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厨这儿早就被奕怀交代过一遍, 尤其是对待谢琉霜的态度一定要恭敬十足，不得怠慢。
从昨日开始, 向来对口腹之欲没有太高要求的萧长霆破天荒命令御膳房拿出看家本事做出叫人惊艳的美味佳肴，当时的时候, 御膳房这儿所有的人心生猜测, 想着不知是哪位重要的人要来。
直到这一次亲眼见到谢琉霜的真面目——
众人先是惊叹于这位女子的容貌姝丽无双，随后心惊了瞬，等等——她头上梳的发髻是已婚妇人的发髻啊！
众人大感惊叹，但是谁都知道此人是陛下和大内总管奕怀亲口吩咐要小心翼翼对待之人, 因此无人胆敢在其面前放肆, 个个端正姿态低眉顺目，做出一副任凭差遣的模样。
谢琉霜打算做一道简单的甜点, 当她告诉御厨她要做的那样糕点的名字以后, 御厨就知道大概需要用到哪些材料，姿态恭敬说道：“夫人, 您要的东西这里都有。”
他将保存好的东西一一取出来, 谢琉霜的目光从上面一一划过, 最后纤长白皙的葇夷落在白色的面粉上。
……
御书房, 气氛沉凝。
萧长霆高坐在龙椅之上, 面前跪着的是郑大将军。
这位郑大将军两鬓发白, 不过因为长年征战在外的缘故浑身格外健硕，面露肃杀之色。他刚从边关回来不久，还未卸下战甲就匆匆入宫面圣，距离他不远的地方，站着的正是他的嫡孙女，如今的安乐王妃郑云岚。
郑峰两手抱拳，躬身对萧长霆开口说道：“陛下，臣此次归京正是为了孙女的这桩婚事。实不相瞒，如今安乐王不能人道，而臣的孙女膝下未有一子半女，臣希望他们二人可以和离。”
奕怀亲自给萧长霆送上茶点，听着郑峰的话，心中不由暗暗想着：他这一只脚总算迈进陛下的算计之中！
萧长霆不动声色，甚至面上不辨喜怒，只是一双眼眸深邃如墨，口中的话语淡漠如斯：“郑大将军应当知道这桩婚事是先皇下旨赐婚。”
言外之意，他若是轻易篡改先帝的旨意，恐怕于理不合。
郑峰哪能不知道萧长霆想要什么，这个萧长霆还不是靠着多年蛰伏隐忍才坐上今日这把龙椅，他直接当着全天下人的面让自己的亲弟弟成为阶下囚，还会在意什么脸面和宗族礼法？萧长霆此举不过是想要从他身上得到更多的好处。
也唯有利益交换，才能让他的云岚脱离苦海。
只是这其中所要损失的巨大代价，郑峰只觉得肉痛不已。
今日这桩大事，在场之人还有陆缙，他漫不经心看着郑峰陷入犹疑，突然开口出声道：“臣倒认为郑大将军此话有误，安乐王后宅的不少妾室也生下不少孩子，怎能说安乐王妃膝下无子呢？”
陆缙纯粹就是抱着看好戏的姿态，顺便再拱一把火。
郑峰气得横眉冷对，心中不满骂着：这个陆缙老贼倒是会说！那些个妾室的孩子怎能和郑云岚肚子里头生出来的相提并论！
只是可惜，陆缙是站在萧长霆那头的，这句话无意于就是帮着萧长霆，这两只狐狸联起手来还不就是想要从他手中得到更多的东西么！
郑峰算是看明白了，若是他不舍弃一些东西，萧长霆是绝对不会插手此事。
为了自己心爱的嫡孙女着想，郑峰终于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若是陛下愿意出手相助，臣愿将兵权尽数交上！”
此话一出，郑云岚面色倏然一变，她想过祖父会为了她舍弃不少东西，但是郑家的兵权何等重要！
就连萧长霆和陆缙二人也因为郑峰的这句话错愕不已，他们根本没想过在郑峰的心中，郑云岚的价值竟然这么高！
他们本以为能扣除他大部分的兵权就好，未曾想他倒是愿意主动将所有的兵权悉数交上去，这一点确实叫人很是意外。
