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座位很靠前,只在宸王与宸王妃之下,两人一同落座,倒也没再说话。
陈霜意悄悄将衣袍被压出的褶皱抚了抚,整个人却坐得笔直,后脊挺直,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头上插着的步摇,丝毫没有摇晃。
而林闻清自落座以来,不知在想些什么,只低着头,盯着自己眼前的空桌看,也没有同其他几位已经落座的王爷们说话。
殿内的人,慢慢多了起来,帝后和贵妃也来了。
众人见过礼,隆顺帝说了几句场面话,宴席便开始了。
宫宴上的菜式同往年一样,没什么新奇的,歌舞表演也是泛善可陈,陈霜意兴致缺缺,只随意吃了几口。
她喝了口杯中的果酒,将目光投向了舞台上正卖力舞动的舞姬身上。
忽然,她感觉自己的手被人拉了拉,一低头,便看见林闻清借着宽大的衣袍袖子的遮挡,正在桌下牵她的手。
陈霜意歪了歪脑袋,看向他。
林闻清镇定自若,依旧是一副清冷模样,正端着酒杯,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表面上一副清高模样,背地里偷偷摸摸牵自己的手,陈霜意想抽回来。
她刚往回撤一寸,林闻清的手便追了上来,舞台上的舞姬已经退场,有大臣站了起来在吹嘘今年风调雨顺拍隆顺帝的马屁。
林闻清冷哼了一声,眼皮没抬,握着陈霜意的手,轻轻在她手心,挠了挠。
干什么?陈霜意抬眼瞪他,用眼神警告他。
接着刚刚那位大臣的话,又有几位大臣开始车轱辘似的拍马屁。
时值隆冬,大殿里因为坐满了人,到不显得冷,陈霜意的大氅早已脱下交给了绿梅拿着,她身上那些月牙色小袄映衬着她的脸,倒有几分红润之感。
夜宴之上,殿里燃着灯,林闻清的身后,正是一盏七尺多高的飞鹤铜灯,他坐在那,纹丝不动,眉眼之间藏着万水千山。
陈霜意瞪他,他不为所动,但陈霜意自己却怎么也挪不开眼睛了。
不同于两人私下嬉闹时那副浪荡模样,此刻的林闻清,正襟危坐,挺拔的身姿被飞鹤铜灯映上了一层光晕,他微微侧过脸,精致好看的脸上,落满了华光。
这一室的繁华,都不及他半分。
有细小的风顺着门缝吹了进来,宫灯内的烛影微微晃动,明明暗暗的光晕打在林闻清的脸上,陈霜意看着林闻清朝她挑了挑眉。
一双好看的眼睛,清冷疏离,如同琅琊山间清澈见底的溪流,水光粼粼,但无半点波澜。
眉眼如画,唇色泛着淡淡的红,带着几丝水色,嘴唇却是紧抿着的,唇角微微向下,带着几分霜雪之意。
明明生的如朗朗明月,微微一笑时,便如清风拂面而来,身上的肃杀之意,却叫人不敢直视。
但是陈霜意敢。
因为她知道,这人的矜持清冷之下,藏着怎么样的火热。
她也冲他扬了扬眉,挑衅似的,回掐了一下林闻清的手背。
林闻清也不生气,垂着眼眸,看向衣袍之下,两人紧握着的手。
如此便好,他所求不多,只想一生牵着这只手。
另一只,可以分给汤婆子。
陈霜意没他那么多想法,只是在想着,宫宴怎么还不结束。可这一日,他们迟迟都未能出得了宫门。
宫宴临近结尾时,来了个小宫女,说是太后召见陈霜意,却只许她一人前往,她也没有多想,便跟着去了。
但陈霜意毕竟在宫中行走多年,跟着小宫女越走越偏,便渐渐起了疑心,穿过凤仪殿前的广场时,陈霜意停下了脚步。
“这不是去太后宫里的路吧,你是谁?”
