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是很可怕的事,要将她从一个自由的人变为家养的牲畜。和一个男人共度余生,只能是作为奴隶服侍主人一辈子……好在今日的她已经不是年少的她,这件事也有了美好的寓意。
怀着对将来的期望,在天子犹豫不决要将她派在哪路军中时,木兰毫不犹豫地选择跟着卫青。
顶着霍去病震惊的目光,木兰认真地对刘彻说道:“冠军侯不宜与人同掌兵权,何况我与他带兵方式迥异,一军两将待遇不同也容易生乱,陛下,臣请跟随大将军出征。”
刘彻这一次的作战计划是十万骑兵分东西两路各击匈奴,将单于王庭和左贤王部各个击破,为了方便调度指挥,两路军之间不为策应,单独作战。
他要让霍去病攻打兵力最多最强的单于部,所以给了他最好的配置,他麾下都是最精锐年轻的募兵,一人配备两匹战马供应他急行军的消耗,而卫青这里同样五万骑兵,却只是一人一马,他要攻打的是左贤王部。
这十万骑兵可不是当初征河西时的十三万夹杂大量征发兵的水货,而是真真正正以杀人为天职的大汉募兵,这场决战没有慢慢练兵的条件,几十万民夫构成的补给线时时刻刻都在烧钱,天子打的就是一个抵上国库的大决战。
刘彻想了想,问道:“你与去病也曾并肩作战,朕不是管你们的私交,而是他作战疲耗无度,有木兰在,朕也放心许多。”
木兰看了一眼霍去病,垂眸轻声道:“那臣就是附庸了。”
自为将起,她领兵多年,大多时候都是单独带兵,这最后的大决战,难道要以附庸的姿态随人作战?
霍去病曾说他不与谁做第二人,她就做得吗?
木兰抿起唇,她要跟随大将军是因为只有两路军,而卫青不干涉下辖军队,他是懂得放权之人,和霍去病一起打仗她是经历过的,打着打着就会打成分家的姿态,因为他对军队的管束力太强,他带着的军队只容许一个声音,他作为主将的军队,木兰猜都猜得到是什么样的。
这一点木兰明白,刘彻当然也明白,在场众人都明白,卫青忽然开口道:“陛下分两路军各击匈奴,为何两路军不能再细分一二,使去病带一半兵力,木兰分一半,两人可同行互为策应。”
刘彻犹豫道:“是否会分薄战力?”
一支大军当然不会是主将自己一个人带,卫青那里也下辖三五个将军各自调配兵员,但这份权力刘彻一向是默认让主将选择的,直接将大军分散,确实有些冒险了。
卫青还没开口,一直沉默的霍去病忽然道:“我为何不能和人同掌兵权?”
木兰愣了一下看着他,卫青和刘彻都纷纷看向霍去病,像是看着一个从西边出来的太阳。
霍去病被看得羞恼,不大自在地咳嗽两声,只道:“行军打仗都是一直磨炼出来的,木兰带兵有张有弛,正好补上我的短处……我又不是听不进人话。”
他都如此表态了,木兰虽然有些将信将疑,但还是没再开口。
三月,军中调度基本完成,此战靡费无数,两路军中卫青领公孙敖、赵食其,赵破奴、曹襄诸将自定襄出发,其中公孙敖只为校尉,他两次出征两次倒霉,第一次全军折损大半溃逃而回,免为庶人,以金赎死。
第二次就是元狩二年霍去病河西灭诸王,本准备和他合兵一处突袭浑邪王,结果公孙敖迷失路途,回来又被罢为庶人。
这是第三次了,卫青为这位多年好友向天子求情,他这次准备亲自带公孙敖打仗,卫青也是很不理解的,打个仗怎么会打成这个样子?
