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你照顾好自己就好。”他托着她,往肩上送了送。
风吹过迦南外辽阔的原野,稀薄的月光照在地上,身后那座仿佛神国行在地上的雪白圣城渐渐远去,介于男孩和成年男人之间的年轻人背着幼鸟似的少女,深一脚浅一脚踩过春夜初化的潮湿道路。
“你的心跳好快,是不是累了,要换我来背你吗?”
“谢、谢、不、用。”
第67章
圣职者不是应该很柔弱吗。
尤嘉坐在篝火旁,默默看着处理猎物的圣子。他抓着一柄斩骨刀,踩住大型野兽的后脊,刀锋顺着颈椎缝隙撬进去,血液一瞬间簌簌喷溅,几乎冲出半米,覆上他的脸颊睫毛,缓缓淌进衣领。
她缓缓道:“说起来,你的职阶是什么,应该是牧师吧,可力量也不弱。”
圣子从皮肉缝隙中抓住野兽被刨开的脊椎,一节一节拖出来,抬起头,想擦掉脸上的血痕,却发现手掌同样血肉淋漓,是野兽骨骼上的血肉。
“不是。忘记告诉你了,我的职阶是圣武士。”
圣武士,拥有牧师的治愈能力,同时也是能够通过信仰得到强大力量的暴力职阶。一个传说级圣武士在战场上甚至能够直面一整个魔物军团,能够打败他的只有全盛状态下的极位恶魔和魔王。
而这只是普通的传说级圣武士,一位命运所钟的圣子,能够发挥的力量应该远超职介和等级本身。
还有其他几位救世勇者,应该在力量上不会和他相差太多。佐恩的职阶是什么来着。她试着回忆了一下。
……是狂战士。
尤嘉突然觉得自己好脆弱,很需要多来几位太古神明的遗躯补一补。
这一代冒险者到底怎么如此暴力强劲,晚上她要趁着昂代休息,打开水晶球通知魔王城的眷属们抓紧时间锻炼。
她决定转移话题,“我好饿,什么时候吃晚饭。”
修泽尔把半扇野兽肋骨架上木枝削出的烤架,“还要再等一会儿,先吃点野果吧。”
等到肋骨肉表面变成漂亮的焦色,向下滋滋滴油,他切下最柔嫩多汁的那一块,递到她的面前。
“有点烫。”她嫌弃。
“我来晾一晾吧。”
“没有调料,味道好奇怪。”
“到了城镇我去买。”他已经逆来顺受。
到了深夜,简陋的帐篷外,修泽尔静坐在篝火旁,瞳孔里映出燃烧的火焰,他的脸被火光镀成暗金色,看起来像是一座少年神明的雕像。
尤嘉隔着帐篷,“进来休息一下吧,我来守下半夜。”
修泽尔摇了摇头,低声说:“快睡吧,我来就好。”
尤嘉还想趁他沉睡时唤来渡鸦,坚持道:“照顾圣子是我的职责,换我来吧!难道你不相信我吗。”
“是的,我是害怕你睡过去,”他迟疑了一下,又补充,“我没关系的。”
尤嘉:“......”
她卷进被子,狠狠闭上了眼睛。
虽然早有预感,但是第二天,圣子还是真切意识到,她连照顾自己都做不到。
清晨,尤嘉在花叶气息浓郁的溪畔浣洗长发,溪流飞溅,浸湿领口和衣袖。
于是等她回到篝火边时,正在收理行李的昂代抬起头,沉默了一下,“你掉进河里了吗?”