小宫女转过了脸,不卑不亢地看向陈霜意,只笑了笑:“王妃随我来便是了,无需多问。”
陈霜意微微发怔,太后若真是要见她,何必找个宫女偷偷摸摸告诉她,大可以直接召见,这个宫女,定然不简单。
她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眼睛假装不刻意地向四周扫视了一番。
因为是年节,大部分宫女太监们都在前殿忙活着夜宴,其余的也大多修值了,故此往日里热闹的凤仪殿前,此刻却空旷的只剩下他们二人。
陈霜意捏了捏手心,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好,我跟你去。但是,我得歇一会,我走累了。”
边说,她边扬了扬下巴,露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想来你也不敢拿我怎么样,去去也无妨。但我这人金贵,受得不累,你得告诉我还有多远,太远的话,你得给我安排轿撵。”
她一面提醒自己冷静,假意与小宫女周旋,一面偷偷伸出手,拔自己大氅上的鹤羽,趁着月色丢在地上。
“你歇好了么?”小宫女有些急,但又怕陈霜意不肯配合,也不敢多催她。
来人不知是何身份,但似乎忌惮她,陈霜意瞬间便抓住了这一点。
不肯走了。
“我不走了,累的很,而且很冷,我需要一台轿撵。”她站在原地,不肯动了,尽力拖延时间,希望林闻清能快点找到她。
小宫女很快便看出了陈霜意的意图,直接懒腰将陈霜意扛了起来。
一阵天旋地转,陈霜意被她倒挂着,扛在了肩上,她这才发现,这名宫女的身量,出奇的高。
她心里很不安,但拼命忍着,不让自己露出一丝恐惧。
一边偷偷拔身上的鹤羽,一边说话分散小宫女的注意力:“你弄疼我了,你小心掉脑袋!你知道我是谁吧,你敢这么对我,不想要命了?”
小宫女扛着她,飞快地向前走去,却并不回答她。
隆冬的夜色极黑,宫墙又高又长,陈霜意被她扛在肩上,一路颠簸,险些都要将胃里的饭菜都吐出来了。
过了好一会,许是快要到目的地了,小宫女忽然将陈霜意放了下来,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黑色的布袋子,将她的脑袋罩了起来。
不知道已经放了多久的破布袋子,散发着一股怪味,陈霜意几欲作呕。
“呕……你快给我拿开,呕……这也太难闻了。”
没有人回应她,很快,她又被人扛在了肩头,而这一次,她没来得及撕下鹤羽,便昏了过去。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她正睡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陈霜意揉了揉眼睛,又检查了一下子自己的身体。
她身上的大氅还完好无缺地系在肩上,除了衣摆处被她拔下的几片鹤羽,没有半点凌乱。
她的发髻也一如刚才的模样,只是因为她的动作,而有几丝松散。
陈霜意确定了自己毫发无伤,这才开始打量起了四周。
雕花镂空的床榻之上,是烟紫色的帷幔,帷幔上还用金线穿着一串串珍珠,陈霜意掀开帷幔,珍珠便撞到了一起,发出些声响。
她的头顶,是一架孔雀飞天的铜灯,每一羽孔雀尾上,都坠着一颗宝石。整个屋子宽敞明亮而且华丽。
这可不是一般宫女能住的地方,至少应该是贵人位份以上的妃嫔所住之地。
陈霜意自床榻上坐了起来,站起了身,想试着看能不能往外走一走,或是从门缝里向外喊一喊。
内殿的门,出乎意料的并没有上锁。
她推开了门,从内殿走了出去,没一会便走到了前厅。
前厅的中央,正赫然躺着一个女人,准确的说,是一个穿着贵人宫装的女人。
而她的夫君,正拿着刀,站在她的身侧。
鲜血,顺着林闻清手中的刀尖往下流着,粘稠的血液,滴滴答答地掉落在地板上。
地上的女人,踌躇着,用手捂住了自己的伤口,抬起手,直直地指向林闻清,而后,垂下手,断了气。
就在她抬手指向林闻清的那一刻,大殿前厅里,忽然多了好多人。
第四十三章
陈霜意看着突然涌进来的人群, 下意识地就冲到了林闻清的身前,张开双臂,将他护在了身后。
殿内先是一阵沉默, 紧接着有宫女的尖叫声响彻云霄:“兰贵人!兰贵人死了!”
边叫喊, 她边冲了过来,指着林闻清:“是你,是你杀了我们兰贵人!”
禁卫军首领手执长剑,却不知该不该指向林闻清,犹豫着将头转向了门口刚刚到来的二皇子谢衍。
“看本皇子做什么?抓人啊!”谢衍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他同林闻清并不交集,更无甚感情, 若真是能就此事一举扳倒他, 也未尝不可。
林闻清站在原地,看着手中的匕首, 若有所思。
“人不是他杀的。”陈霜意拦在了林闻清身前,虽然她没有看到全过程,但依她对林闻清的了解,他没必要这么做。
即便是为了寻她, 林闻清也有千百种方法逼兰贵人开口, 没必要杀人。
而且,这是皇宫重地,在天子后院杀人,他更不会傻到冒犯天颜。
谢衍抬了抬眼皮,噗嗤一笑, 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你说不是就不是了?那我还说是你们夫妇二人合谋作案呢!”
