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耶,不会又办错了事吧?陛下这圣旨还没下来呢,你若不愿意,阿耶进宫去,试试求圣人收回成命?”若是其他人这么说,钟知微只当是在说空话,但这么开口的是一脸憨厚的钟将军。
钟知微收起眉心眼底的失魂落魄,对着钟三丁眉眼弯弯笑道:“没有,阿耶,我是太高兴了,没反应过来而已。圣人亲自赐婚,这是多大的荣耀,况且,我和贺臻确实,情投意合,圣人赐下的这桩婚事,正合我意。”
皇命难违,皇命更难收,钟知微强撑着面上笑意不变,因她心里已有了定论,这桩婚事定然是无从转圜了,起码他们钟家必定是不能说半个不字的……
当啷当啷的铃声阵阵,自青朴院墙头的蔷薇花丛传来,会这般摇这铃铛的人,屈指可数,仅那一人,那一人是钟知微此时最不想见,便生又不得不见的人。
钟知微无声无息立在墙边,没有动作任由那铃声疯响,她闭目长长叹了一声,恨不得把所有愁绪都吐进风里,但愁绪吐不完,人却得见。
她终是伸手拿起了那传声木筒,铃声随着她的动作止住了,她附耳过去,传声筒内没有声音,头顶上却传来了低沉的男声:“这儿呢。”
贺臻等不及她响应,竟是直接爬上了墙头,他攀在墙头上同钟知微对视,得来了钟知微毫不留情的凉凉讥讽:“你这般行径,是嫌我没及时叫护院来把你赶走吗?”
贺臻声调慵懒,毫不避讳回敬道:“这便是上京城闺秀楷模对未婚夫婿的态度吗?今日是长见识了。”
钟知微瞥他一眼,顺着他的话不冷不热道:“若郎君把我当正经的未婚妻子看,便该走正门通报,起码得面见了我阿耶,才能同我见面,而不是这般,墙头马上,不讲规矩,谁家正人君子,会这样攀在墙头上同娘子说话?”
“有道理,那我下来就是了。”贺臻自墙头上一跃而下,停在钟知微身前,他扯了扯嘴角表明来意,“我可不是特意来跟你吵架的,这桩婚事,你怎么看?”
钟知微眼中无波无澜:“圣人已下了决断,我如何看还重要吗?”
“可我不想娶妻,你应当也不想嫁我。”贺臻分外坦诚。
“所以呢?你若有本事,便去想法子叫陛下收回成命,找我来说有什么用?”钟知微冷硬将态度递出,“钟家无根基,上数三代唯我阿耶一人,钟家靠他出生入死挣出一身军功才有今天,我们家不涉党争不逆圣意,陛下的意思便是钟家的意思。”
贺臻双眸微沉,往日的散漫劲丝毫不存:“即便你厌我憎我,却不得不嫁我?钟知微,你可要想清楚了?婚嫁一事,不是儿戏,嫁娶易,和离却没那么简单。”
“你一旦嫁于我,这一辈子你我的名字,便是绑在一起了,即便以后你我能够和离,也阻不了他人的口舌,我是不在意,可你钟家大娘子,当真不在意吗?更何况,若和离不了,我们便要当一辈子的怨侣,抬头不见低头见。”
贺臻这一席话,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原本钟知微已然平静下来,至少是平静地接受了命运捉弄世事无常这一点,但贺臻却轻易又挑起了她的怒意。
“贺臻,你当我是三岁稚儿吗?这些还用你来告诉我?!我还是照旧那句话,若贺家不愿,若你不愿,大可入宫面圣抗旨不遵,其余的,你们贺家都不敢的事,钟家更不会做,也绝不会做。”钟知微含怒明嘲。
贺臻眼底亦有火光一闪而过,但他开口却异常平静:“你道我没有去吗?半个时辰前我持鱼符欲入宫,一连去了含光、朱雀、景风三处宫门,但无一处是肯放我进去的。”
“我无意来与你争吵,更不是来当面嘲讽激怒于你的,我来寻你,只是为了同你共商此事,因为真正受此事影响最大的,唯有你我二人。我贺臻对庙堂权谋不关心,但我贺臻不甘心,凭什么池边起风暴,殃及的是你我这些池下之鱼?!”
