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没有这个意识, 她带的将领要不就是一贯不向下伸手的李广父子,要么就是赵破奴这样本身就是底层士卒出身的,还没沾染上这样的恶习, 哦对了还有个韩说,但韩说才不乐意为了几个银钱得罪人,他这趟就是来走个过场,捞些功劳的,到最后竟然也公正地分配了赏赐。
分了赏, 庆功宴又开了三日, 也就到了征发兵就地解散,结伴归乡的时候了, 等到征发兵走完, 募兵会护送一程, 然后回到他们的驻扎地。
自庆功宴罢,卫青每一日都是归心似箭, 他离开长安时夫人就已经怀孕三月,一场战事又是数月,回长安还有一段路程要走,再耽搁下去,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木兰不急着回长安,她把遣散征发兵和一些战后的琐碎事宜都揽了下来,让卫青提前返程。
临行前,卫青准备把萧载捎上,他这几年没有再收过门下,萧载和他相处得也很好,他比萧载大几岁,总是对他多有照拂。
萧载只说还有事没忙完,跟着花将军回去也是一样的,卫青也没有勉强他,但启程前特意叫来霍去病,让他多注意一下萧载。
霍去病也不急着回长安,他在长安没有个像样的家,也没有特别眷恋的人,这次是他第一次打仗,还想在军营待一段时间,何况舅舅走了又不是把他一个人留在这儿,反正花将军也是要回长安的啊。
卫青离开了半日,早晨启程,到中午,霍去病就发现萧载偷偷摸摸在主帐附近张望,就在萧载看准时机想扑出去的时候,被人扯住了后衣领,一回头,霍去病对他笑得灿烂,“萧詹事,去哪啊?”
萧载轻咳一声,干巴巴地道:“寻花将军有些事……”
霍去病盯着萧载,问他,“什么事情一定要求到花将军门上,舅舅也不能帮你?”
被少年锐利如刀的眼神盯着,萧载抿了抿唇,低声哀求道:“冠军侯,卫将军不愿的事,未必花将军做不到,他、他若愿意说一句情,就能救下一条命。”
霍去病不为所动,只道:“舅舅都不愿意去做的事,你要去求花将军,他来长安才多久?有天大的面子为你说情?”
萧载知道,霍去病说的不是花将军面子不够大,而是他萧载的脸太大。
萧载的眼里浮上泪光,他双膝一弯,当场就要给霍去病跪下,甚至不是求人,只是求霍去病放他一马,好让他去求人。
霍去病还没见过大男人说着话就要掉眼泪的,萧载想给他跪下,他却不愿意领受,正要拉起萧载,肩膀就被人拍了拍,一回头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出大帐的木兰。
木兰当然认识萧载,不光认识,还对他印象很深,他是军中少有的识字的人,她还和他救过一个寻死的妇人,替他洗过一次衣服。
木兰拍拍霍去病,轻声道:“我听一听他的事,能帮才会帮,没事的。”
霍去病拧着眉头看了一眼萧载,没再说什么,却不肯走,跟着木兰一起进到了大帐里。
求人本是一件私密的事,霍去病不肯离开,就是因为有他这个外人在,想来萧载不会脸皮太厚,做出一些叫人心软的低贱哀求。
但萧载进了大帐,直接就跪下了,眼圈一红,眼泪汪汪直掉,哭着说:“求将军救人一命吧!”
霍去病的眉毛都要拧成结了,他也是没想到,萧载一个贵族子弟,皇城詹事,竟然说跪就跪,说哭就哭,他、他还要不要脸了?
