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沈祇旁边的是之前同住的吴梓兴,话多, 拿肩膀碰了碰沈祇:“这两位是岙州出了名的神医,姜公和赖公。”
沈祇自是作揖行礼。
赖公道:“少年英姿,师承何人?”
“谢一。”
姜公缄默,赖公冷哼道:“谢小子医术高明,我等攀比不得,却不成想甚少入世只为达官贵人行医问药的教出来的徒弟竟还能下山为民医治。稀奇,当真稀奇。”
那这话里的意思就没多少稀奇的意思了,多是讽刺。
沈祇对于自己师父的往年事迹也听谢怀夕说过一些,到后头多少明白那吃穿用度的来头,不过沈祇和师父相处,并不觉师父是爱财之人。
其他缘由,便也就轮不着他去管了。
吴梓兴咋呼:“你是谢神医的徒弟?谢神医这些年都在为紫笙毒奔走,竟舍得放徒弟下山?”
“紫笙毒?”沈祇蹙眉,这毒他听都没听过,刚想再问,马车便停了下来。
马儿嘶鸣,以及在车内就能闻到的烧焦味儿,莫名让人心里生了忐忑。
各自都用白布掩住了口鼻,才有了动作。
一下马车,沈祇愣住了。
指节在广袖之中都爆开了青筋,面色褪去红润,是被眼前之景震慑的煞白。
一时心中起的不是悲痛,却是无处宣告的迷惘和恐惧。
他不明白...
不明白死气为何蔓延...
不明白尸首何以堆叠成山...
不明白嘶哑的几近无力的哀嚎重叠之时竟不是哀歌...
不明白明明还有气息的活人,却被直接丢到了死人堆里...
不明白寻常百姓只求温饱平安一生却要遭此横祸如畜生般任人摆布...
更不明白身为身着锦衣华服面目冷然的清贵男子,身为一州少主,怎能无情一声令下就将这群无辜百姓至于火海之中。
火海割裂出了两个似都虚幻的人间,一方是执掌生杀大权的高位者,一方是求个全尸都卑微的蝼蚁。
比起年轻人的怔神,两位老者则显出了不一样。姜公负手而立,隐隐可见那广袖的颤动,至于赖公...竟是当场抹起了眼泪。
老者的哭泣之声又将这幅人间炼狱之景,对比的更是荒诞不经。
那少主似是没注意到身后的动静,也没在意到身后多了一批人,直到兵将上前禀报,这慕容一族的少主才回了头。
年岁约莫刚过弱冠,下半张脸带着防护的布罩,上半张脸虽嫩,那双眼却瞧着让人生了畏怯。此情此景,瞧不出他有何怒哀,不知朝旁边的兵将说了什么,沈祇等人便被人引到了另一处高地。
这位慕容少主则随后姗姗来迟,在简陋的棚帐之内坐定之后才开口道:“有劳各位医者应招而来,岙州城外战事不断想必各位也有所耳闻,瘟疫随战事一同爆发已有些时日。哪怕岙州关卡重重,终究还是没防住。”
慕容琛侧头,看着那不远处更盛的火光,声音很是寒凉:“主城内现有病患也已区分开来,小吏也是挨家挨户每日上门询问是否有何异常,但凡隐瞒不报者,按死罪重罚。如此还怕防不住,我便想着,这瘟疫还是得请医术高明的医者研制出得用的方子来才算上策。”
姜公行礼:“老叟有一事想问。”
慕容琛道:“姜公请说。”
姜公从未见过这位少城主,他却知晓他名讳,因此心中倒是安定了一些,姜公便继续道:“百姓无辜,感染瘟疫实非百姓之罪过。老叟见那大火之中仍有活人,不知少主决断,却觉少主此举实在...”顿了顿,声音有了哽咽,“实在残忍。”
慕容琛定睛看着面前佝偻着腰的老者,半晌未言。沈祇瞧不出他的喜怒,直到两人视线对上,沈祇也站了出来,开口道:“多活一日,便多了一日的生机。”
其他人便也附和。
慕容琛长叹一口气,声音更沉:“瘟疫来势凶猛,城内医者对瘟疫束手无策,为避免更多百姓造此劫难,便是残忍,此举也是必行不可。”
赖公刚想反驳,被慕容琛抬手制止,他目光如炬,扫过众人:“岙州十八城,若不作此下策,如今牵连百姓何止于此。我知医者仁心,但其位不同,考量自也不同。”
“各位应招而来,少宸心中不胜感激,却也要和各位明言,此番生死怕是由天不由己。瘟疫棘手,且时日不能再拖,各位需得深入病患之中。”慕容琛食指点了点石桌:“一月,最多一月,不论是根治的方子,还是缓症的方子,必须要有。”
此言一出,医者面面相觑。
沈祇道:“若是研制不出方子,不知少主是如何打算。”
一旁和沈祇相处多些还算相熟的吴梓兴,杜仲达二人被他这一问,冷汗都快出来了。少主这意思不就是如若他们研制不出方子,定要重罚的意思吗?还特意问出来,说出口的岂不是成了少主之令,到时候哪怕有心斡旋,军令如山,怎能不行?
