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莜摇摇头,心中莫名生出些烦躁来:“你是不会理解我的心情的。”
那种忽然丧失了对自身的定位,迫切想要抓住些什么的心情,也唯有她自己知晓。
话音刚落,云莜就感觉昭睿帝握住了她的双肩:“我的确不理解你的心情,我只是关心你、在乎你,我无法承受再一次失去你的痛苦。方才,你在我面前满面苍白地捂着头,你可知我有多害怕?”
“莜莜,我不知你因何而不安。无论如何,我会陪在你身边。只要你一抬头,便会发现,我就在这里。”
云莜怔怔地望着昭睿帝,在阳光的映照下,他的瞳眸呈琥珀色,泛着一层暖光。
他的瞳眸中,满是她的倒影,看久了,她还生出一种错觉,仿佛她深深地在这双眸子中沉沦,不可自拔。
……
昭睿帝将云莜送回云府之时,已是金乌西坠。
昭睿帝率先下了车,而后回转过身将云莜也慢慢扶了下来。
他自己原本乘坐的那辆马车,则不远不近地缀在后头。
明明二人可分车而行,他却偏要与云莜挤一辆马车,竟也无人觉得奇怪,无论是昭睿帝身边儿伺候的人,还是云莜的心腹,都早已习惯了昭睿帝在心上人面前那没脸没皮的模样。眼下昭睿帝若是不抓住机会亲近心上人,下人们反倒要怀疑昭睿帝是不是吃错药了。
云府的老管家在见到相携而来的昭睿帝与云莜时,惊讶地瞪大了双眼。但他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很快,他就收拾好面上的表情,对昭睿帝恭恭敬敬地道:“老爷未曾接到皇上口信,故不曾来迎驾。还请皇上暂且在大厅中休憩片刻,小的这就差人去请老爷过来。”
说着,老管家对一旁的小厮吩咐了几句,小厮便匆匆朝着云相所在之处赶去,只是,从他的步伐中不难看出,他有些慌乱。
略过前院,便是大厅,一路行来,院中海棠飘香,桃花争艳,倒也未曾辜负这大好春光。
昭睿帝见自己赐下的一盆翡翠珊瑚盆栽被摆放在极为显眼的位置,不由大为满意,撸着刚生出来的那点须须暗中琢磨着下回该给云莜送个什么盆栽以表心意,他喜欢看到云莜身边儿被他所赐的东西一点一点填满的样子,如此一来,哪怕他人不在云莜跟前,云莜也可睹物思人。
待他发现云莜的目光钉在他的须须上,又不由一僵,手不动声色地背到了身后。
他怎么就忘了,莜莜素来不喜欢他蓄须,说须须扎人且还显得他格外老沉呢?这几日来,他为了让自己看上去“为伊消得人憔悴”,便故意未及时清理须须,眼下看来倒是弄巧成拙了。
哎,也不知刚刚答应他求婚的莜莜看到他的须须,会不会临时反悔。
云莜见昭睿帝神色一会儿一变,颇为有趣,不由笑出了声。
对于二人的眉来眼去,老管家只作不知,一脸淡定地命人为昭睿帝沏茶。
这位主儿驾临云府的次数着实不少,云府的下人们对昭睿帝的喜好也算是有一定了解。
在退下之前,老管家眼角余光不经意间瞥到小几之下昭睿帝与云莜悄然交握的手,神色中多了几分了然。
不多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厅外传来,身着竹叶青立领长衫的云相朝着昭睿帝行了一礼。
“微臣参见皇上,不知皇上驾临,有失远迎,实在失礼,还望皇上海涵。”
云莜见自家亲爹来了,赶忙侧身避开这一礼,谁知她动作太急,忘了自己的手还被昭睿帝攥在手掌心中,这一避让,倒将昭睿帝扯得身子向旁倾斜了少许。
云相见状,危险地眯起了眼,垂下的目光死死钉在昭睿帝与云莜的手上,似要将他们的手给盯出个洞来,云莜愈发不自在了,心中暗自责怪自己冒失。
昭睿帝则不愧是见过大风大浪之人,丝毫未把这点架势看在眼中,含笑对云相道:“朕今日来云府,一是朕微服出宫,偶遇莜莜,顺道将莜莜送回府中,二是来与云爱卿谈谈心,云爱卿不必这般拘礼,只管将朕当做寻常子侄即可。”
顺道?寻常子侄?
