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知微迎着他的目光,不避不让, 倾身往他那处靠近。
想来贺臻是没料到她竟敢如此的,钟知微清楚分明地望见了贺臻瞳孔收缩一刹而后又控制不住地放大了。
而等到钟知微伸手扯住他衣带之际, 方才还大言不惭喊着什么“那就你来”的这一位,身子已然僵住了。
钟知微没忍住,不,准确来说,她压根就没忍,一声轻轻的嗤笑自她喉间涌出,贺臻面上的挑衅肆意不复存在,他顶了顶腮转而面无表情起来。
还不等钟知微有下一步动作,贺臻猛然贴近,虚虚揽住了她的后背,他低下头直视她的眼睛,两张如玉的面容相隔不过咫尺,呼吸可闻。
钟知微下意识瑟缩了一下,这回得意扬眉的换成贺臻了。
这哪里是眷侣情浓,更似两方交战,你一城我一池的在打仗。
两人的身子和面孔贴得极近,视线所及,能数得清另一人的睫羽数目,吐吸所闻,可辨另一人身上的熏香尾调。
若是再近,便要肌肤相触负距离接触了,这下两人都迟迟没有动作,仿若是在赌另外一人不敢动一般。
终究还是贺臻脸皮更厚,他喉结微动,继续缓缓贴过来,钟知微眨了眨眼,忽觉蜷缩的手心有了些许湿意。
事到临头才明白,原来理智和情感也会打架,她的理智叫她莫要动,但她情感上却想避开,其他盲婚哑嫁的女子都是怎样忍过这一夜的呢?
话说回来,其他人都忍得,她怎么能忍不得呢?放宽心些想,贺臻起码相貌端方,年纪不大头不秃眼也不瘸。
罢了,不过就是这回事,圣人赐婚那日便该知晓,即便换个人也是逃不过躲不开的,钟知微睫羽忽闪,她蹙眉闭上了眼睛。
耳畔忽然传来一道低笑,清冽的笑声并着温热像贴着耳朵灌进来似的:“钟娘子,你这心跳成这样,就别说大话了。”
贺臻倏忽松开手,干脆利落毫不留恋地撤开了身子,钟知微并拢的双目随之睁开,她蹙着的眉心未平,贺臻起身拍拍衣袖,接着道:“这事没有什么该做不该做的,不是你嫁了我,就必须跟我睡,不睡又怎么样呢?这是你我二人之间的事,由不着别人来评判。”
“我觉着这凡事都得讲个你情我愿,钟知微,别跟我说那些虚头巴脑的套话,就一句话,你愿意吗?”贺臻回过头来,郑重看她。
钟知微不愿承认,但确实,贺臻方才推开的时候,她松了一口气,她垂下眼睫,沉默不语许久,终于艰难吐出她的心声来:“如果能选,我不……”
“诶,这就对了!“钟知微的话还未说完,贺臻就抢先拍起了掌,“但是无论你愿不愿意,反正我是不愿意的,一想到跟你……嘶,太奇怪了,这后背都发凉。”
若说因为先前贺臻的行径,钟知微还有那么几分说不出的莫名触动的话,但随着贺臻这吊儿郎当的言语一出,什么狗屁触动,一点儿也不剩了。
钟知微重又板起面孔来,硬声道:“随你的意,不圆房便不圆房,但贺臻,此事绝不能让第二个人知晓,否则,我若是成了笑柄,那你余下的日子就也别想有安生日子过了。”
贺臻叹口气,指天画地立誓状道:“知道了,钟娘子,知你在意这些,我贺臻定当守口如瓶,便是我被人踩在泥地里脸朝下,我也让你踩在我背上,不叫你染一丝尘埃行了吧。”
他这般正经,倒叫钟知微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钟知微的视线落在了青庐帐上,她想了想还是抿唇道:“那你记得,得把元帕准备好了,不管你是用你自个的血也好,还是弄些鸡鸭牛羊的血也好,总之别露馅了。”
提到这个话题,贺臻忍不住嘲声摇了摇头:“又不是所有女子都会有落红的,若是幼时激烈运动先落了,或是本就没有,不也正常。这东西,真不知道是谁搞出来的,荒唐。”
“当真?!”钟知微眼底闪过诧色,开口更是惊异,“可几百年前便这样了,怎么会……这你是怎么知道的?教导娘子从未跟我们说过这些啊。”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贺臻在帐内梭巡片刻,将视线转回了钟知微所坐着的那唯一一张塌上来,他歪头犹豫片刻,终是越过钟知微,边说边除去鞋靴躺上了塌。
钟知微目不转睛看他等他回话,贺臻见了她问询的眼神,毫不躲闪底气十足道:“别看我,你又不肯出帐,这帐里就这一张塌,我是不可能站一夜不睡,也是不可能睡地上的。”
钟知微无语抿唇,奈何求知欲更胜一筹,她出言提醒道:“没问你这个,你方才说的还没说完,你说的是真的吗?你是从哪儿知道的?”