慕容琛道:“各位医者不用多心,既然各位愿意前来,我便知晓各位为百姓之心。需要什么药材,自禀报,不够的没有的,自有旁人操心。一月乃极限,若能研制出,自有大赏,若无...”
之后的言语则让人备觉骨寒。
“若无,各位也性命无忧,只是这主城...”
“便要封城,连着瘟疫一把火烧个干净。”
远处火光仍旧大盛,只是再没了求生的凄厉之声。
沈祇直起身子,看着那火光的晃影在远处山林衬托之下,显出奇异的光景来。气息之间尚且还能闻到些焦糊之味,闻进躯体之中,流入四肢百骸,教那魂魄都生了战栗。
生死,生死。
生生死死。
沈祇本以为这一幕便已经是最糟的炼狱了,等真到了专门放置病患的远在深林中的一明堂之时,沈祇才觉自己到底还是太年轻。
一明堂,许是少城主想给这些病患些希望,才取的。说是堂,更像村,前后几十间,还有正在建的。
慕容琛未雨绸缪,如今这几十间住的还不算满,如今日夜加紧盖着,就算后头病患多了,也不怕不够用。
但沈祇知晓,至多一百间,也就到了大限了。
一明堂未按男女区分,而是按着症状轻重而分。
有城内医术高明的两位医者照料着,还有些穿着小吏衣裳的打着下手。
听说其他的自认医术一般的,便在城内每日挨家挨户查访。
对于一明堂之内的人来说,沈祇这一行十七人大夫,便是他们的希望。平时求神拜佛,真到生死之时,医者便堪比神明。
当一群还能下床的病患拖着病躯,满脸求生之渴求的齐泱泱的跪在面前时候,沈祇第一反应不是旁的,而是想逃。
目光所及之处...
一家三口紧紧缩在一起,丈夫应该是病得严重些,妻子更为瘦弱,满脸担忧;那小男娃娃则是揪着爹爹的袖子,瑟缩其侧...
抱着年幼孙子的老姝,浑身透着死气,那小孙子却极为眷恋的抚摸她散乱的发丝...
还有面前抱着婴儿的女子...
此刻,这些人,都在向他求生。
沈祇无意识的退了一步。
他下山之前,只在山脚几个零星小村落行医过,还未试过去医治大的病症;虽被师父夸奖天赋极高,可...
不一样,终究是不一样。
沈祇目光发散,都有些看不清这群百姓的脸。
直到赖公一声大喝:“有病还不赶紧躺着,真想死吗!”
他回过神,便见面前百姓齐齐磕头,呜咽之言不绝。
此时已临近黄昏。
入夜之后的黑,他们是如何度过,带着对死的惧怕,对生的期望吗?
沈祇闭上眼,思绪闪过眉儿的脸。
“只要活着,总是能活的好的。”
是了...