木兰去扶萧载,但萧载坚持不肯起来,一边哭,一边把事情详细说了一遍,他与未婚妻是自幼定下婚约,因父早亡而家道中落,他一直想要混出个样子再风光迎娶未婚妻,可就在他跟随卫将军出征的时候,未婚妻家中找到了门路,将人献给了汝阴侯,换了一大笔银钱,等他回来为时尚晚。
汝阴侯也是世袭的侯爵,初代汝阴侯就是当初跟随高祖征战的夏侯婴,如今袭祖爵的夏侯颇娶了二嫁的平阳大长公主,换成旁人,萧载去求一求卫青,再拿出婚书来证明自己有理,一般的权贵不大会为一个姬妾大动干戈,可平阳公主是卫家的旧主,汝阴侯是旧主的丈夫,自来没有以卑动尊的道理。
卫青帮不了萧载的忙,萧载作为卫青的门下,也没有办法去求到别人头上,可他与木兰有旧,到底还是生出几分期望来。
萧载哭着哀求道:“我临出长安时,打听到她小产,被汝阴侯厌弃,现在和奴仆住在一起,刚滑胎的妇人每日还要干丫鬟婢仆的活计……我愿意拿出所有家财赎买她回去,只求将军去说说情,放了她吧。”
木兰听了半晌,没怎么犹豫地应下,“我虽然不认识汝阴侯,但你手里有婚书,你是占理的一方,我去帮你把人要回来。”
萧载设想过无数个结果,想了再多,都没料到木兰这样痛快地答应了。
霍去病冷哼一声,他倒是没想过萧载求的是这样的事,这事本身确实不大,一个姬妾罢了,可夺他未婚妻的人身份特殊,别说是舅舅,就是他隔了一层的,当初也是在公主府生下来的,洗不脱和平阳公主府的联系,也就无从去求情了。
只是想到木兰和平阳公主之间那点事,霍去病只觉得脑壳疼,公主那儿不知怎么肯放过他了,他却想着法儿的往里跳。
木兰把萧载扶起来,她把事情答应下了,萧载自然不会还死命要跪,木兰给萧载拍了拍灰,给他帕子擦了擦脸,等他不哭了,才轻声说道:“这事不是卫将军不肯帮你,我也知道些卫家的事,你知道的应该更多。我是和汝阴侯无关的人,所以能帮你,而不是卫将军不好。”
她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有些严肃,她绝不愿意帮了人,还让卫将军受到埋怨。
萧载连忙摇头,表示自己不会埋怨卫将军不帮他。
木兰想了想,觉得没什么要说的了,就让萧载出去,顺带把霍去病撵去蹴鞠,一个人忙活两军的解散事宜,她还有很多事情忙呢。
之后的几日,萧载度日如年,霍去病和李敢一块儿玩久了,就有些舍不得李敢,李家虽然在长安有居所,但李广被贬之后就在老家住下了,天子虽然给他封侯,但也没有要他一定住在长安的意思,李广坚持要回老家,所以他们这趟并不和他们一起。
其实也顺路,但是李广实在见不得霍去病,一看心里就犯病,晚上睡觉都要嘀咕那二十三个人头。
李敢也无奈,自家老头是钻了牛角尖了,其实他们虽然人头能和霍去病相持平,可他们带多少人,霍去病带多少人?做先锋和孤军夜袭又能一样吗?可谁叫差距刚刚这么点,而天子又很坏地封了一个冠军侯呢?
