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说,他边用力拉扯起林闻清的手臂,要将他扶起来。
林闻清一动不动,仍旧跪得笔直,挺拔的肩背上落满的宫灯映照着的华光,有风轻轻吹过,林闻清鬓角的碎发随着风轻摇了起来,分明是冬日,他的额前却布上了细密的一层汗珠。
“陛下,想必今日您也看出来了吧。”
“兰贵人之死,分明就是有人想要逼我一把,让我与陛下离心,与皇室离心。”
隆顺帝握在林闻清身上的手,松了下来,他站直了身子,看向林闻清。
“可朕断然不会让你有任何意外,也不会让你与霜儿受到任何委屈。”
“这还不够吗?”
林闻清冷笑了一声。
今日这事,隆顺帝的做法,确实也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可除了他呢?皇家的其他人呢?恐怕巴不得他死。
不然,第一个冲过来的,怎么不是掌管禁军但性情温和的四殿下,而是飞扬跋扈的二殿下呢?
“陛下,今日之事,背后之人,不过是想让臣看清楚一件事。”
“二殿下可以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直言臣是凶手,那么其他几位殿下或许也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道理,臣还是明白的。”
“待陛下百年之后,臣将会是新帝的眼中钉肉中刺。”
林闻清说着,边将虎符放到了地上。
他早就已经做好了决定,可真到了这一刻,也确实是有不舍。
隆顺帝眯了眯眼,看向被林闻清放在地上的镇北军虎符,头一次的,觉得力不从心。
他也明白这个道理,但他一直不认为自己的几个孩子真的会对林闻清动手。
可今天的事情,又着实打了他的脸,谢衍会借题发挥,难保其他几个不会。
他沉了沉气,想出声安慰,却又觉得自己说出口的话,恐怕不能保证真实。
“陛下。今日之事,背后之人,或许另有所图,或许是臣多心了。但交出兵权之事,臣,是早已想过的。”林闻清抬头,看向隆顺帝,言辞恳切。
“但是,陛下,臣想同您,做庄交易。”
。
而另一边,陈霜意惊魂未定地跟着林皇后进了凤仪殿。
“这些年来,闻清总是一个人,没有亲人也没什么朋友。现在有你了,本宫总算能放心了。”林皇后一进凤仪殿,便拉住了陈霜意的手,边说边红了眼眶。
“那孩子啊,不怎么知道疼人的,总是一副冷酷模样,你不要与他一般计较。”
陈霜意点头应下,却在心里腹诽。
不知道疼人?他可是会疼死人了!
“眼下,你们成婚了,若是早日有个一男半女的,就好了。”边说,林皇后边轻拍陈霜意的手背,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眉眼弯着透着温柔的光。
陈霜意不知该如何作答,只低着头,点了点头,也不说话。
看出陈霜意有几分羞赧,林皇后也没再提这个话题,而是转而问了问今晚的事:“郡主为何会突然离席?”
刚刚大理寺的人已经找陈霜意问过一次了,她只能据实已答:“回娘娘的话,是有一名宫女,私下里告诉我,皇祖母要见我。”
“我跟着她走了一路,发现不对劲,便不想再走了,但是她扛起了我。”
“那名宫女身量很高,背脊很宽,不像是个女子。”
林皇后听到这,像是来了兴趣,追问道:“那名宫女身上,可还有其他的特征?”
陈霜意努力地想了想,摇了摇头。
“没什么特别的了。”
忽然,她一个念头从她的脑海中一划而过,她想起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一点:“娘娘,那名宫女的嗓子,似乎被烟熏过,十分哑。”
林皇后看着她,眼眸转了转,在心里默默盘算着。
身量高,肩宽,声音哑。
为何,如此熟悉?
第四十四章
夜色深了下来。
被兰贵人一案耽搁了, 等林闻清和陈霜意出宫回府时,已快到子时。
原是除夕夜,当与家人一起守岁的, 可今日宫宴上陈霜意只来得及同长公主和驸马打了个招呼, 连话都未说上几句。
不似往年,一家人凑在一起,围着炭炉,边聊天,边喝着茶吃着点心, 守着岁。
这样的落差感让陈霜意上了马车后,一直闷闷不乐的。
而林闻清也一直在回想今晚的事情, 一路上也没多说什么。
快到秦王府时, 陈霜意困意来袭,想找些话题聊, 问他:“你今日,来的很快,是怎么找到我的?”