而赵破奴则是木兰推荐给卫青的先锋,赵破奴不仅熟知草原路径,懂得寻找水源,杀敌更是勇猛,此战卫青是去打左贤王的,麾下没带什么猛将,木兰本想把李敢推荐给他,但李敢和李广父子已经打定主意跟着她这一路军,只好以赵破奴置换李家父子。
霍去病同意了同掌兵权,这一路军便以二人同为主将,自代郡出发,深入漠北,寻单于踪迹。
两路军出发后过了一段时间,卫青一直都没有遇到敌人,赵破奴在前方探路,探着探着沿途抓获的零散匈奴人口径就不一致了,直到长安那边发出情报,卫青惊觉左贤王部和单于部得知大军临境,竟然立刻逃遁,两部因此交错而过,也就是说本来是来打左贤王的,现在单于部离他更近。
打仗这种事本来就是千变万化的,卫青很快调整好自己,接受了要带着一支不那么精锐的军队去打兵力最多的单于部的事实,四个部将之中,公孙敖和曹襄是来混点军功的,曹襄是平阳公主之子,这次是为了得点军功好娶公主,临行前天子交代不要让他陷入危险之中。
剩下的赵食其没什么战绩,是和李广差不多的边郡守将,还不怎么能适应攻打匈奴的节奏,放眼茫茫草原,卫青叹了一口气,重重拍了拍赵破奴的肩膀。
卫青收到消息的时候,霍去病木兰这边刚收割了一个匈奴部落,很快也得到了消息,要打的从单于部变成了左贤王,战机变化得太快,令人猝不及防。
木兰抬眼看去,李广李敢父子正在一堆篝火前喝酒聊天,霍去病的部下大多是上次河西之战中建功的匈奴降将,高不识复陆支等人正在四处帮人生火烤羊,右北平太守路博德这次也参战,正在满脸菜色地看着汉军割虏首。
不远处,阔别数年的周武和田十提着酒坛到处和人敬酒,除此之外木兰仍旧带来了韩说和张骞作为后营都尉,管理补给辎重民夫等杂务。
五万骑兵一人两马,几十万民夫之中临时还可调度出十几万步兵,这样的配置去打左贤王……可能是左贤王比较积德吧。
今夜是大军深入草原之后第一次遇到匈奴部落,大家烤火吃肉正高兴,木兰没把消息传开,怕他们更高兴,陈大给她烧了些热水,她洗了洗手上抓过烤羊的油污,刚掀开营帐帘子,就见霍去病坐在里面,借着灯火看竹简。
木兰立刻看了看外间,发现周遭没什么人,这才飞快放下帘子,做贼似的压低声音,“你来,没人看见吧?”
霍去病打了个哈欠,笑着道:“我说找你有点事,碍着谁了?从前我们抵足而眠,不也和现在一样吗?”
木兰脸都涨红了,这怎么能一样?打完仗她要向天子坦白身份了,几年前的旧事旁人不一定记得,现在睡在一块儿,等战后不是人人都知道了?
她见霍去病神色如常,仿佛一点都不觉得异样,不由瞪了他一眼。
霍去病放下竹简,过来抱住了木兰,很认真地道:“今夜最后一次了,等开始打仗,我们还做同袍,到战事结束为止,我不想为其他事情分心。”
木兰看他说得认真,抿唇点了点头,她也实在不能为了霍去病分心了,今天白天打仗的时候,明明是该调度兵马准备冲锋的时候,忽然见到一支箭射向霍去病,她在大旗前都忍不住挪了半步想要去救,见到那支箭被盔甲挡下才安心,这实在不是主将该做的事。
相拥片刻,木兰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抬头亲了亲霍去病的脸颊,只道:“今夜之后,战事一日不完,就一日做同袍。”
霍去病被亲得愣住了,两人相会数次,最亲近的无非是拥抱,他甚至都没想过别的,虽然从陛下那里知道了一些男人和男人之间的事,可他无法深想这些事和木兰的关联,而且男子之间是有上下之别的,他不愿意俯就,也不愿意木兰俯就于他。
脸颊上仿佛还有热意传来,夜来同枕一席,霍去病下定决心,忽然也在木兰脸上亲了一下,然后飞快躺回去,他按着胸口,只觉心跳如鼓。
男人和男人,他和木兰……到此为止,刚刚好。
第95章