赵破奴还是想留在九原郡,这收复没多久的九原郡还在如火如荼地建设中,赵破奴几乎看着这郡重建,实在舍不得离开。
来时冰雪皑皑,归时春江水暖。
回程是不如来时那样急迫的,路途中也有许多漂亮风景,霍去病总是喜欢找借口歇一歇,他并不是不能赶路的人,只是他这辈子到现在,也就这一趟离开长安罢了,他看什么都很新鲜,到哪里都想多待一待,他甚至骑着马就会忽然跳下来,有时是捡一根笔直的树枝,有时是漂亮的野花,或者一颗亮晶晶的石子。
萧载恨得就差在霍去病身上咬一块肉下来了。
好在霍去病也不是只顾自己的人,也就是刚返程那几日有些磨人,最后还是在萧载幽怨含恨的眼神下上了马,一行人昏天黑地加急赶路,按照霍去病不多的行军经验,他敏锐地发觉只要跟上了木兰的节奏,整日里骑马赶路竟然都不怎么累人。
……就是可惜了,这样的行军好手前面得配一个带路的。
霍去病的方向感是非常好的,他也很会看舆图,有时候一个简单的参照物就能让他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卫青也一样,木兰知道卫将军手里是有一份自制匈奴草原舆图的。
从初战龙城开始,他每到一处地方就记下那里的水源方位,山体形状等,但她怎么看都觉得,身处草原那个环境,实在很难用舆图来判断自己处在草原的哪个位置,这大约也是一种天赋。
回到长安那一日,下了一场春雨,细雨落在人身上都很温柔,萧载本以为再怎么样将军都要先回宅邸休整一两日,他虽然心急如焚,却也不会觉得他的事情在第一位,却没想到的是,才进了长安城门,木兰就道:“先去你家取婚书,我在门口等你,我们今天就去把人领回来。”
萧载哽咽了一声,他向来自诩能言善道,可面对这样的赤诚之人,实在连一句感激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第43章
萧载的家并不小, 有十来间房屋,两个大院子,侯萧家毕竟是煊赫世家, 即便对待萧载这样父亲早亡的支脉也不错, 萧载匆匆进门去取婚书,家里的老仆迎上来想带主子去洗漱休息,都被萧载敷衍过去了。
木兰干脆没有进门, 等萧载取婚书的时候, 对霍去病道:“霍郎君不回去休息吗?”
这一路奔波,她其实也很疲惫了, 但想着萧载心急如焚,还有那位王小娘子在汝阴侯那儿肯定也过得不好, 才想一口气把事情办了,可这里头又没有霍去病的事。
霍去病顺手拍死一只虱子,有些倦怠地打了个哈欠, “我累了,不和你们去,但还没想好去哪休息,卫伉实在烦得很……我想找家客驿睡饱了再回去。”
木兰这才想起,霍去病是住在卫将军府上的, 但他肯定不想一回去就面对亲人的嘘寒问暖, 因为这会儿她自己也很困倦,木兰她想了想, 说道:“那去我家吧, 让人给你烧些热水洗一洗, 家里都有人住的,你找个干净房间睡, 比住外头强。”
霍去病自觉自己和木兰是很热络的友人了,花家的长辈他都见过,很老实很少说话的人,不用很费心思应对,何况还能洗个热水澡,他高兴地应了。
木兰把霍去病打发走,萧载也带上婚书和一包裹的银钱出来了,他毕竟当上詹事还没有多久,家里余财不多,木兰见了,只道:“别带这些累赘了,我身上有金饼,把钱放回去,我们先去公主府,他要是不在,再去夏侯府。”
萧载连忙点点头。
作为累加食邑万户的汝阴侯,夏侯颇有自己的宅邸,但在成为平阳公主的丈夫之后,他一年之中绝大部分时间是住在平阳公主府上的。
平阳公主不待见夏侯颇,女人过了三十岁就仿佛蒙上了一层衰老的阴霾,夏侯颇长相英俊,并且很愿意和公主亲近,这在旁人看来已经很不错,平阳公主有时候也觉得,她要是愚笨一些,看不出这狗东西和她亲近时努力掩藏的厌恶嫌弃,这日子是能过下去的。
当初选择夏侯颇,无非是合适的人选里他身份最高,长相最英俊,除此之外,她还能挑什么呢?
俊美的面首自然是比汝阴侯更讨人欢心的,可面首难道就不嫌弃她是个容颜衰退的老妇了吗?不过是对她有求,强颜欢笑罢了。
自从木兰离开长安,平阳公主就没再让夏侯颇进过她的房门,夏侯颇自然也受不得这个气,转头又买了些姬妾养在府里。
今日平阳公主正好与天子游猎去了,夏侯颇在府里听歌姬唱曲,舞姬不在台上,在他怀里一口一口地喂他喝甜汤,正闭目享受着美人恩泽,外头有小仆来报,说是振武侯上门。
夏侯颇一惊,他都没听到振武侯回长安的风声,这肯定是刚回来就迫不及待来找公主了。
夏侯颇立刻恼怒起来,平阳公主是他的妻子,就算夫妻之间没什么感情,难道就能忍受情夫大白天上门的羞辱?相反,如果是和他心爱的姬妾偷情,他其实没这么生气,自古只有夺妻之恨,哪有夺妾之辱?