在贺臻言明宫门对他紧闭之时,钟知微便已垂下了眸子,等她彻底听完他的陈词,她再看他时,已不复怒意,仅余下了几分悲悯:“贺臻,因为这世上的规则就是如此,天上落雨,地下的人只能受着,自古以来就是这样。”
“你既诚心问我意见,那我就告诉你,即使你我不愿,这桩婚事也是势在必行的了,便是为了贺钟两家,我们也得受着,这是我们的命。”
“我们现下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蚂蚱这东西,夏日里也许看着精神,可它终究是蚂蚱,若是行差踏错,一旦入了秋,跳不高不算什么,能不能捱到冬日里都不一定,这些话,我想不必我多说,你也明白。”
“自古如此,便是对的吗?”贺臻眼底拢了一层雾,他问话时嗓音低哑,好似有碎玉击石。
钟知微抽回视线,看向远处的天际,她沉静的如一汪青潭,落石也不响:“我不知道,可眼下,你我面前只有这一条路,你和我,是只能如此了。”
第21章
“三色为裔,鸿禧云集。少府监诸冶监贺臻,忠正廉隅,才德兼备,弱冠之年无有妻室。镇军大将军钟三丁之女钟知微,品貌出众,温良敦厚,待字闺中未有婚配。二人良缘天作,佳偶天成,责有司择吉日完婚。”
圣人亲赐婚约,寥寥几行字之外,纳采问名乃至纳征请期,便只是走个流程罢了,婚期定在七月初九,乞巧过后两日,时间紧得迫在眉睫。
贺臻原该明年加冠,但因这婚期,他不得不赶鸭子上架般提早加冠以示成年,钟知微这边便更不必说了,家中无主母,事事都须得由她亲自经手,她一直忙到了迎亲那日,才算罢休。
珠翠钗钿插好了,深青色的大袖连裳婚服穿戴的也整齐,面上的妆容更是不能再服帖,钟知微揽镜自照,再三核对,终是确定无错无漏,接下来,便只待迎亲的人来了。
昏礼同婚礼,迎亲队伍黄昏出发,不用看时辰和天色,只消侧耳注意着宅院内的动静,便能知道迎亲队伍到哪儿了。
钟知微心中有数,即便她为了叫家人宽心,这些时日里一直哄骗着他们,称她与贺臻乃是情投意合,但按照阿耶及弟弟妹妹们的脾性,这亲才没那么好迎。无论是吟诗堵门,还是棍棒伺候,该受的,他一样也少不了。
钟知微端正静坐,随着喧闹声越来越近,她知道,迎亲的人已经到眼前了。
果不其然,钟袅袅前脚进门,后脚贺臻懒散的声音便入了耳:“镜台芙蓉归自然,何须银粉与金钿。还盼东风能解意,早教鸾凤下闺楼。”
与催妆诗一同响起的,还有震天响的聒噪助威声:“新娘子,催出来!新娘子,催出来……”
外面的催妆诗一首接一首,钟知微不紧不慢起了身,在屋里气鼓鼓打着转的钟袅袅伸手忙阻她:“哎呀!阿姐,这小子,我和庭波难不住他!你先别出去,左右再磨磨时间吧!”
