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两日,吴梓兴开始昏迷,沈祇尝试针灸,无果,待到晚间儿又开始高烧,吴梓兴才睁开了眼。
沈祇只觉得他的眼睛亮得出奇,许是其瞳孔过于深幽,像是要能吞没那烛火之光。当下这一刻甚至不觉吴梓兴是重病之人,而是那刚睡醒的少年。
是啊,他本也就年岁不大,还未到弱冠。
沈祇心里开始发堵,鼻子一酸,却隐忍住,只端着药一口一口喂着床上已然没多少时日之人。【看小说公众号:不加糖也很甜耶】
“喝不进了。”吴梓兴想侧头,却也没了力气,两行热泪顺着其眼尾滑落,落入那简陋的枕头上。
沈祇没去擦,放下药碗握住了吴梓兴的手,他不敢去看,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只双唇不自觉抿住,微微侧了头。
“清幽山是我老家,幼年时,满山的油菜花甚是好看。”吴梓兴的声音很小,五指轻轻回握沈祇继续道:“后起了战事,我爹娘都饿死了,我遇上师父,进了岙州,习得了医术。”
“师父对我很好,可惜我学艺不精,并未得他老人家真传。”
“师父去年身亡,临死前和我说,让我一定要好好活着。”
“说是这世道,终究是会好起来的。”
吴梓兴说到这里,身子开始打起了冷颤,像是口鼻被堵住,气息更加微弱:“我还没娶媳妇儿。”
“沈祇,我不想死...”随着这句话吴梓兴的瞳孔放得更大,剧烈的咳嗽带着身子都颤动了起来,他又说了句,哽咽的微弱气息带着不甘:“我真不想...”
戛然而止,五指松动,双眼还是那般的明亮,如同今夜高高悬挂在夜空中的明月,在黑夜中散发着光辉。屋里无旁人,少了一个人的气息,这屋子都变大了似的没了温度,沈祇也开始觉得身子发冷,他几乎都没办法侧头去看吴梓兴最后的模样。左手抬起替他掩了那双眼,沈祇身子也随之颓然落地。
身躯像是积攒了足以湮灭世间的洪流,却被着肉身所阻隔,无法宣泄,淤堵在心口之中,几欲将人窒息而死。
沈祇抱头,坐在地上哭得如孩童。
双眼所流眼泪,不过躯干内洪流的一滴罢了,被心挤压的太过滚烫,烫到落在手背之时,沈祇都觉得自己有罪。
为何他还活着。
为何他还安然无恙。
发髻都被扯的散乱,沈祇受不了,冲出了屋子。
本想冲出这人间炼狱,脚步却立马就顿住了。
那双瘦弱的小手死死扯着担架,不让兵将带走尸体的小姑娘,哭得声嘶力竭。
“不要带走我娘!”
“我娘亲没有死!”
没有用的,兵将也有不忍,却还是推开那小姑娘,疾步走了。那小姑娘在后头追,同是感染瘟疫,身子又能好到哪里去呢。口中不断呼唤的娘亲二字,在其摔了一跤之后也没了动静。
沈祇一脚在屋外,一脚在屋内,却进也不得,退也不得。
脸上的眼泪被风一吹,有了凉意,沈祇神思才有了一丝清明。
他是个大夫,当世人都不得苟且偷生之时,他这条命,便也不再属于他自己。
沈祇向前走了几步,唤了兵将抬走了吴梓兴的尸体,跟着一起出了一明堂。
行在路上,两旁树木的沙沙之声,衬得此情此景更为像是行在了地府的黄泉路。不知轮回何处,是否投胎的时候,能投到个好人家。
兵将无言,沈祇也无言,只一步一步走着。
直到他站在黑夜之中,看见漫天火光将眼前一切燃烧殆尽之时,才轻声道:“若有来世...”
后面的话便随着灰烬也随风去了。
岙州之内被瘟疫所扰,岙州之外便更不可能太平。
连之风沧山都受了许多叨扰,有迫切想让谢一出山的,便也有无论如何也不想谢一出山的。
林伯侍奉其左右,看着此刻满头白发身着狐裘的人,开口道:“慕容城主的人马在山下守着,这两日倒清净了些。”
谢一无言。
林伯却是明白自家公子心思的,只道:“公子,你的身子不宜下山。”
“三娘走了吗?”
“昨夜被顾潇哄下山了。”
“那收拾收拾吧。”
林伯站着没动,开口道:“公子,且不说你的身子,眉儿姑娘尚且年幼,往后的日子还长啊。”
谢一神色并无触动:“若不是碰上三娘,她与祇儿本也在这乱世活不了多久。”
“那祇儿日后又当如何自处?”