说完,她又拉了拉他的衣袖, 问了句:“兰贵人的事情, 会有麻烦吗?”
林闻清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她拉着自己的手,大掌一翻,将她的小手握住了。
“你这么多问题,我该先回答哪一个?”
都说关心则乱,这话不假。今日宴席上, 他看见陈霜意走了, 连半柱香的时间都不到,他便想去寻她。
当时倒不是担心她有危险, 纯粹是,他突然觉得一个人坐着,挺无聊的,他得去寻他的小王妃。
明明,这二十年了,都是如此过来的。
幼时他没有母亲,便总爱缠着父亲,可老秦王对他并不亲厚,更多的时候,是严厉的管教与打骂。
他七岁便能骑马射箭,八岁独自一人在秋猎上猎了只白狐。寻常人家,若是能有这样的骑射功夫,父母不知该如何高兴了,恐怕会觉得自家儿郎是武曲星下凡。
可老秦王并不会因为他猎了一只白狐便对他假以辞色,更多的,是无穷无尽的严苛挑剔。
年少轻狂的他,当时高举着拿着满身皮毛未有半点伤痕的白狐,兴致盎然地骑着马朝老秦王炫耀。
“父王!你看,儿子给你猎了只白狐,我特意没有射它的身子,只射了眼睛。这完整的皮毛,扒下来给父王做个狐毛大氅。”
老秦王是怎么说的?他连眼皮都不曾抬过,只说了句,放那吧。
他的话很冷,好像有一盆冷水,朝着林闻清泼来。
那时的林闻清,还以为自己的父王不喜欢白狐,于是等他再大一点,他又猎了鹿,猎了狼,甚至还捕获过一头老虎。
但从来没有得到过老秦王的只言片语。
渐渐的,林闻清的心,也冷了下来。
他长大了,不再需要任何人从指尖漏出出来的那么一丁点温暖了。
他不需要了。
他可以自己一个人,也活的很好了。
“你在想什么?”陈霜意将脑袋搁在了林闻清的腿上,这一夜的颠簸,她也着实是累了。
林闻清也累了,他伸出另一只空闲着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陈霜意的秀发,淡淡道:“在想,有你真好。”
如果,一直这样,一直孤身一人,一直活在暗夜里。
他或许不会像如今这般,渴求待在她身边的片刻温暖。
如果他不曾在暗夜之中,窥探过那么一缕微光,他或许可以忍受暗夜。
但她来了,在他孤独晦暗的一生中,洒下了一束光,便如星星之火,燎起了他整片荒原。
陈霜意靠在他腿上,渐渐地,意识开始不那么清明,但她仍旧不忘问他:“你今日,到底如何找到我的?”
马车的车轮在长街上滚动着,在这静谧的深夜里,发出些声响,长街上空荡荡的,只余车轮声的回响。
林闻清低头,吻了吻陈霜意的发丝。
“我看见了你留下来的鹤羽,沿着宫道,一处一处搜查过去的。”
陈霜意昏昏沉沉地转过脸,眯着眼睛,看着他:“那么多宫殿,你一个搜的吗?”