“慎言,以后便要改口了,阿耶说得他,但你说不得。”钟知微步调不变,分明是训人便生却温柔得很,她抚了抚妹妹头上的发髻安抚出声,“也拦了这么久了,再磨下去,天都要黑了。走吧,再怎么拦,阿姐今日也是得嫁的。”
待奠雁礼行完,张挂的屏风帘帐被卸去,今日的两位主角,终是会了面。
贺臻按规制着了一身红色绛公服,亮色夺目,将他本就的俊逸的容貌衬得更盛。
钟知微这位新嫁娘则更不必多言,上京城的钟家大娘子,平日里喜素净,淡雅之美自是美的,但这位盛装粉墨时的姿容毕竟少见,这骤然一下,是任谁看到也要晃神一刻的。
绛男青女,一对璧人。
钟三丁凝视两人片刻,将视线挪至钟知微身上,对着她把该说的词正正经经说出口:“戒之敬之,宫室无违命。”
到夫家以后要收敛脾气听话啊,这是父母亲临行前最后能给的教导了。
钟知微静静颔首,还不待她说话,钟三丁又压低了声线,用只有他们两位新人能听到的声音恶狠狠开口威胁道:“敢欺负我女儿,你小子就完蛋了。”
“阿耶!”钟知微无奈出声欲制止,身侧贺臻却出言顺着恭敬应声道,“小婿晓得。”
钟知微望他一眼,没再作声,婚嫁流程如序进行。
这两个月里,分明都在备嫁,可真到了拜别完父母,临出钟宅门时,嫁人离家的实感才真真切切涌来。
钟知微不免有些感怀神伤,她忍不住回头深深望了一眼,这不单单是住了十年的宅子,还是她在大庸的家。
“看路。”贺臻适时淡淡出声,“这上京城就这么大,永兴坊与善和坊之间只隔了四坊,你若想回,随时便能回来。”
钟知微也算是对贺臻的脾性了解了个三分,她知晓他这么说并非存心为难,但他说的显然对她而言并不现实,钟知微扭身回来,看向前路冷静道:“心领了,但没有哪家新嫁娘是日日回娘家的,你不怕非议,我怕。”
去往善和坊的路上,一路通畅,无人障车,可想而知,贺家怕是散了一街的牛羊布帛。
而到了贺府,先是踩过毡席入青庐,再是行礼坐帐、开扇后吃过傧相喂的三口同牢盘、饮过合卺酒,最后等到侍者分别给两人卸下外衣、拆卸下头发来,所有人终于散去,这一套繁琐礼节才算是走完了。
青庐内洒了一地的果子金钱花钿,闲杂人等散去过后,一整日的喧嚣终于落幕,入了夜是陡然的寂静。
只着中衣的两人静坐在塌边,饮合卺酒时,两人还是紧挨在一起的,不知何时,他们各自侧边往挪了挪,现下中间间隔了半人宽。
率先有动作的是贺臻,他悄然起身,活动着他的肩骨,解脱般道:“结束了,出去吧。”
塌边的钟知微坐得端正,她玉颈纤长脊背挺直,目不斜视下舒展似一只鹤,贺臻的话她起初没应声。
但眼看着贺臻真要踏出青庐,她蹙眉厉声开了口:“站住,贺臻,你平日里如何行事我不管,但今日是我嫁给你第一天,你若这般无视礼节规矩,便是把我这个新嫁娘的脸面放在地上踩。”
贺臻闻言顿住脚步回头望她,诧声道:“你不是真打算在这百子帐里睡一夜吧?”
钟知微回他的是面无表情并以谴责的目光,贺臻与她对峙片刻,叹声让了步:“行,今天听你的。”
“那我去取个笔墨纸砚,把和离书写好成了吧?”贺臻堪堪坐回塌边,却又闲不住般再度立了起来,“唉……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
“不行!”钟知微这次在他开始走动前,便眸色沉沉喝止了他,“圣人赐婚,倘若你写的现下流传出去了,后果你合该清楚。贺臻,你要找死,别带上我。”
“这也不许,那也不许,那有什么是你钟娘子许的?”贺臻起身拿起酒壶仰头便饮,边饮边感叹,“我这是娶了个娘子回家,还是娶了个礼仪先生回家啊?”
钟知微面色微寒,她移眸看贺臻一眼,终是开了腔嘲讽:“不学无术,巧言令色,厚颜无耻,贺臻,你弄清楚了,这是你之错不是我之过。”
“一个朝廷官员,这般行事,我若是你,早当无地自容了。”
贺臻闻声挑眉,他毫不在意拱手笑出了声:“多谢夸奖,钟娘子只会骂这两句都不羞愧,我又有什么可羞愧的?”
