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利耶的眼瞳漆黑如夜,他拿出口袋里的银质打火机,把烟点燃后送入齿关,海绵率嘴上留下两行齿痕。
他控制着摄像头移向别处,在缭绕的烟雾和烟草燃烧的那一豆烟火间,看见她半片雪白的背。
他吐出一口气,仰起头,平静地看向天花板上的吸顶灯,灯光中空气中漂浮的烟雾好像又落了下来,打在他脸上,灼得他皮肤微疼。
第二十章
阶下囚也是有洗漱时间的, 早晚各十五分钟,两个全副武装的卫兵,会带着他们俩去另一边的盥洗室。
莱尔换了一身印满小熊的的短袖睡衣, 莫托无人在意, 从卫兵那里领了一套灰扑扑的衣服。
“我写得怎么样。”他和莱尔一人占据一个洗手盆,边刷牙边拿手肘撞她。
莱尔嘴里全是牙膏沫,含混不清地说:“没想象中那么笨。”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莱尔身后,脑袋前倾低着头总找她说话, 像只低头找虫子的鸟。
前面就是淋浴间, 莱尔突然停下脚步,莫托直接撞上她的后脑勺:“怎么了怎么了?”
她转身,抬手在嘴边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示意他闭嘴, 然后把淋浴间的帘子拉上,把人隔离在外面:“你是小学生吗,冲个澡也要手拉手一起?”
水流声哗哗作响, 帘子后雾气蒸腾, 莫托只能看见最下面露出来的一双脚, 踩在落了泡沫的水流上,被热气熏得发红。
“关系好一起搓澡很奇怪吗?”他转身进了旁边的小隔间,顶上花洒喷出水来,浇了他满身。
他习惯性低头,在水帘中半睁着眼, 看见隔壁的水流逐渐变小,止水阀转动的声音传进耳朵里, 莱尔先一步离开。
“等等!”莫托心里一慌,连忙叫出声。
莱尔不耐烦扭头:“又干嘛?我上个洗手间你也要一起?”
帘子下, 莫托两条腿肉眼可见地忙乱起来,他脑袋探出来,头发上还顶着一堆白色泡沫,看着她兴奋地说:“那你等等我,我马上就好。”
神经病!一起上厕所比谁尿得更远吗?
“滚。”
莱尔拎着一头被汽水打湿的长发,暴躁地闪进另外一边的厕所隔间,担忧地盯着日渐消瘦的唧,希望它坚强一点,再多坚持一段时间。
至少坚持到她把事情办完,潜伏到天上去把资料删除之后。
虽然眼神饱含担忧,但不管相处多久,还是看不惯。
正在她规划未来之际,史莱姆莫托也冲完战斗澡,踩着拖鞋湿哒哒地来了,见便池前空荡荡,他一个隔间一个隔间地敲过去:“莱尔,你在里面吗。”
“滚啊。”她的声音透过小小的隔间,在逼仄的空间里回荡。
莫托火速占据她旁边的坑位。
外面守着的两个卫兵等得不耐烦,其中一个走到门边,手里的警棍把大门敲得哐哐作响:“速度快点,磨磨蹭蹭地在里面抱窝下蛋呢?”
自由时间结束,两人被重新扔进禁闭室。
时间已经不早了,莱尔没有闲工夫再和隔壁的八哥废话,倒在床上假寐,湿黏的头发贴在脖子上,让她赶紧不太舒服。
这种时候就格外想念乔克。
莫托卡在中间,眼巴巴地看着她,冷不丁冒出一句:“你不恨他们吗?”
莱尔:“?”
“我看到了。”莫托把左手横在身前,指着小臂那里说:“你这里纹的字母,是提亚特和温顿的名字吧?”
刚才刷牙的时候他就发现了。
“我恨他们干什么?我喜欢他们还来不及呢?”莱尔愣了,意味深长地说。
他们俩,可是她曾经的心灵支柱,砂之海人都知道。
“就是,嗯……”他努力组织语言:“他们俩关系很奇怪,分手了还黏黏糊糊的,现在又让你落到这种境地,你不恨他们吗?”
他其实已经有些动摇,觉得一定是有苦衷,莱尔才会杀人。
莱尔摇头。
“你恨温顿吗?”
