住处搜寻了一遍,但这一次,找到了一把沾了血的匕首。”得捕头复命的单正阳抱手向他一礼,神容严肃,“这把匕首在之前的几次搜寻中都是从未有过的,看过此案确实由大人所料,还有第二个凶手。”
祁青鹤强压下了心里的一片汹涌,敛眸之下神色不动的折着那一份休书将它塞去了纸笺内。
转过身来时已恢复的和往常无异,只看着一个捕头呈上来了一把带了血的匕首。
祁青鹤接手接过了这一把沾满了血的匕首,对光之下,看着匕首上的锋口残刃,随即转手将凶器交给了一旁的吴仵作。
“确定是这一把匕首无误。”吴作青仔细的看了一眼道。
祁青鹤没有说话。
单正阳心里一时间没有个底,忐忑的问道,“大人,之前下官确系有仔细的搜罗过嫌犯的住所,下官能够肯定,当时这里绝没有这一把匕首,这……”
祁青鹤临窗沉默了许久,末了,收合起了手中的纸笺道,“传令下去,提审仲藻雪。”
作者有话说:
【注1】:“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鹧鸪天》[宋]晏几道
第12章 、提审
铁链声哗啦作响,一步一声,从深牢里一路响到了审狱室。
仲藻雪走的很慢。
有了上一次牢狱的惊变之后,加扣在她身上的镣铐比之前要更重上了七分,挂在手脚上已是连行动都变得困难了起来,更不说那沉铁紧贴着肤肌,有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森寒感。
那是真正灼骨般的冷瑟。
牢狱之中经年不见阳光,连同着长年被关押在内的人一起,脸色总显得比常人要苍白上几分。
这一方缓步着走到了审狱室里,竟好似个从地狱里被羁押上来受讯的女鬼一般。
“……”
仲藻雪站在了审讯堂下,负着一身的镣铐抬头望向了堂上正坐着的那一个男人。
却是不动。
“大胆嫌犯,见到御史大人还不跪下!”一旁的单正阳喝斥。
“……”
仲藻雪没有说话。
只在堂下站了许一会儿,敛眸之间不知道在想着些什么。就这样僵峙了一段时间后,单正阳朝一旁的狱卒使了个眼色,就在狱卒挽着鞭子走过来的时候,仲藻雪负着一身的镣铐缓慢的跪了下去。
那一双眸子自始至终都是清冷的,看着轻怠而不甚在意的模样。
“咚!”
两旁的差役立杖震威,惊得审堂中烈火不住跳动。
“堂下人氏。”祁青鹤道。
“仲藻雪。”
仲藻雪神色轻怠的报完了名氏,敛眸下像是想到了什么,随即抬眸正视着堂上铁面无私的男人,那一双眼不自觉的眯起,隐有带了一抹玩味与轻嘲,补充道,“西陵王宠妾,仲藻雪。”
“……”
那是一眼能看得出来的,堂上的男人眸子瞬间沉冷了下去。
“七月二十九日,你在何处。”祁青鹤面无表情的继续问。
“西陵王府。”
察觉到了男人眼底不住翻涌着的隐怒,仲藻雪一双手闲淡的负着镣铐,神色有些玩味的望着他,只勾了勾唇道,“再准确一点来说,沈蒙的床上。”
祁青鹤面容生寒的望着她。
仲藻雪抬着眸,“七月二十九日,西陵王生辰之宴,笙鼓正闹,朋坐满席,那可正是一个教人尽兴的好日子,我既是他的妾,要讨他的欢心,这种时间不爬去他的床上献媚又要什么时候去献媚呢?大人你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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