“他是我的徒弟,天资聪颖,比之怀夕更得我心,青出于蓝胜于蓝。日后医术必然能越过我这师父,这风沧山也算后继有人。既是能越过我,便不会如我一般执迷。”
“公子,你是个医者,大夫。”
谢一笑了:“那便更要下山了。”
第75章 、瘟疫(三)
瘟疫之势不可控, 岙州全城禁严已将一月。
因着全州封闭,消息并不流通,是以眉儿所处的村落也并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村落临山临水, 村民也有自己种菜养些家畜, 即便封闭, 吃喝倒是还是不愁的。
可一直这么无法入城,口粮总有需要置办的时候,村里的人也逐渐没刚开始那般的笑模样了。
楚之桥口不能言, 只站在院门口挡着,架势颇有你要从此过, 就从我身上踩过去的意思。
“让开。”
楚之桥摇头。
谢怀夕也在后头拉着眉儿:“沈祇走之前说了啊, 你不能去,你去了出了事算谁的。”
“算我自己的。”眉儿从谢怀夕手中扯出自己胳膊, 手中马鞭一甩,朝着楚之桥厉声道:“让开!”
见说是说不通了,眉儿一脚直接踹了出去,楚之桥没躲, 没挡, 就硬生生挨了这一脚。眉儿蹙眉, 想动内力, 手腕带着心口开始发痛只好作罢, 做势又要推, 后头的桑婆出来说话了。
“让眉丫头去。”
谢怀夕一脸不可置信:“婆婆, 怎么能让她去?外头什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
“瘟疫若真控制不住,到这村落也是早晚的事儿。别让眉丫头连祇儿的最后一面都见不着。”桑婆又道:“我年纪大了, 跑不动了,你们两个小的要是想跟着, 也就去吧。不过丑话说前头,别人都是巴不得往城外跑,你们非得往城内钻,性命攸关的事儿,死了也不稀奇,别后悔就是了。”
眉儿自然是不后悔的,楚之桥则跟着眉儿一道去了。
剩下谢怀夕一直朝着桑婆叫唤。
桑婆给了谢怀夕一下,才道:“全城戒严,眉丫头倒是想进,她进得去吗?如今能进城的不是只有你这手持医者文书的大夫,其他的谁能进城?谁能出城?”
谢怀夕这才反应过来,却更是急得跳脚:“眉儿那身子。”
话说到这份上,知道的也就心知肚明。
桑婆冷哼:“不必憋着,她近日内力动用不得,却不是走火入魔之相,我虽不知为何,但却是不应该。再瞧公子给眉儿用的药。”说罢心里来气又给了谢怀夕后背一巴掌,话锋一转,“楚小子都知道舍不得眉丫头都跟着,你倒是一点没跟着的意思。”
“师父来信了,不是说让我在此处等三娘么,三娘不到我哪里敢走。”
一声叹息,桑婆自觉作孽:“也不知祇儿在城内如何,我想着眉儿丫头最好还是能进城的,总归也是见不了几面了。”
谢怀夕不说话,站定许久,等到桑婆都要进屋,才拉住了桑婆的衣袖:“婆婆,眉儿对自己身子一点都不知晓吗?”
“一颗心眼巴巴的都给了师父,全然信任,我个老婆子如何能说。”
这就是默认了谢一对眉儿用药之事情,却都对此事避而不谈。论其背后的缘由,其他人不知,两个跟了谢一那么多年的人能不知道吗?桑婆心里更是恨毒了三娘,可能如何?那是公子心尖尖上人,为了她,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何况是八杆子打不着的眉儿。
桑婆觉得作孽,心里愧疚,眉丫头是个什么性子她是知道的。这么个好姑娘,满腔的信任,满腔的回报,却被利用了。桑婆搞不清楚公子到底要干嘛,却也知道,那药不是什么好东西,盼着别伤及性命就是。
这头谢怀夕走不得,他要等三娘到,才敢去找眉儿。
那头眉儿则是被拦在了城门口。
许是天公垂怜,也许是眉儿行善终是有了回报,恰好遇见回主城的周二爷,这才得以进城。
还来不及道谢,眉儿就被城内境况给惊到了。
主城眉儿是来过的,当时热闹,这会儿,却是家家户户闭门不出。许多人家都挂上了白布,萧条之景宛若空城。
策马行在街道之中,马蹄之声哒哒得回荡,听得人心里都发空。鼻口被白布遮挡,那挡不住的艾草味道实在冲鼻,眉儿蹙眉,这才侧头朝着同样策马在一侧的周二爷道:“周二爷,我是来寻我夫君的,不知被征召的大夫如今都在哪?”