她从床上爬起来,反问他。
“不。”莫托说:“如果不是她,我永远不会有走出十四区的一天。”
“我不知道贫民窟和十四区,哪个地方更残酷。”莫托坐在地上,咬紧牙关独自生活在十四区的艰难画面还历历在目。
无法逃离的贫困与阴云,只能直面,然后继续苟延残喘。
“对温顿这种天之骄子来说,基因适配计划就是沾在身上甩不脱的狗屎。”莫托说:“但是对我来说,如同湖面上的一根芦苇。”
在彻底沉入水下时,这根苇草出现了,然后落在他手边,莫托毫不犹豫地抓住。
“监察委员会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餐馆后厨洗盘子。”他说。
仿佛见不到边缘的巨大塑料盆,里面堆着小山一样的盘子,他用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拂掉那些油渍和餐余,它们浮在水里,藏在雪堆一样的用洗洁精打出来的泡沫山下。
莫托穿着油腻腻的围裙,脸上是汗水,鼻尖还沾着泡沫。
他提起从前的时候,莱尔走到他身边,认真而沉默的听着。
“我那时候一定很滑稽。”他笑了一下,手舞足蹈地说:“监察委员会的人觉得不可置信,再三确认我的身份后,后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们走。”
“愿意,我当然愿意了。”
他没有直接跟着他们上车,而是拿着他们给的钱,先去附近街区的浴室里洗了个澡,把那身油腻搓掉。
“温顿说我是阴沟里的老鼠,垃圾堆里的食腐虫,不吸到血就不会松口的水蛭。”莫托脸上仍然挂着笑。
“我确实是的。”
莱尔:“抓住机会,踩着别人往上爬……”
“糟糕透了对不对?”
莱尔摇头,她不会轻易评价别人的对错,因为她也正在这么做,并且更理直气壮。
见她不说话,莫托说了句和他至今为止,展露出的形象截然不同的话:“这是很烂,但我认为,这是一种美德。”
“一种极度利己的好的品质。”
但莫托的平庸资质,不足以支撑他走得更远。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地下室潮湿且带着一点腐烂味道的空气,在他的肺部循环着。
“一区非常漂亮,各式各样的建筑,新鲜的空气,以及一切我只能从电视上见到的东西,就那样横冲直撞地撞进我的面前。”
莱尔点头:“我第一次进入内城的时候,和你的感受差不多。”
她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
这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认真的听莫托讲话。
他述说着在一区和帝庭的见闻和点滴,渐渐入了神。
莫托问莱尔:“你见过宇宙吗,十四区有防护罩,按照设置好的程序展现白天与黑夜,总是天气晴好。”
但索兰帝国是天上的国度,帝庭是与星星相伴的城市。
他说着,不自觉地张开双手,向前拥抱,揽住满怀的潮湿空气:“我见到了,瑰丽的星河与近在咫尺的星球。”
“温顿的飞船很大,航行的时候非常平稳,偶尔避让陨石的时候才会有一点颠簸。”
莫托在天上时,沉默寡言。
说到自己喜欢的东西时滔滔不绝,匮乏的语言和形容词,让他无法描绘出那片星海的瑰丽壮阔。
他激动地说:“等你看到了,你就明白了。”
莱尔对他有片刻的感同身受。
身为一个种国人,对宇宙的探索和对星空的热爱,是和热爱白毛一样,刻入DNA的执念。
因为与温顿适配,才能走出井底,见识外面的世界是如何美丽广阔。
这种冲击会让莫托铭记一生。
长久的沉默后,莱尔低声说:“正因为你有着和我相似的经历,所以你应该明白,为什么我不恨他们。”
“我们是一样的。”莫托喃喃道。
这让他感到一丝安慰,紧绷已久的精神,终于彻底地放松下来。
他的肩膀终于松了下来。
他看着莱尔美丽无暇的脸,刚刚松解的心又浮现出疑问,尤其是当他直面莱尔时,直面这种耀眼的美丽带来的冲击时,一个反复在他脑子里滚过的问题,终于破土而出。
她和他真的一样吗?
一时之间想不明白,也没有头绪。
莫托把这个问题强行抛到脑后,转移话题:“你把头绳给我两根。”
莱尔:“?”
他指指她脖子后面那一丛乱发:“黏在那里不难受吗?刚好我会扎头发,我帮你绑起来。”
莱尔转身,用后脑勺对着他。
莫托手艺一般,和花样繁多的乔克比,看起来很朴素,仔细看还有些歪斜。
毕竟是第一次上手实操,他不好意思地说:“下次,下次保证更好。”
遗憾的是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
第二天,乔克终于找到机会来看她。
不知道他怎么说服的提亚特,又是怎么说动的班卓。
他来的时候,莱尔睡醒没多久,正打着哈欠指导莫托的功课:“星字不是这么写。”
她说一句,莫托就跟着勾出一个笔划,见她头发乱糟糟的,莫托放下笔,想从她头发上把发绳捋下来。
“昨晚……”
他刚发出两个音节,就看见莱尔眯着的眼睛陡然睁大,往门边跑去。
那里站着个莫托没见过的alpha,文质彬彬,看起来平易近人,守卫把房门打开,他还没跨进房间,就提前张开双臂,将飞跑过去的莱尔抱了个满怀。
“乔克!”