几人一同长大, 陈霜意是他们几个皇子捧在手心里的表妹,他没有针对陈霜意的意思, 但她一直拦着不让禁军带人,惹得谢衍心里很不舒服。
“总之,你不能抓他。”陈霜意蛮不讲理,硬要挡在林闻清的面前。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只是出于本能的,想要护在林闻清前面。
林闻清的手,轻轻放在了她的肩上,另一只手,仍旧捉着那边沾着血的匕首没有松开,他看着像老鹰护崽似挡在他身前的陈霜意,心田里仿若流过了一丝暖流。
“无妨,你退到我后面去吧。本王还不至于,要你一个女子保护。”林闻清拍了拍陈霜意的肩膀,温声细语慢条斯理地说着话,眼睛却一动不动地盯着谢衍,眼中满是不屑。
谢衍明明好端端的站在原地,却感觉自己,好像被人打了一耳光。
他有些怒了,怒视着面前的两人,眼神里全是愤怒,呵斥一声,抬手指着林闻清:“本皇子今天非要给你点颜色看看!”
他高声疾呼:“来人呐!给我把他捆起来!”
“老子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作尊卑,什么叫体统!”
“放肆!”
谢衍的声音刚落下,林后就带着人赶了过来,正巧听见了自己儿子的这番话,她出声喝止,并转过身,朝着她身侧的隆顺帝看了过去。
“陛下,衍儿只是一时口无遮拦。”
众人见帝后来了,纷纷跪下行礼。
隆顺帝扫了一眼正不服气地攥着拳头怒目圆睁,好似要一口将林闻清生吞了的谢衍,恨铁不成钢地说道:“滚回去,将战国策抄十遍。”
谢衍不服气地仰起头,眼泪都快要出来了:“凭什么啊父皇,秦王他杀人了,儿臣只不过是按规矩办事,为何罚儿臣。”
隆顺帝毫不留情,声如洪钟:“他是否有罪,自有大理寺刑部廷尉府三司审理,轮得着你在这越俎代庖?”
说完,隆顺帝的耐心仿佛耗尽了,抬手,朝着禁卫军总领,摆了一下。
很快,谢衍便被人压了下去。
谢衍走后,大理寺仵作拎着工具箱连忙走上前去,替兰贵人验伤。
屋子里静的可怕,陈霜意眼里满是担忧,紧张地看着仵作的动作。
林闻清倒像是个没事人一样,站在她身侧,挺直的腰背上笼着一层华光,深谙的眼底满是平静,周身散发着清冷之意。
“启禀陛下,兰贵人身前,曾服用过毒药,但是是何毒物,臣还需要点时间分析。”仵作查验完毕,跪在隆顺帝的面前回话。
“但臣可以确定,兰贵人腹上这一刀,并不足以致命。且从伤口的形状和血液喷洒的痕迹来看,这一刀,应当是兰贵人自己捅下来的。”
若是致命打击是服用了毒药,而腰腹的伤口也是她自己所为,那么此事,便于林闻清无关。
但为何,要不这么简单的局?
还要先将她骗来,再引林闻清过来,而后兰贵人再自杀。
陈霜意想不通。
同样想不通的还有隆顺帝,他的眉头几不可察的皱了一下,很快就又放了下来,仍旧是一副八风不动的模样。
“闻清啊。”隆顺帝低声喊了林闻清一下。
“你是涉案之人,你的廷尉府便不适合再参与此案了。”
“此案,便交由大理寺和刑部,你看如何?”
他语气中带着商量,并非直接命令,显然是很信任林闻清,并不认为此事是林闻清所为。
相反,隆顺帝还有点担忧他们二人是不是卷进了后宫争斗,被人当成了替死鬼。
林闻清点了点头,向隆顺帝行礼,语调决然:“陛下,臣有事要说,能否借一步说话?”
隆顺帝也猜到了今日之事定有蹊跷,点了点头,算是应允,便带着人回了御书房。
而陈霜意则被皇后娘娘请进了凤仪殿。
御书房内。
隆顺帝端坐在龙椅之上,林闻清跪在他的面前,从怀中,掏出了兵符。
“陛下,如今北疆已定,天下安宁河清海晏。臣,愿交出镇北军军权。”
林闻清跪着,双手将虎符捧过头顶,声音沉重,语气坚定,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仿若下了很大的决心。
隆顺帝站了起来,快步走到了他的跟前,双手伸到了林闻清的身前,想要将他拉起来:“闻清,你起来说话。”
他试探性地,问了一声:“你下定决心了?”连声音都有些发抖,语气也是迟疑。
“是不是,有人同你说了些什么?坊间传言,不可当真,朕从未觉得你功高震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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