“瘟疫肆虐,大夫所在之地可不是个好地方。”周二爷和眉儿打过交道,没劝的意思,也敬重她,又道:“你若当真执意要去,我便差人送你去,不过你要想好,进去容易,出来难。”
眉儿毫不犹豫的点点头。
自如此,周二爷便没再说什么,唤了两个兵将,打算将眉儿与楚之桥二人一道送去。
眉儿却侧头对楚之桥道:“我有一交好的姐妹唤做阿蛮,住在城东巷尾。原是个路边卖吃食的,我分身乏术,只好托楚大哥你帮我去瞧瞧了。”
楚之桥不动,眉儿就恼了:“我又不是诓你,阿蛮若真有事,你便再来寻我。”
知晓眉儿意思,是怕自己跟着去会染了疫症,至于那所谓交好的姐妹,想来应该也不是假的。楚之桥想了想,便点了点头。
两人朝周二爷道了谢,由兵将带着兵分两路各自朝着目标去了。
眉儿策马,一颗心都被抓着似的。先前多少也猜到城内境况不会好到哪里去,却没想到会坏到这种地步。越往城内,破败之象越发明显,兵将也多了起来。
多了兵将却不是因了别的,而是抬了人不知要搬到何处去。还有些能走的百姓,被领着朝着另一个方向去。
直到了城郊,眉儿心里发慌,不因了别的,只因闻到了烧焦的味道,忍不住问带路的将士:“不知这浓烟为何?”
“烧尸体的味儿,姑娘,若是怕了,回头还来得及。”
“多谢,只我夫君在此,我无论如何也是要与他一处的。”
倒是个痴情的,兵将不多言,策马的速度又快了些。
城郊官道宽阔,两旁树木多密集,随着策马景色不断向后,在眼尾形成了一片绿。心里发急,也就没了心思去瞧远处升起的浓烟滚滚。
再向前,眉儿就看到了一处村落,不对,不应该说是村落,而是一排屋舍。瞧不真切里头是个什么情况,却见人来人往,行在里头的人步履匆匆,讽刺的比主城都热闹了许多。
再闻那浓重的药味,眉儿便知应是到了。
那入口处书一明堂三字,在入口来回的却是尸体,触目惊心。
勒马停下,兵将上前禀明了来意,又将周二爷的令牌亮出,那守门的兵将点了点头,眉儿便迫不期待的下了马。
“不知姑娘夫君是哪位大夫?”守门的道。
“沈祇,沈大夫,快让我进去可好。”
“姑娘不急,大夫多,我得进去问问。问过了再来回禀姑娘。”
“不能直接让我进去么?”
“姑娘,你也瞧见了里头是个什么样子。况且少城主有令,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别叫小的为难。”
眉儿没作纠缠,急道:“那有劳了。”
在门口等了半盏茶的功夫,就见那守门兵将出来,那守门不知是个什么古怪神色,语气带着打量和试探:“沈大夫说他尚未成亲,何来发妻?还说他谁也不见,叫轰了走。”
周二爷手下一听便明白是个什么意思,忙劝道:“自如此,姑娘还是赶紧回吧。”
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滋味儿,马不停蹄的赶到这,他却不见。虽心里明白沈祇是怕自己染了疫症,但乍一听到这话心里还是跟被针扎了似的。他爱重自己,难道自己就不爱重他,这么多年他也该知晓自己脾性,难不成...
难不成他也染了疫症?
眉儿眼中噙泪,开口多少有些哽咽,将所想直接问了出来。
那守门的神色尴尬又有不忍,眉儿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
如此,她无论如何也是要见到人的。
眉儿手腕一动,门口的人还没瞧清楚,周二爷手下的佩刀就被眉儿抽了出去。寒光一闪,那刀柄却不是朝着别人去的,而是架到了自己脖子上,身姿都显着倔强,眉儿只道:“麻烦大哥再帮我问问,若他仍是不见,我便自刎于此。”
“使不得啊使不得。”守门兵将刚才知晓这姑娘是来寻沈大夫的,心里还高兴,沈大夫染了疫症,临死之前能见了自家媳妇儿,好歹不算那么凄凉。没成想沈大夫疾言厉色,不但不见,还让直接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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