对此，萧长霆不由多打量了他几分，目露探究之意：“郑大将军此话可是真的？”
郑峰既然选择说出口自然没有反悔的余地，他郑重说道：“或许在不少人看来，权势这种东西真的很重要，可是我的发妻，曾经怀胎九月才生下唯一的女儿，后来女儿又早逝，唯独留下这么个孙女，我只愿她活得快乐自在，其余真的什么都不求了……”
说着说着，郑峰的声音不由变得沙哑起来，当提及发妻之时，眼眸亦是染着点点红痕。
能让一个血战沙场多年的老将心情汹涌澎湃，不顾御前失仪失态成这副田地，显然郑峰对他的发妻用情至深，叫人钦佩不已。
不知为何，萧长霆竟是从郑峰的身上慢慢看到了曾经的那个自己，当年的他不也是因为种种的原因最后拒绝谢琉霜，从而造成今日这番后果。
如今细细思索起来，他恐怕连郑峰都比不上。
思及此，萧长霆的面色愈发阴沉了几分，不明所以的人还以为郑峰的这番话触怒天子。
就在郑峰胆颤心惊之时，终于，萧长霆开口道：“好，孤答应你。”
有萧长霆发话，郑云岚和离之时十有八|九可以成功。
郑峰大喜过望，直接将手中的兵符交了上去，一直等到他和郑云岚二人离去，他的面上依旧洋溢着喜悦，仿佛损失的并不是权势滔天的兵权，反倒是赚到了别的东西。
陆缙望着他们二人离去的背影，等到殿中仅剩下他们三人以后才挑眉说道：“这位郑将军真是不简单，世间难得有这般看得通透之人。”
奕怀倒是听过不少关于这位郑大将军的事情，低声开口说道：“我曾听说这位郑大将军的发妻当年对他用情极深，生孩子的时候更是难产而亡。多年来，郑大将军都未曾娶妻，膝下唯有一女，谁知那个女儿也是红颜薄命，最终只剩下这么一个孙女。
也不知道当初安乐王给这位郑小姐喝了什么迷魂汤，当初郑小姐放着京城中其余的好人家不嫁，非要嫁给安乐王当正妻。”
虽说安乐王当初有着太子的头衔，不过就他后院里头那么多的莺莺燕燕，还有那么多的庶子庶女，只有攀附权贵的人家才会想要把女儿嫁过去吧！
郑峰显然不是那样的人，可是不知为何郑云岚却执意要求嫁过去，气得郑峰甩手表示再也不管这个孙女，只身去了边塞数年。
如今安乐王地位尴尬，还有孙女总算想通要和离，因此郑峰才会千里迢迢回京，亲自面见圣上，即便交出所有的兵权，只要能和萧卫这样的人划清界限也好。
所有人都不明白郑云岚到底是怎么想的，不过事情已经发生多年，又和他们无关，左右兵权到手便是。
陆缙紧跟着又说了一些关于近日朝堂中的事情，直到殿外有人叩门，言明夫人做的糕点已经好了。
听了这话，原本谈及正事的陆缙眉梢微微一抬，诧异问道：“你把她接入宫中？”
萧长霆批阅完最后一份奏章，头也不回道：“怎么，你觉得有问题？”
陆缙哑然失笑：“臣自然不敢！只是不是说她失去了记忆尚未恢复，我观那位夫人心性坚定，应当不会是自愿入宫。”
陆缙此话不假，可是萧长霆勉强谢琉霜的事情也没有必要同他说。
萧长霆转而说起另一桩事情：“你府中近日不是要办喜事？还不如回去好好看看你的那位义子，少来掺和孤的事情。”
陆缙这才想起来自己那位义子近日还有纳妾的事情，不禁笑道：“他纳妾又与我何干？”
“你那位义子的妻子是窈窈的好友，总归你也多看顾一二，免得届时若是她有什么别的事情，还要三天两头来烦窈窈。”
萧长霆的话毫不留情，显然字字句句皆是为了谢琉霜考虑。
若不是孟锦瑶是谢琉霜的好友，萧长霆才不会这么说。
陆缙这才想起来自己的这位好儿媳和陛下的心上人还有这一层关系，如今陛下显然还未得到那人的欢心，却已经开始想尽办法要在她的身边布控，这一招还真是够可怕的！