饶是云相这等在朝中混迹多年的老狐狸,也不由为昭睿帝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而甘拜下风。
“本相可没有皇上这般大的子侄。论公,皇上为君本相为臣,论私,本相与皇上平辈论交已又十年,不知皇上为何这般想不开,突然要做本相的子侄!”昭睿帝这点心思简直昭然若揭!
云相刺完了昭睿帝,忽而调转目标,直视云莜:“莜莜,你来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去参加文昌大长公主举办的赏花宴,为何迟迟不归,最后还是被皇上送回来的?”
昭睿帝见状,收起了那副成竹在胸的表情,颇为不悦地道:“有什么话直接问朕就是,何必为难莜莜?”
“微臣不过是在关心自己的女儿罢了,怎么就为难她了?莜莜,你说说,为父为难你了吗?”
云莜安抚地看了昭睿帝一眼,对云相摇了摇头:“爹爹这自然不是在为难我,爹爹素来是最疼我的,如何会让我为难?只是,爹爹的问题,我一女郎,面皮薄,实在无法回答。还请爹爹直接问阿铮吧。”
说着,她站起身来:“我去小厨房看看,为爹爹和阿铮备些糕点来,爹爹与阿铮慢慢儿聊。”
看着匆匆离去的云莜,云相摇了摇头:“这丫头倒是机灵,知道趋利避害。”
不过,云莜这般做派,倒让云相愈发相信昭睿帝与云莜之间发生了些什么,否则,云莜也不至于这般敷衍他这个老父亲。
昭睿帝与有荣焉,骄傲道:“莜莜向来聪慧过人。”
云相凉凉扫他一眼:“皇上现在可以与微臣好生说说了吧,您为何会突然现身宫外,又为何带着莜莜在府外晃荡这么久,不让她回府?”
说到这个话题,昭睿帝收敛起面上的笑意:“朕为何会出现在宫外,你应该很清楚才是——你不该让莜莜参加皇姑的赏花宴。”
文昌大长公主深居简出足有三年光景,在这三年之中,她一直幽居大长公主府,不曾举办也不曾参与过任何宴会。三年后,她突然大宴宾客,还特特邀请了京中适龄未婚女郎,其意昭然。昭睿帝听闻云莜也要赴宴,自然就坐不住了。
“时隔三年,文昌大长公主第一次举办这样的大型宴会,我云府难道还能不给大长公主面子不成?就连您自己,也得礼让大长公主三分吧!您若是连莜莜参加个宴会,都要疑神疑鬼,莜莜与您在一处,可就太累了。”
云相说着,摇了摇头。
若是寻常大臣,知皇帝中意自己的女儿,必不会太过反抗,云相却不同,他可是个敢跟帝王掰腕子的权臣。事关独生爱女的终身幸福,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
昭睿帝听了云相的话,不怒反喜。
他嘴角微微上扬,眼中带着些得意:“可莜莜答应嫁给朕了。”
云相难得一见的愣了一下:“……什么?”
昭睿帝唇边的笑意不断扩大:“朕说,莜莜答应嫁给朕了。”
……
在小厨房中忙活的云莜料定昭睿帝与云相的谈话没那么快结束,故意选了几道复杂的点心来做。
眼见着如意酥、海棠千层糕、水晶糕等小甜点一一摆在了桌案上,卖相极佳,香甜软糯,惹得人食指大动,云莜心情极好地哼着小曲儿,将这些小甜点整整齐齐地摆放在紫檀喜鹊登枝食盒中,配上她前儿个不久才跟着食谱学来的西域咸奶茶,也算是甜咸得宜。
西域多游牧民族,常用黑砖茶或是青砖茶,在沸水中煮香后掺入牛乳、适量盐及炒米,便制成了这极具特色的咸奶茶。
云莜素日里偏好甜口,但偶尔换一换口味,也能让人有点儿新鲜感不是?