她的黑发几乎委地,每次沐浴过后,副君会替她擦干,用香料膏脂精心打理。但她自己显然没有这个意识,拖着湿淋淋的长发一路从溪畔走回来,滴水把一身裙子都打湿。
“没有,我只是第一次自己洗头发,”尤嘉拎起袖子看了一眼,“还好吧。”
她自我感觉一向良好。
修泽尔收回目光,从行李箱里翻出新的外套和毛巾,语气有种千帆历尽的平和,“坐下吧。”
尤嘉坐在毯子上,从湿发和毛巾的缝隙里只能看到他的下巴和喉结,由衷地说:“你真是个热心的队友。”
“……不,我一点都不热心。”他揉了揉她的头发,手指不小心擦过耳垂和脖颈时立马收回。
水滴不再流淌后,他撩起她的头发,用手指向后梳理,露出雪白的脸。没有打理过的发尖翘起,看起来有着杂乱。
他有些迟疑,“看起来还行。”
虽然擦干的头发底子依然丰润垂顺,但是没有用香膏精心梳理过,看起来像蓬蓬的小羊羔毛。
他用手指摆正她的脸颊,试图压下头发,眉间不自觉微蹙,像是在处理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尤嘉看着他的表情,突然笑起来,“你为什么一副……好像很可怜我的表情,只是头发乱掉而已。你要是看到全世界那么多衣衫褴褛的流浪者,岂不是心都要碎掉了。”
他的手一顿,垂下眼帘,避开她的眼神,像是只说给他自己听,“你说得对,世界上需要我可怜的人多着呢。”
她看不懂他的眼神,但已经感到有些无聊,抓住他的手拉下来,准备起身,语气轻快:“好了,别管那么多,出发吧!”
在抵达下一个小镇时,圣子殿下终于摆脱了坐骑的使命。
他向驿站购买了一头重挽马,用来安放养尊处优的勇者和她繁多的行李,还有一双结实舒适的鹿皮靴。又花了几个银币作为小费,让驿站的女侍者照顾勇者沐浴,为她梳理好头发。
尤嘉趴在浴桶上,任由身后的女侍者在发梢抹上蜂蜜和蛋清,看着他收拾行李,铺好床单,“其实没有必要吧,反正接下来还要风餐露宿,头发都会乱掉。”
“没关系,接下来会有很多驿站,整理头发而已,你没必要忍受不适,毕竟你是因为我才离开过去的生活。”修泽尔的注意力全在行李上。
女侍者听着他们谈话,露出心领神会的微笑,“二位是结伴出来的吗,年轻真好。再往前行进几公里有处脱离畸变侵蚀的新兴小镇,很适合暂时定居。”
修泽尔摇头,“我们是一起冒险的队......”
“没错我们就是私奔出来的,请为我们保密哦。”尤嘉对女侍者露出爽朗的笑容。
昂代:“等等不......”
女侍者已经附和起她,语气激动难抑,“好厉害,你们两个真是漂亮般配的一对。说起来年轻时也曾经有个男人邀请我离开这里,他是个粗鲁的雇佣兵,吃饭的声音像头牛。不过我还是很喜欢他,有一段时间一直后悔没跟他离开。”
说道最后,她的语气有些低落。
尤嘉好奇,“他自己离开了?还是死掉了。”
“没有,他还住在这座镇子里,和染坊老板的女儿结婚生子,和妻子一起发胖到两百斤。每当新的雇佣兵路过,年轻健硕,邀请我一度春宵之后,我常常庆幸还好没有和他一起走。”
昂代:“......”