是了。
他不能怕,多一天,便多一天的希望,便能多救一个人。
至于其他的,背着医箱一头扎进病患之中的少年,便未作多想了。
第74章 、瘟疫(二)
此疫来势汹汹, 青壮年尚且都抵抗不了几日,到了老人和孩子身上,则可以说是药石无医。
沈祇进一明堂三日, 亲眼看着咽了气的老者则不下十人。
灯火昏黄, 平常觉着家中若能燃起烛火, 便觉着日子在这点儿火光中还是有盼头的。可眼下,这烛火成了眼前老太太的催命烛。
老人的皮子松,接连高烧几日, 瞧着就有些可怖,原就浑浊的双眼都被烧红了。她要抬手, 五指颤抖着极为缓慢的抓住了沈祇的手, 那布满老年斑的手青筋暴起,沈祇尝试挣脱, 却又作罢。
吴梓兴作势要拦,沈祇摆摆手眼神道是无事。
那双眼里映衬烛火的忽明忽暗,老太太张了口,要说什么, 只死死盯着那火光。
可惜到最后也没能说出什么。
人没了, 眼睛还是睁着。
沈祇帮其敛了眼, 这老太太的尸体便立马被人盖了白布拖走了。
没有多余的时间去伤情, 这一个死了, 马上就要去看下一个。
接连三日如此, 沈祇觉着自己就是不断旋转的水轮, 只要能继续顺着水流能转动即可,其他的, 就都不重要也不需要了。
到了第四日,姜公和赖公的身子撑不住, 被安置到了一处宅子稍作休息,后头便在宅子里研制方子,他们这群小的则还是在一明堂照料医患再轮班研制可用的疫症方子。
留作给沈祇等人休憩的屋子,被塞满了药材,吴梓兴是个既来之则安之的,累狠了裹着被子随地一躺就那么睡去了,囫囵几个时辰,起来再继续。
“沈祇你说姜公赖公能研制出方子吗?”吴梓兴道。
沈祇沉默不言,手上只捡着药材,脑子则一直在过着病人的症状,高烧不退,看似热症,却总觉得有些不对,若是拿治寒症的方子试试呢?
师父的医库里貌似就有类似疫症记载。
“你说话啊?”
“不知道。”
“不如你修书一封?把你师父喊下山?”吴梓兴又道。
沈祇摇摇头:“我师父冬日里身子不大好,待暖和了点儿才好些,怕是下不了山。”
“也不一定非得让你师父下山,你把病症具体都写上,得个你师父得方子也可啊。”
这倒是可行,沈祇便也没耽搁,立马修书一封托兵将送了出去。
待到第十日,吴梓兴倒了,也起了高烧,沈祇便知自己染了这疫症便也是早晚的事情。他见识过老天的无情,也从不认为会有什么转机。
事儿坏到一个地步,只有更坏的时候。都说老天慈悲,沈祇觉着那话就是狗屁,他不信老天爷,只信自己,活一日便多一日的机会。
沈祇扶起吴梓兴,这人还没烧糊涂,还有功夫嬉皮笑脸:“平日瞧着你冷情,照顾人的时候看着倒是温柔许多。”
“你爹娘尚在吗?”
沈祇没答。
“你娶媳妇儿了吗?”
沈祇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吴梓兴笑:“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你这反应我倒是不明白了。”
“还未来得及成亲。”
“长得可美?性子可好?”
“美,不算好。”
吴梓兴还想再问,被药碗堵了嘴。
“这药味道倒是不一样。”
沈祇道:“是新方子,试试吧。”
“我病了还挺好的,能试药了。”吴梓兴将药一口干了又道:“我孤家寡人一个,师父去年也没了之后我算是了无牵挂了,当真有什么方子尽管熬了给我喝了就是。”
吴梓兴见沈祇木着一张脸,没再故作无事,咳嗽了两声:“我若是有个牵挂,自然是舍不得死的,没牵挂身子也还能扛,就该试试。手里过了那么多条人命,说是一条,后头却是一家子。总归这疫症现在没法子,死马当活马医。能试出缓症的方子也好啊,再多些时日,说不定就有救了呢。”
“瞎说!”沈祇蹙眉:“药是能随便乱试的吗?亏你还是个大夫,许多药性相冲,真吃下去到底会如何谁人晓得。”
“试了,有什么事儿只是我一人性命;不试,则是满城性命。如今离少城主所定期限只剩下不到半月...”
沈祇没等吴梓兴说完,便不想再听,直接掀了帘子出去。
新出的方子没多大用,吴梓兴用了一日,脸色并未好转。不光如此,其还相比其他病患多了腹泻的症状,如此,三日不到,吴梓兴面目便犯青黑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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