只今日是她第一次煮咸奶茶,昭睿帝与云相是否能喝得惯是个问题。
“哎,也不知爹爹与阿铮聊得怎么样了,有没有吵起来?但愿小甜点能让他们恢复心平气和吧。”
当云莜提着紫檀喜鹊登枝食盒出现在大厅中时,发现大厅中的氛围十分古怪。
昭睿帝与云相正四目相对,前者坦然接受着后者的审视。
云莜进来之后,这种微妙的平衡被人打破,昭睿帝看着面染绯色的云莜,唇畔漾出一抹柔软的笑意:“莜莜,辛苦你了。你的手艺向来是极好的,不知今日又为我们准备了什么点心?”
说着,便探头探脑地朝食盒处张望。
云莜见状,噗嗤一笑。
她知昭睿帝这是在逗她开心,昭睿帝素日在宫中,什么样儿的美食没有尝过,怎么可能馋几块点心?
但这样的昭睿帝,瞧着也怪可爱的。
云莜正要回答昭睿帝的问题,却听云相清咳两声,满脸不悦地看着云莜:“莜莜,为父听皇上说,你答应嫁给他了,可是真的?你当真考虑好了?”
云莜面上笑容顿时一僵。
她凉凉地扫了昭睿帝一眼,也不知这人究竟跟云相说了些什么。
不过,想想昭睿帝往日是如何一本正经地在她面前胡说八道的,云莜便能猜到,多半是昭睿帝避重就轻,误导了云相。
男人呵,关键时候果然靠不住,让他传个话,就传成这样!
“没有的事。我只答应与皇上订婚,但这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罢了,待避过这阵风头,便视情况决定是否解除婚约。这一点,皇上也与我达成了共识。”
云相挑了挑眉,看着昭睿帝的目光颇为不善。他就知道,又是昭睿帝在试图用花言巧语拐骗他闺女!
“莜莜,你可知,方才皇上对为父是如何说的?”
云莜好奇地看着云相,却见昭睿帝脸色微变,不断地朝着云相眨眼睛。
方才昭睿帝在云相跟前说得有多痛快,这会子就有多担心云相会将他那个润色过的故事告知云莜。
在昭睿帝的版本中,事情大体走向倒是与真实情况没差,只是细节处有不少出入。
譬如,云莜前往大长公主府做客时,与陆侯相谈甚欢,到了昭睿帝口中,就成了陆侯死不要脸,单方面纠缠云莜;再譬如,分明是昭睿帝自己贼心不死,尾随云莜,却被昭睿帝说成是云莜受了陆侯的骚扰后,情绪低落,恰巧路过的昭睿帝见状,实在放心不下,便上前安慰云莜,谁知竟被一个恋慕陆侯、嫉恨云莜的女郎看了去,想借由此事来毁了云莜的名声,为了解除隐患,云莜便答应与昭睿帝订婚。
而这些,自然是不好跟云莜说的,否则,云莜只怕又要与昭睿帝闹别扭了。
云相意味深长地看了昭睿帝一眼,就在昭睿帝以为自己怕是在劫难逃之时,云相却轻描淡写地道:“皇上只是将事情发生的经过详细地告知了为父,而后对为父说,为了解决方氏女带来的隐忧,你答应嫁给他罢了。幸而为父找你来问了问,否则只怕为父就要被他给蒙骗过去了。”
“原来是这样。”云莜松了口气,狠狠瞪了昭睿帝一眼,将那紫檀喜鹊登枝食盒摆放在黄花梨雕花小几上,将那热腾腾的咸奶茶与诱人的甜点取了出来。
“既然皇上蒙骗爹爹,那这点心咱们就不给他分了!”