尤嘉已经海豹拍肚皮一样鼓起掌来,“好厉害,还好做了正确的决定,不然现在不能和年轻雇佣兵一起玩耍了。”
“不过也有一点苦恼,他到处说我是为了等待他才一直不婚。镇里的大家听完都说女人总是更难从感情里走出来,其实我只是舍不得年轻的雇佣兵们。人要是能一辈子不承担家庭的责任,只享受快乐就好了。”女侍者有些苦恼。
尤嘉连连点头,“没错没错。你要是想一辈子快乐的话,可以来一个叫珀......叫赤冠鹰部落的地方,是我的家乡。如果你想的话,可以一辈子在那里享乐。”
只是要付出一点死后的代价,例如把灵魂交给她作为收藏品。
女侍者笑起来,确实颇有风韵。
“如果我十六岁听到这话肯定会犯蠢,不过我现在已经三十六岁了,你要是把我卖掉怎么办,坏孩子。”
尤嘉托着脸颊,“我们可是教廷忠心耿耿的附属地,刚刚朝觐完迦南圣地,不是什么奇怪的地方,等相关报刊和广播传过来,你就知道了。”
女侍者哄她,“好啊,我会等待你说的报道。”
这天晚上,尤嘉终于等到了机会。
昂代已经在隔壁沉沉睡去,她走进他的房间,猫一样盯着他的睡颜,确认呼吸平缓均匀,才放心离开。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推开窗户,夜风随着白色纱帘灌入。一只独眼渡鸦停在黑铁栏杆上,对着她咕咕两声。
尤嘉也摸了摸它的脑袋,“好久不见。”
渡鸦又咕咕两声,也向她问好。
她撑在栏杆上,俯身对准它的眼珠,眼中烧起金色的暗光,意识连同万里之外的母巢,将讯息传送过去。
一瞬间,魔王城中的眷属,无论身处图书室、训练场、无尽迷宫、玻璃花房......全部接收到了王的指令。
用尽一切力量,隐秘地搜索剩下三位勇者的行踪。
以及,好好锻炼身体,提高全体筋力数值。
躺在浴缸里的缪拉茫然地撕下脸上的火山泥面膜,“锻炼身体?”
在驿站稍作休息,补充物资后,他们再一次踏上了旅途。
尤嘉和行李一起坐在马车里,圣子在马上执着缰绳。
她拉开帘子,“我们要去哪里寻找同伴呢。”
修泽尔的目光移向远方,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我能感受到同伴的气息,最近的那一位在帝国首都的方向。”
“帝都有那么多人,即使感受到气息,要是隔着一条街就错过怎么办。”她泼冷水。
他低声说:“命运会让我们相遇的。而且我能感受到,那是金鸢尾的气息。金鸢尾是皇室的勋章,每一代的勇者中,都会有一位出身皇族。在帝都的人海里寻找一个人很难,但是范围缩小在皇室出类拔萃的年轻人里,应该简单得多。”
第68章
几年前,那场导致前任圣座和诸位枢机主教丧命重伤的疯马事件发生后。皇帝陛下以狩猎时摔断腿为由,婉拒了参加圣座葬礼的邀请。
这是非常失礼的行为。
君王的权力来自天主的恩赐,每一代帝国皇帝的即位和婚姻都需要得到教廷的许可,生死要由教宗洗礼祷告。
在畸变还未发生的教廷全盛时期,甚至曾经有皇帝因为惹怒教宗,一路从延伸至伽雷城外的神道叩拜至圣殿外,只为平息教宗的怒火。
但新任圣座伽雷上任后,并未对皇帝的不敬追责。
一方面教廷的势力今非昔比。另一方面,皇帝已经几十年没有走出宫殿,政事委托给宗室和廷臣。每年只有那么几个重要的节日,会现身见一见勋贵领主和民众。
如果哪天他的死讯突然传出,都不让人惊讶。
有那么几个人,知道更深的秘辛。
皇帝从壮年时代便痴迷永生不死之说,在宫廷中供养了无数魔药大师,其中最让他信赖的,就是名为修泽尔的魔药学首席。
据说他为皇帝献上了贤者之石炼就的不死药。
修泽尔曾经向尤嘉提起过这位皇帝,“过去的几百年,我一直变幻身份,寄身在宫廷里。在他少年时代,我恰好换过一次身份,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大概无意间窥探过什么,一直相信我拥有不老不死的秘诀,甚至为此允诺和我分享帝国的权柄。”
“所以你给了他希望,真恶毒啊。”尤嘉捧着脸颊,饶有兴趣。
“我毕竟只是一个人类,永生不死是您这样伟大存在生来就有的权能。对我来说,光是停滞自己的岁月,就要消耗数之不尽的魔力,哪有余力再去供养另一具躯壳。”他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魔法师的心真是肮脏。
尤嘉想到什么,“吉萨说过皇帝已经垂垂老朽。几十年过去了,你接受供养,却从未兑现自己的承诺,居然没被押上断头台,他的脾气这么……柔懦吗?”