“你一个外男,怎么敢的。”
边说,她的头边因困极了而不停地点着,最终,靠在林闻清的腿上,睡着了。
林闻清看着她这副模样,幽深的双眸暗了下来,薄唇勾起了,满眼皆是柔情地看着她,幽幽道:“找不到你的时候,我都快疯了,谁还在意身份。”
“便是刀山火海,我也闯了。”
陈霜意没听见,倚着他的腿,睡得香甜,渐渐地连呼吸声都轻了几分。
马车在长街上行驶,渐渐的,周围开始嘈杂了起来,原本窝在家中守岁的人纷纷走出了家门。
随着第一声爆竹声响起,长街上的灯,瞬间全都亮了起来。
各家各户的大门上,都挂着喜庆的红灯笼,华丽的灯如明珠绽放着光泽,映照着朱门上红底黑字的对联。
夜幕更深了些,寒风也呼啸起来,爆竹声四起,人声跟着鼎沸。长街上,很快便涌满了人,人群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灯火辉煌的长街遥遥呼应着天际的星辰,整条街市,都被点亮了。
喧闹声,将陈霜意从睡梦中,拉了出来。
她从林闻清的怀抱中翻身坐起,挑开了车窗帘,支着下巴,朝外面看。
“王爷,我能下去玩吗?”她看见好些人在沿着秦淮河放花灯,还有人在河畔放烟火,杂技艺人在空地上搭台表演,好不热闹。
陈霜意玩心大起,捏着林闻清的衣袖,摇了摇,眼巴巴地望着他。
林闻清已经很多年,没有在金陵城过年了。他印象中的年,也不过是,能与父亲同桌吃饭的日子罢了。
原来,年节这日,街上竟是如此热闹。
他将陈霜意拉着他衣袖的手拨了下来,牵在手心里,点头回应她。
然后又好脾气地补充了一句:“带带我。”
陈霜意的眼睛亮了亮,小狐狸似的朝他眨巴了一下:“那,我今天带你好好玩一下。”
时值除夕之夜,大梁风俗,除夕当夜前半夜会在家中与亲人一起守岁,待子时过后,便会与亲友一同上街游玩。
这一整夜,都是不会睡的。
长街上此时已挤满了人,人潮涌动,从长街的西头一直到东头,处处火树银花,灯火辉煌,亮如白昼。
朱雀桥上,来来往往走过不少行人,年轻的少男少女们在这一日并不恪守礼节,三三两两的走在一起聚在一处。
寒风凛冽,但人们的热情不减。陈霜意拉着林闻清的手,开心的在各个摊子前来回走动,边走边与他分享。
“前面有一家酒酿丸子,甚是好吃,我以往每年都要买来尝尝。”
“还有东头那边,每年除夕都会有个老人家卖她亲手做的风筝,我去年买了个蜈蚣风筝,可长可长了。”
林闻清也不答话,只低着头,含笑望着她。
“还有哦,等会儿会有烟火表演,可精彩了。”陈霜意拉着林闻清,跑到了酒酿丸子的摊子前,要了两碗。
她往日里吃食讲究,很少会出门在这些摊贩上吃东西,但除夕这日,她每年都会来。
她拿了个汤匙,递给了林闻清:“你快尝尝。”
林闻清不爱吃甜食,但还是听话的接过了汤匙,慢条斯理地,吃了一口。
“好吃吗?”陈霜意的眼睛被灯火照的亮晶晶的,一眨不眨地看向他。
林闻清也抬起头,看向她,眸色暗了暗,喉结滚动了一下,点了点头:“嗯,好吃。”
有烟火在他们的头顶炸开,从天而降的礼花,犹如星雨坠落而下。
林闻清动了动手指,不动声色地将手靠在了陈霜意的手边。
补充了一句。
“嗯。很甜。”
今夜的你,很甜。足以慰藉我,本孤凄的一生。
陈霜意心满意足地笑了笑,眉眼弯弯,整张脸透着欢乐。
她伸手,在怀里摸了摸,掏出了一只香囊里面塞了一枚小小的铜钱,递了过去。
“诺。这个给你,压祟钱,本来是准备宫宴后回府给你的,可是出了兰贵人这事,给耽误了。”
“现在,给你,应该也不晚吧。”
林闻清接过了那只小小的香囊,不知在想什么,低着头,很久都没有抬起来。
“你干嘛。”陈霜意抬手,碰了碰他的手。
林闻清仍旧低着头,低声说了句什么。
街上的熙熙攘攘,喧闹嘈杂,陈霜意没能听清林闻清在说什么。
她把脑袋凑了过去,递着耳朵,又问他:“你刚刚说什么?”
林闻清也凑了过来,俯着身子,在她耳边轻声呢喃:“明年,还会给我这个吗?”
原以为他要说什么要紧事,不就是一枚铜板吗,这有何难?
陈霜意想也没想:“当然!以后年年,我都给你!”
这是林闻清二十年来,第一次收到压祟钱这种东西,还是被人装在香囊里送来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心里头忽然多了份不安,原本从来不曾拥有过,也不觉得有什么稀奇的,不过是一枚铜板。
可一旦得到了,好像便再也不能失去了。
他望向陈霜意,眸色深沉,眼底满是希冀:“好。那明年,咱们还来吃这个。”
“拉钩吗?”边说,他边伸出了自己的小拇指,朝着陈霜意,勾了起来。
陈霜意哪里知道他从来没有收到过压祟钱,只觉得他幼稚,一把打开了他的手。
“诶……你也太无聊了,这么大人了,还信小孩子这一套。”
林闻清不依不挠,拉过了她的手,强行与她拉钩,还盖了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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