昭睿帝一听,云莜对他的称呼又变为了皇上,便知这回云莜是真恼了,当即便苦哈哈地看着云莜,企图“萌”混过关,云莜却偏过头去,看也不看他一眼。
云相看着眼前这二人的互动,不由摇了摇头。云莜嘴上说着未答应昭睿帝的求婚,可她在昭睿帝提议订婚之时并未反对,加之她与昭睿帝之间的互动亲昵而又自然,便足以说明许多问题。
他的女儿,怕是当真栽在昭睿帝这棵老树上了。
兴许,连云莜自己都未发觉,此时此刻,她虽在与昭睿帝置气,眉梢眼角,却尽是温柔之色。
一时之间,云相生出了一种心酸感,仿佛女儿就快要不是自己家的了。
……
云莜离开后,昭睿帝看着不知为何没有揭穿他的云相,诚挚地道了声些。
这未来的老丈人虽时不时就喜欢给他使些绊子,但在关键时候,还是很靠谱的嘛。
云相闻言,却是似笑非笑道:“不必道谢,我这么做,只是为了莜莜。莜莜面皮薄,若是将你的那番话如实告诉她,只怕她又要羞恼好几日了。”
说着,他又将昭睿帝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你这般死皮赖脸,也不知莜莜究竟看上你什么!”
若只是昭睿帝的一厢情愿,云相尚可阻止,但他管不住自家女儿的心。
也因此,云相虽时时走在给昭睿帝添堵的路上,好让昭睿帝知晓他云某人的女儿不是那么容易娶的,但回回出手都极有分寸,点到为止。
昭睿帝虽能感觉到云莜对自己有情,但老丈人亲口承认这一点,仍是让他乐得有些找不着北。
“兴许是朕对莜莜的一腔真情感动了莜莜,让莜莜对朕不再抗拒。”
云相轻哼一声:“你在莜莜面前说得好听,实则你压根儿就不准备给莜莜留退路吧?”
昭睿帝笑而不语。
片刻后,他对云相诚挚地道:“请将莜莜交给我吧,我会如你一般体贴莜莜,爱护莜莜,将这世间最好的一切都捧到她的面前,绝不会让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云相目光锐利地道:“哪怕这委屈是太后娘娘亲自给的?”
“哪怕是母后,也不能给莜莜委屈受。”昭睿帝明白这是来自未来老丈人的考核,郑重地道:“母后兴许行事有些糊涂,但有朕在一旁看着,不会让她肆意妄为。”
然而,这个回答仍不能让云相完全满意,他的手指极有节奏地叩击着桌案。
“按照咱们先前的约定,若是莜莜对你有意,为了莜莜的幸福,我该痛快点头才是。只是,我有一个疑惑,若是弄不明白,我便无法安心将莜莜交给你。”
云相目光一沉:“先皇后,究竟是怎么死的?”
“数月前,我带着莜莜入宫之时,正巧听到了你与太后娘娘的对话。若不是这番对话,我恐怕还不会知道,原来先皇后的死,竟还与太后娘娘有关。”
“想必当初,你从方家娶走先皇后时,也曾向老武安侯保证过,会保护先皇后一生无忧的吧?可最终,你为何没能保护好她?你既然未能保护好先皇后,又如何让我相信,你能够保护好莜莜?”
“我无意揭你伤疤,但莜莜是我唯一的爱女,事关她的安危,实在容不得我有半点马虎。”
当初先皇后离世那段时间,云相正好奉旨外出查探两淮私盐案,只隐约听到一些风声,并不知道详细内情。
两淮私盐案牵涉极大,云相硬生生在当地耗了数月之久,每日不是与地头蛇虚与委蛇,就是明察暗访、收集罪证,根本无法一心二用。
待云相返京之时,一切已尘埃落定。
昭睿帝在为先皇后扶灵出京后,便病倒了,云相临危受命,被昭睿帝委以重任,代替他处置大部分政务。如此一来,云相每日忙得脚不沾地,自然更是无暇去深究先皇后之死。
然而现在,云相却不得不将这一切弄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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