“不,暴戾十足。”修泽尔斩钉截铁。
他缓慢地微笑起来,“停滞生命是消耗巨大的禁忌之术,但伪造幻象却是轻而易举。我让他相信镜中的自己依然英姿勃发,处在男人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至于身体上的病痛和性能力的衰退,只要止痛和致幻的魔药一刻不停,就永远不会发觉。”
说到最后,他阴郁而清俊的脸上露出自得的神色。
“可吉萨能看破你的魔法,因为她是你的弟子?”
“不,因为她天赋非凡,魔抗高得让人匪夷所思。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还以为是森精灵的遗脉。”
真可惜吉萨当时不在场,不然她会为这句话高兴得昏厥过去。”
他继续说:“幻象的魔法总有失灵的一瞬。可能空气中的魔法元素发生波动,可能某个人天生高魔抗。虽然不是每个人都是吉萨,但自然世界瞬息万变意外频发,即使是我施下的魔法,也不能一分一秒都不出差错。”
“但是,从没有人向他揭穿这个秘密。”
修泽尔轻描淡写地说:“一个都没有。”
可能某一个贴身仆从或者皇室情妇在深夜侍奉皇帝安寝时,恍然间看到皇帝原本英挺光滑没有岁月痕迹的脸一改,变得沟壑纵横皮肤松弛,身上散发出腐朽的老人味,就像魔物现出原形。
但聪明人都选择捂住嘴巴,咽下喉咙中的惊叫,默默闭上眼睛。
皇帝豢养的魔药师亦是如此。
他们在皇帝面前像奴婢情人一样献媚讨好、争风吃醋,侍奉君主一如侍奉丈夫,嫉恨同僚一如嫉恨情敌。
但作为最有可能意外窥破幻象魔法,猜到真相的群体。没有一个人,向皇帝透露过一星半点不妥。
修泽尔不再故作谦虚:“大型集体幻象魔法让我来操作只是偶有漏洞,可对庸凡之辈来说就是平地起高楼。蒙蔽几个人的眼睛他们尚能维持,可是蒙蔽万万民众,蒙蔽一群修行有为的魔法师,要做到这个地步,吸干他们都不配。”
一旦没有他为皇帝维持这个永生不老的幻梦,以皇帝暴戾多疑的天性,怎么能忍受这样的羞辱,怎么能不怀疑其他魔药师的居心,怎么能不逼迫魔药师拿出新的手段满足他的不老梦,怎么能在发现他们是一群尸位素餐的废物之后不勃然大怒,把宫廷化为一片血海。
那该是多么可怕的一场浩劫。
于是皇帝就这样在当今世上最伟大魔法师编织的甜梦中沉沉睡去,一年又一年,相信自己的身躯会和帝国一样永垂不朽,万寿无疆。
那场谈话发生在两年前,皇帝真实的身体情况还能勉力维持,只是首席魔药师离开宫廷长久居留珀拉底让他感到不安,一次又一次召令修泽尔回归。
两年过去,修泽尔回信的语气一封比一封谦卑,附上魔药和礼物,同时一天都没有回去过。
即使是皇帝的葬礼。
它在上个月举行。
但这一天,帝都的宫廷迎来了久违的客人。
不同于圣城伽雷的浮华浪荡,帝国地处偏北,城堡肃穆庄严,高墙和穹顶是一种沉重的铁灰色。为了适应气候,只有墙壁最顶端铺设拱窗。
守卫的军官穿着深重挺括的黑色军服,军帽下的一张张脸眉弓隆起鼻梁挺拔,头发和眼珠的颜色淡如冰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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