莱尔的头发从手中滑落,莫托看着空荡荡的掌心,讷讷地站在那里,手握成拳。
“你怎么过来了?他们让你进来吗?”
在乔克面前,莱尔一向很快活,她双手揽着乔克的脖子,像考拉回归大树。
“一会会儿。”他说。
他抱着莱尔,低下头久久的凝视着她,过了很久才把她放下来。
他们俩走到床边坐下,莱尔坐在他双腿中间的空隙,两只手乖乖的放在膝盖上,是莫托从来没有见过的模样。
乔克用五指将她头发梳顺,忍不住皱眉:“怎么把头发弄成这样,你自己绑的?”
“隔壁的alpha帮我弄的,不好看吗?”她笑嘻嘻的:“我觉得还可以。”
闻言他往中间的栏杆那里看了一眼,莫托捏着衣角缩在阴影处,勉强扯出一个笑脸,算是打招呼。
乔克报以和善的微笑。
莫托一怔。
他看得出来乔克出身不错,他也认得他的肩章代表什么军衔。
那个叫乔克的alpha,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大,年纪轻轻已经是中尉――莫托在帝庭见过很多军官,但他们大多神情倨傲,表情不屑。
像他这样对自己表示友好的,从没有过,这是第一个。
乔克把莱尔的碎发拢在手里,然后编在一起,说:“你看起来精神还不错,我很担心你。”
莱尔始终笑嘻嘻的,一副不知道忧愁为何物的样子,和在办公室的时候相比,没有区别。
“见到你我就开心。”
“我也是。”他说。
“你和大人,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吗?”很多话不知道从何说起,乔克最终还是选择单刀直入。
莱尔幅度很小地转头,回望他一眼:“我和他有什么事是没跟你说过的吗?”
他怕莱尔扯着头皮,也跟着一起动。
“没有。”他说。
“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会这么做,你不是这样的孩子。”
“这太突然了。”
昨天回去后他想了很多,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一个白天的时间,就变成这样了。
“是因为婚礼上温顿殿下那边的事,和大人出现了什么分歧吗?”思绪太多,乔克忘记了这是个敏感的地方。
这个空间正被人密切地监视着。
莱尔猛地转身,用眼神示意他别再继续这个话题,她隐晦地指了指墙角上的摄像头,竖起食指示意他噤声:“我们来说点开心的事情吧。”
这片刻的异常,被屏幕后面的班卓捕捉到了,他拿起那张小狗折纸,顺着折痕将它恢复,然后又拆开,如此反复,纸上的痕迹深得快要破掉。
上面那行字,关于温顿的那几个关键字,到底会是什么呢?
这边乔克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我不知道。”
他说:“真的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我除了疑惑就是担心。”
他很怕莱尔在这里过得不好。
但他不是优柔寡断的人,虽然温文随和,却是个做事利落,很有决断的人。
乔克强迫自己重新整理情绪,很快就恢复到平时的样子,他对莱尔说:“大人他也很担心你,他在想办法了,别担心。”
莱尔胡乱点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那你呢?你有没有想到什么救我出去的办法?这里好无聊。”
她问:“我要是走不了了,你会想办法把我偷出去吗?”
乔克的双手按在她肩头,像有千斤重,他语气沉重而茫然地说:“我不知道,我不能。”
他实在是个正直到过了头的人,也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来宽慰她的心。
“我不能这么做,这是违反军纪,帝国法律也不容许的。”他很想这么做,但是他不能。
莱尔没有失望。
她微笑着看他,将手放在他手背上:“没关系、没关系。”
“我知道你的。”
他心乱如麻,就像一团胡乱缠起来的毛线团,找不到线头,没办法理清楚,也说不出什么多余的话。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直到光脑上的时间提醒他,他该出去了。
他是一名好军官,是一个优秀的下属,也非常重视承诺,尽管想和莱尔再多待一会儿,还是在规定时间到来之前,离开这个房间。
“我会再来的。”
他脚步匆匆,背影狼狈。
莱尔忍不住叹气。
这时藏在角落的莫托走出来,突然说道:“他真是个好人,很有修养,也很亲切。”
连离开的时候,也没忘记和他点头示意。
“谁说不是呢,乔克是我最好的朋友,这里没人能比得上他。”莱尔非常赞同这话,乔克绝对是个好人。
对于莫托对他的夸奖,莱尔很是高兴,她走到他旁边,说:“今天多教你十个字。”
莫托没接话。
他顶着莱尔一丝不乱的头发,说:“真好看。”
“嗯哼,我也这么觉得。”
莫托手指微动,他慢慢蹲下,拿起之前扔下的笔,在纸上写写画画,说:“晚上我再帮你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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