隔日启程出发, 李敢和李广仍旧带先锋营,李广跟着木兰带过几次兵之后,带兵的习惯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军列整齐, 令行禁止,倒让不少曾经跟随过他的士卒不适应。
募兵常年在军中,即便从前没有打过多少战事, 最近这几年来也经历了不少, 自当初龙城一战后,大汉和匈奴开展国战以来, 大汉平均一年打一次匈奴,有时候一年打两次, 这些士卒都练出了本事。
和经验随机的征发兵相比,募兵的情绪更加稳定,战时习惯性听指挥, 战损极大的情况下也很难溃散,这样的军队,只要主将不出错,很难带着他们打败仗。
木兰带募兵的时候很少,但是一上手就知道深浅, 这些募兵基本可以当成她在草原带了大半年的征发兵来用, 但很快她就发现,相信霍去病可能是她作战生涯里最大的失误。
大汉的将军都是战时临时调配, 基本不会长留军营, 所以主将和士卒的磨合一般在行军时完成, 这个过程快慢因人而异,她准备和军队磨合的时候, 霍去病已经开始下军令了。
他迅速制定严苛的军规,严格规定每一伍的行军顺序,吃饭时间固定,禁止士卒发表作战意见,不允许叫苦叫累,准备最快速度磨合出一支他想要的沉默大军。
就如他当年带着八百士卒来回跑动,磨灭掉军中任何反对的声音,他要让一支活人组成的军队,完全成为死物,成为他这个主将延伸出去的臂膀。
别说木兰,李广都难受至极,他这辈子没打过这样的仗,士卒不需要脑子,将领成为主将的工具,五万骑兵只能发出一个人的声音,这战事还能这么打的?士卒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啊!
起初木兰看着调度流畅的军队,觉得自己不能立刻否定霍去病的带兵方式,那样太过武断了,毕竟同为主将,难道她带兵就一定胜过霍去病吗?
她决定先观察一段时间再说,大军一路追寻左贤王的逃跑路线,一路收割了许多零散的小部族,大军平时被压抑得沉默,到了战时血性上头烧杀抢掠,每逢战后木兰都要黑着脸带着李敢去巡营,然后从营帐里拉出一些哭哭啼啼的女俘。
这事完全管不过来,这是募兵的习惯,他们在边郡地方上驻守的时候,军营周遭就聚居着许多贫家寡妇,从他们手里掏些银钱糊口,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见不得光的营妓,这是屡禁不止的。
就算不提女俘,这种平时严管,战后放纵的带兵方式也很糟糕,因为要追击左贤王,这一路基本没有太多休息时间,就算木兰一直在调整行军节奏,这一路的急行军也非常损耗身体,马累了还可以换替马,人累了只能咬牙忍着。
士卒唯一能够放松的就是战时战后,战时拼命杀戮劫掠,战后正该休息的时间去找女俘消遣取乐,等到行军时一个个虚得上马都费劲。
这样的军队一路连战连胜不奇怪,这是拿命耗出来的。
木兰忍了一个月,终于下定决心找霍去病谈谈,昨夜他们刚打下一个中等部落,部落之长是个匈奴小王,他将三个年轻的女儿献出,想要保命,那时帐中气氛有些奇怪。霍去病看一眼木兰,木兰看了看霍去病,最后还是不明情况的李敢冲进来,见帐子里还有站着的匈奴男人,顺手一刀就给那小王捅了。
这场血腥的解围让三名女俘尖叫嚎哭许久,如果不是霍去病制定的军规里有严禁夜谈这一项,他们三个和三个女俘的故事足够让士卒们兴致勃勃聊上一整夜。
将女俘们都聚集在一起,由先锋营把守,严禁士卒过来拉人,半夜又巡了一回军营,做完这些事,木兰才去睡了一小会儿。
清晨忽醒,木兰按了按胀痛的太阳穴,昨夜庆功时她喝了一点酒,霍去病喝的不少,这会儿应该还没醒,她准备私下找霍去病先谈谈,如果能达成共识再召集将领们开会。这些天的战事已经让她身心俱疲,也不管避不避嫌了,随意洗了把脸就钻进了霍去病的营帐里。