陆缙在心底幽幽叹息了声，低声应了下来。
待他走后，内侍将糕点端到桌案边上，甫一打开食盒盖子，便露出里面如花般精致的糕点。
萧长霆看到面前精致的图案，眉梢一动：“这些都是她亲手做的？”
内侍不敢有所隐瞒，如实回答：“回禀陛下，确实是夫人所做。”
遥想当初谢琉霜所做的糕点险些毒死一条狗的事情，萧长霆唇角扬起回味般的笑意。
他想，即便糕点再难吃，他也一定会全部吃完，一块不剩。
他抬手拿起一块放入口中，轻咬一口，馥郁的甜香席卷唇舌。
倏地，他的眸色微沉，眼底似是翻涌着万千浓墨，随时便可掀翻巨浪。
第38章 不许
郑峰和郑云岚二人离开御书房之后, 还未到宫门，迎面就撞见一人。
那人生得面如冠玉，温文儒雅, 虽说面色带着点点不自然的苍白之色，然而浑身流露出来的气度卓然不凡, 就像是清泠月光笼罩下流淌着的一泓浅浅溪流，潺潺润泽, 清雅端方。
此人正是温亭书。
他先前与同僚几人埋头整理书卷，奈何簿籍之多浩如烟海, 再加上他的身子骨较为虚弱，多个时辰的归整档案让他疲倦不堪。
好在掌事大人对他向来多有关照, 便让他先出去透透气歇息片刻。
温亭书自然不会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 同掌事道了谢便出了殿门，岂料，才在此地观赏片刻的绿荫桃李，抬首间竟是遇到郑大将军和安乐王妃。
温亭书长身玉立, 长袖和下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躬身行了一礼，正色道：“参见定远侯, 安乐王妃。”
郑峰早年征战沙场立下不世功勋, 曾被先帝亲封定远侯。
他离开京畿多年，如今骤然看到温亭书这张面孔有些陌生, 但隐约觉得他眉眼之中有些地方和某位故人极为相似, 因此, 他试探性问道：“不知家父是……”
温亭书弯唇浅笑：“家父姓温。”
京畿中, 姓温的人家并不多见, 故而温亭书此话一出, 郑峰立即恍然大悟：“原来你是温睢的孩子，我记得温睢膝下好像有三个儿子吧……”
温睢和夫人冯氏伉俪情深，冯氏罕见地生下三个孩子，就是没有女儿，当初这桩事情还被不少人津津乐道，许多人都说冯氏的命好。
温睢有三个儿子，郑峰好奇的是面前这位气度卓然的男子到底是哪一个，好在他的孙女及时为他解惑：“祖父，这位是温家的三公子，三年前娶了谢氏的那位小娘子。”
提及谢琉霜此人，郑峰立刻有了印象，他记得自己的孙女和谢琉霜素来不和，后来久而久之，也就把谢琉霜这个名字记下了。
因为这一层缘故在，郑峰这一次重新看向温亭书的时候带着点点审视的意味，不得不说，这位温家三公子的容貌确实生得不错，谦和温文，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
只要一想想谢琉霜嫁给这样出众的丈夫，而自己的孙女也不知道当初怎么选了那个废太子，郑峰就觉得一阵无奈。
好在如今郑云岚脱离苦海，郑峰总算松了口气。
他只是淡淡朝着温亭书点了点头，并未多言，转身离去。
他刚走出几步，并未听到身后郑云岚的脚步声，狐疑回过头去，却见郑云岚正凝着温亭书，目光晦暗莫名，叫人根本看不穿她在想些什么。
郑峰沉声道：“岚儿，还不走？”
郑云岚最后朝着温亭书的方向轻轻一瞥，轻颤的睫羽掩住眸中的重重思量，终于跟上郑峰的步伐。
两人走出几步，直到再也看不到温亭书的身影，郑峰这才低声问她道：“你喜欢他？”
郑云岚先是被郑峰的这句话搅得心头一怔，随后唇角轻勾，漫声问道：“若是孙女喜欢他，祖父也能帮我吗？”