他立刻叫小仆传话,让那人等着,然后自己去内室换了一身华贵的衣裳,同为万户侯,他没指望以富贵压人,而是刚才和歌舞姬厮混,身上的衣服弄脏了。
木兰每次来公主府,受到的都是极好的待遇,平阳公主像个温柔的姐姐,她初来长安经常失礼,公主却从来不计较,这会儿虽然公主不在府里,来招待她的也是公主府的仆婢,还有个格外眼熟的婢子,小声地提醒她,“君侯,今日公主不在,汝阴侯怕是想要为难您。”
木兰笑了笑,“我就是来找汝阴侯的。”
她说话的声音甚至很温软,没有少年特有的干哑粗糙,婢子愣了愣,随即眼中就流露出一种亮晶晶的东西。
夏侯颇之前没见过那新贵振武侯,料想一介平民得了大运斩将得侯,必定是个草莽粗人,他大步跨进门槛,却见一个容色清秀的少年坐在客席上,虽然没有十分的姿色,可年轻得要命,夏侯颇和亡妻所生长子也就这个年纪,平阳公主的儿子也有十一二岁了,比这少年小不了多少。
三十五岁的夏侯颇胡子都气翘了,那老妇,喜欢的原来是这样的生嫩小儿郎?怪不得看不上他了!
夏侯颇直接坐到主位,他姿态傲慢地跪坐,不疾不徐地整理衣襟衣摆,然后款款振袖,淡淡地道:“不知足下上门,有何贵干?”
口称足下,是一种敬称,可配上这傲慢神色,就一点都不敬了。
木兰没生气,夏侯颇没有半点客气的意思,她也就开门见山了,让萧载上前一步,她道:“君侯去岁买卖一姬妾王小娘,那王小娘被家人卖给君侯,但此前她与这位萧詹事有婚约,婚书一式两份,这份在此。”
萧载将婚书呈上。
夏侯颇眉头一挑,只道:“此事我实在不知啊,府里有专人负责姬妾采买,何况还是父母所卖,要找去找她父母吧。”
木兰说道:“君侯先看看婚书是否无误。”
夏侯颇看都不看,懒怠地道:“行了,你是为这等小事来寻我开心的吗?那王小娘一贱人尔,既得了我的银钱,叫她那一双弟弟都娶得佳妇,就该好好侍奉于我,她却整天委委屈屈,惹我不快,我就是要她吃些苦头。我自家奴,与尔何干啊?”
木兰眉头拧起,说道:“她与萧载有婚约在前,于情于理都不是你的人,我替她还了买卖银钱,此事私了如何?”
夏侯颇忽然恼怒起来,喝道:“什么婚书契约,我真金白银买的姬妾,玩死都是她的命,我把话放在这儿,这给脸不要的贱人就是要死在我手上!这事就是闹到天子面前,也是我的理!”
萧载紧紧地握拳,咬着牙不让自己出声,他看向木兰,却见木兰霍然起身。
萧载一下子腿软了,心头泛起绝望,他甚至连心爱的女子是被家人强卖,为两个弟弟换钱聘妻都不知道,就愿意舍弃一切颜面钱财来救,如今知道实情,更是心如刀割,这会儿见木兰起身,以为她不想再管,眼前一阵阵发黑。
可下一刻,木兰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揪起夏侯颇的衣领子,咣咣两拳上去,打得夏侯颇头晕眼花。
单论力气,木兰的力气只是一般村民水准,她前两年种地打水劈柴,这两年行军带兵砍杀,这份力气若是用在赵破奴李敢那样的壮汉校尉身上,肯定是打不过的,但夏侯颇常年沉迷酒色,身体虚得厉害,虽是个比木兰高出一头的中年男人,还真没她力气大,何况木兰身手极灵敏。
夏侯颇脸上挨了两拳,想要还手,又被一脚踹在肚皮上,这一脚差点叫木兰吃亏,因为夏侯颇衣裳宽,她没料到这人有个厚实可观的肚腩,一脚弹得她向后退了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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