同样早起的李敢正在啃饼子,啃着啃着见到这一幕,吓得瞪圆了眼睛,他同时嘴上没停,直到啃到自己的手才反应过来,一巴掌拍在自己的脑壳上。
在长安养尊处优了一段时间,霍去病脸上刚有了些血色,出征之后就很快就瘦了,躺在被褥里只露出脸,看起来消瘦得吓人。木兰倒是没注意到自己,跟着霍去病一路急行军,她的圆脸都尖了起来。
要知道木兰一直以为自己就是圆下巴,毕竟在老家吃豆饭藿羹,身上没有一点肉的时候,她也是圆脸,谁能想到还能瘦出尖尖来的。
营帐的帘子刚被掀起来的时候,宿醉的霍去病就清醒了一点,眼睛睁开一线,手摸到枕下的长剑,正待起身发现进来的是木兰,眼睛就又合上了,手也慢慢从枕下收回,口中发出一点模糊如同撒娇般的动静。
营帐里没有床铺,一般士卒睡的是后营辎重车上携带的木板,身上衣裳不脱直接睡,将军好些,有缴获的匈奴厚毛毯铺着睡,但也是打地铺,霍去病是用几块木板拼着铺地上,木板上再盖两层毯子,这些事自有亲兵去做。
木兰坐在了木板边上,本想着等霍去病睡醒了和他说话,但坐着坐着,手上就覆盖了一只刚从被褥里拿出来的热乎的手,没多久,那手轻轻拉了拉她的胳膊。
片刻之后,木兰和霍去病躺进了同一个被窝,木板毯子床两个人躺在一起有些显小了,木兰一条腿还在地上,她不自在地扭了一下,很快平躺着的霍去病就侧过身来抱着她,在外面的一条腿也可以躺进被窝里了。
木兰被抱了有一会儿,渐渐发现霍去病的呼吸声过于急促,她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轻声道:“醒了就别装睡了,我有事情和你商议。”
霍去病的眼睛睁开了,眼中清明一片,没有半点困意,只是脸上露出一点遗憾的神情。
木兰把他扔在地上的外衫拿起来掸了两下灰,发觉自己的发冠歪了,伸手去头上鼓捣,最后鼓捣散了,只简单扎了一束起来,等霍去病穿好衣服,就着木板床坐下,木兰才看着他道:“我们这样打下去不行,左贤王拖家带口逃跑,还带了很多牛羊,本就没我们快,他路上也要休息,我们一路追赶过去,以疲军应战,是折损自身优势。”
谈到正事,霍去病收敛了不正经的神色,拧眉道:“保持现在的行军速度,我们很快就能追上左贤王,暂时撑着这一口气,到时候一鼓作气……”
他话还没说完,木兰摸了摸他的脸颊,反驳道:“现今没有镜子,你看不到自己瘦得像骷髅了吗?就算看不到自己,也出去看看士卒吧,打仗是要别人的命,你是在要自己人的命!”
霍去病微微怔了一下,他看不到自己,但看得到木兰面颊无肉,脸无血色,像是大病了一场的人。
但他还是认真地道:“木兰,此战靡费,最宜速战速决。”
他们带上战场的骑兵数目是不多,只有五万,但后营补给、辎重,每日有几十万民夫为此劳累,天子为何称此战为决战?因为连年征战国库快要承受不起了,事实上如果不是元狩元年那会儿杀了淮南王补充了一波消耗,天子早就打不起仗了。
木兰摇头,只道:“一个半月,你带兵的这一个半月我从未开口,接下来听我一个半月,打仗就是杀掠,马匪杀掠能把自己喂得脑满肠肥,为什么我们打仗要把自己饿死累死?”
她说这话时黑眸灼灼,宛如火焰燃烧,霍去病想到自己战前的承诺,抿唇许久,还是点头。
木兰掌兵的第一天,大军先休息了一天,到入夜时分让人宰杀了一批羊,不禁吃饭时间,开放了军营夜谈,晚间吃羊肉的时候,开始没人说话,直到木兰派出李敢到处拉人说话,几个将领也参与进来,过去许久,才有些嗡嗡低语声在士卒之间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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