“不过钟娘子既然这么说了,那某明日就上书,礼部侍郎改由你最懂礼数的钟知微出任得了。”
早该知道,这人是软硬不吃,油泼也不进的。钟知微收回目光,不欲再与他辩驳:“你便逞这一时的口舌之快吧。”
贺臻这张嘴是辩驳人惯了的,这厢嘴巴比脑子还快:“一夜呢,不逞口舌之快还能做什么?难不成还真圆房吗?”
此言一出,青庐内又静了下来。
贺臻自觉失言,他嘴巴张了又合,干瘪挤出话来:“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的话没说完,因为四目相对,钟知微眉心紧簇,此刻眼底是诧色同惊怒:“不圆房吗?!”
贺臻鲜有的语塞住了,他暗忖片刻后才出声试图安抚道:“你,别紧张,外面没人窥探的。我们家没那么多规矩,不对,我不讲那么多规矩,他们不敢来听我的墙角,更不敢指摘什么的。”
“和有没有人听墙角窥探无关。贺臻,你既娶了我,我们便是夫妻,夫妻怎么能不圆房?”钟知微只觉这么多年所受到的教育,在贺臻面前崩盘碎裂开来了。
她一个未经人事的新嫁娘,却要在新婚之夜,给她的夫君说这些,钟知微除去恼怒之外,更觉荒诞:“不说这于礼不合,你我若是不圆房,让他人知道了我还是完璧之身,那我钟知微,就成了这上京城的笑柄了!”
贺臻终是明白了钟知微的意思,但他不能理解:“你不说,我不说,别人怎么会知道?退一万步,若是他人知道了,那你便把罪过推到我身上就是了。说我无能,说我不举,随便你,想怎么说便怎么说。”
钟知微仍然不敢置信,她凝视着贺臻眼底惊异不改,在她的眸光下,贺臻莫名其妙心虚起来。
诚然是他无意行亲密之事,可大庸虽许女子和离再嫁,但却也同样注重女子闺誉,他们俩迫于形势不得不结为夫妻,钟知微若有意再嫁,未曾圆房以后再寻夫婿想来也简单些。
这桩事利己利她,甚至为了她好的层次更多,怎么眼下倒成了他是罪人了?!
他贺臻也是有脾气的。
他在京中的风评他自个儿清楚,先前或许还是好坏参半,但自他拒入翰林后,怕剩的大半都是坏了,艳逸朔风成了失心痴人,这类话他这几个月里没少入耳。
他自是不在意这些话的,可因为他的缘故,钟知微这些时日里,却也成了市坊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坊内盛传,上京城内高高在上的皎皎明月不但坠了地,坠的还是千丈深窟。
他最不在意的东西,钟知微却最在意,他心中因此确实有愧,他也知晓这桩婚事她难免委屈,所以今日他这才多番退让,可这平白无故扣在头上的一顶大锅,他贺臻可受不了。
“行,来吧。”贺臻三步并两步坐回了塌上,散漫出声道,“既是你说的要圆房,那就你来。”
第22章
谁来?让她来?若说是其他人有此言论, 钟知微怕是还会怀疑自己的耳朵,但说这话的人是贺臻,她便不觉匪夷所思了。
钟知微微微偏头,挪过眼神看向贺臻的方向, 只见他单手撑着塌, 身子懒散后仰斜斜望着她, 他眼底眉梢皆是肆意挑衅,仿佛笃定了她不敢也不会一般自在。
呵……人人都道她钟知微是正统的大家闺秀,可除了她自个儿,没人知道,她不是生来就如此乖顺知礼的。
母后曾教导过她的,她时刻铭记于心, 德言工貌,恭俭温良, 时日久了,便也分不清究竟她是学着如此, 还是本就如此了。
她以为她已经足够成熟, 再不会想那些不该想的, 做那些不该做的了,可这些时日里碰上贺臻她才知晓,原来她骨子里仅剩的那一点逆反劲儿还没有完全消退。
避火图她不是没看过,压箱底她也不是没见过, 贺臻这般小瞧她的作态,当真没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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