……
清风吹起轻薄的纱幔，珠玉帘碰撞后发出一阵清越的颤音。
谢琉霜纤细白皙的手中握着一方剪子，将面前的花束裁剪去不需要的部分，照眠适时将早早准备好的细白长颈瓶递了过去，等到芍药花枝插入，馥郁芳香，瞬间萦绕一整间屋子。
照眠见状，笑着开口道：“少夫人，这枝花可真是好看，也不知道能不能做什么好吃的？”
照眠的手艺很不错，尤其是做吃食这方面，谢琉霜被她这句话逗乐了，面上难得浮现入宫后最为真实的一抹笑容：“前阵子的桃花酿还没尝够味道？如今可是在宫中，真要将这些花一一摘下来，宫中岂不就变成光秃秃一大片。”
照眠自然也是说笑的，如今身处宫中如履薄冰，每做一桩事情都要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即便有谢琉霜在，她也不敢多加放肆。
一想到在宫里头待了这么久，照眠不由心乱如麻：“少夫人，您说我们二人迟迟不回，清月怎么办呀？还有国公夫人他们会知道我们入宫的事情吗？”
此话一落，谢琉霜亦是愁云笼罩。
她也不知萧长霆这个人怎么胆子这么大直接让她留宿宫中，万一出了什么事，可怎生是好？
可是，即便她们二人再怎么着急也没用，单单不说她们两人每走一步就有多少个宫人跟着，单单说说殿外的那些禁卫军们，就像是要把这里变成一个偌大的牢笼，只允许她们两人在里面活动着，不能轻易踏出一步。
谢琉霜和照眠二人皆是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斟酌了下眼下的环境，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谢琉霜在等，她在等一个契机，可以让萧长霆松口让她离开。
只是这样的契机要怎么样才会有，又要什么时候才能来，谢琉霜心中也没有谱。
还有今晨做的那样点心，也不知道萧长霆吃过后满不满意。
正当谢琉霜陷入重重思量之中，殿外传来内侍的唱和：“陛下至——”
随后无数宫人跪地下拜。
谢琉霜和照眠二人对视一眼，待行过礼后，萧长霆已然来到两人面前。
萧长霆见到谢琉霜唇角轻勾，声音不由放柔几分，低声问询：“昨夜可还睡得习惯？”
虽说被迫扣在宫中，但是宫中的一应用度确实没的说。
精致琉璃制成的灯盏，上好波斯地毯铺满整间屋子的地面，还有画作大师的山水画绘制的屏风，身上的布料还是近日京城中有价无市的流光锦，显然这些种种，都是萧长霆刻意安排。
谢琉霜心知肚明，然而到了最后还是不愿给萧长霆施舍一星半点的笑意，只是轻轻颔首，恭敬回答：“一切都好。”
她不愿意多说，饶是面上没有流露出抵触的情绪，萧长霆还是一眼就能看穿。
奇怪的是，这一次谢琉霜回答完萧长霆的问题以后，竟是抬头看向他，第一次开口问他：“陛下，今晨我做了甜点，不知那些吃食可合陛下的口味？”
谢琉霜若是不提此事还好，可是一提到这件事情，萧长霆的面色罕见沉凝了瞬。
周遭的宫人们早就见惯萧长霆喜怒无常的模样，个个低下头去如做鹌鹑，一言不发，唯有谢琉霜似是看不懂他那难看的脸色，兀自往下说着：“那样芸豆卷是臣妇最为拿手的点心，说起来先前家中人也很是喜爱，若是陛下不喜欢的话，下次臣妇换道点心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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