“噢,你说落红啊,当然是真的了。我呢,跟你这个嘴巴里没几句真话的钟家娘子可不一样,我这人是直来直去说一不二的。”
鸳鸯枕在钟知微这头,贺臻枕着他自己的右臂,却也闲适得很:“至于从哪儿知道的,我小时候跟着史密斯,可是天天往北里三曲跑。”
“跟花魁娘子们混得熟了,又加上我是小孩,她们口中便就没什么遮掩了。她们说着呢,我便听着,若是听着新奇有趣的东西了,我便会记下来仔细核对问询。”
“你可别当我是信口开河,落红不是各个娘子都有这回事,可是我死皮赖脸缠了一百个娘子问询,又将数据一一记录在案才得出来的。没亲身查验过,便没有发言权,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钟大娘子,也轮到你没见识了吧!”
贺臻所说的,钟知微虽惊异,却并不怀疑,因着这完全像是他这个人能干出来的事儿,但她却亦有她的困惑:“那你为何不将这事公之于众,让众人都知道呢?”
“我为什么要让其他人知道?”贺臻反问她,“我做什么事,纯粹都是因为我自个儿觉得有意思才去做的,和其他人没关系,我亦没有告知他人的义务。”
“贺臻,你这样太自私了。即便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光凭猜想却也能猜想出,若你所说是真,那该有多少女子因着没有落红,而被夫家认为失了名节而诟病甚至休弃,她们该有多冤枉?”
钟知微当得上是疾言厉色:“但如果你将此事公之于众的话,那未来这些女子便可不受这等无辜的罪名侵扰了,你可懂?若你还有半分为人的良知的话,便不该如此行事。”
钟知微骂得淋漓,贺臻眸色沉沉静默看她,蓦然间,贺臻看着一脸肃然的钟知微,勾唇笑了,他眸色温柔,轻柔的声音里含着淡淡无奈:“钟娘子,你这时候倒是有点小娘子的模样了。”
年轻稚嫩,天真纯善,只道世事简单分明,却不知人性阴暗世事艰辛。
“你要我说给谁听?除我的亲熟之人之外,还有谁会信?除我之外谁又能来证明?这得大费周章调动医官,还要大量找女子做验,更得有足够的地位才能叫人信服,这世上有这等权势和威信的能有几个人?”
“你莫要跟我说什么朝廷或是圣人。你不要忘了,我是从平康坊的花魁娘子们那处得出的这个结论,这世道人人皆言妓子低贱,便是我将我所得的记录结果呈上去,他人也可以道,花楼女子本就是残花败柳,她们口中是没有一句真话的。”
“更不要说,那帮子满口礼仪道德的儒教子弟了,我今日折子里敢提到这等污秽之事,他们明日便会恨不得围到这善和坊来吃了我。”
贺臻声音中透着看透世事的凉薄,而钟知微自他开口解释时,便已想明了此中缘由,随着贺臻话音落地,她凉声接着道:“这不是根本。”
“根本是,女子根本不重要。褒姒祸国,妲己殃民,我幼时听到这些典故时,也是深信不疑,骂她们祸害的那一个。可后来,我越长大便越觉得奇怪,哪有女子有这么大的能力,若有,我长到这么大,怎么一个也没见过?现在想来,她们之所以祸国殃民,只因是男人需要她们如此。”
“就如同这落红一样,这只是一层遮羞布,若没了这个借口,他们会又少了一条鞭打驱逐女子的荆条,费时费力还对他们无利,这是个男人掌权的世界,他们自然是不愿意做的。”
钟知微说得畅快,待她一气呵成吐露完,只见贺臻静静凝视着她,他眼底那层光彩钟知微没瞧见,因她移开视线正后悔着自己吐露了心声,德言工貌,恭俭温良,她不该放肆说这些话的。
“是了,你明白了。所以我们升斗小民,便不要操那些个帝王皇族的心了,徒增烦恼,没意义。”贺臻最后这样总结道。
长夜秉烛,夜话漫漫。困意好似夜风潮水般无声无息,钟知微最后阖上双眼时还在想,这世上,怕只有他们两人的洞房花烛夜,是这般度过的了。
第23章
大庸律明文规定, 诸婚,给假九日。成婚的官员有九日的婚假,连带官员近亲亦有一日至五日的假期。
贺臻自认性子惫懒,平日里当值点卯, 他无一日不是卡着时间到的。
想来这婚事也就这桩好处了, 好不容易轮着这假日, 不必早起迎着刺眼的旭日奔马出门,因而迎亲前一日,他特地交代了文瑄,绝不要早早唤他起来。
但他却忘了一件事,那就是他还有个新婚妻子,而他的新婚妻子是向来行不逾矩的钟知微。
鸡鸣声遥遥响起时, 钟知微悠悠醒转过来。
天色仍旧是昏黑的,青庐帐里这张不大的塌中, 平躺着的贺臻睡得自如,而钟知微则是伏在鸳鸯枕上伏了一整夜。
长久趴伏的姿势难免腰背酸痛, 钟知微初初坐起身子来时, 眼里还有迷蒙雾色, 待她冷不丁瞧见塌上熟睡的另一人后,今夕是何夕的后知后觉扑面而来,困意消退,她起了身。
“醒醒。”并着清冷的女声, 贺臻于摇晃中意识回笼,他不耐睁眼,却见他塌前站了个女子。
再困也吓醒了, 贺臻猛然坐起身,抬首间对上的是钟知微微凉的双眸, 贺臻这才反应过来,是了,他已成婚了,此后他的生活大小事,无一例外都得和另一人相绑了。
钟知微已然穿戴整齐,她正站在榻前面无表情地望着他,贺臻偏头瞧了一眼帐子,瞧不见一丝光亮,那只能是天还未亮,贺臻掩目只觉头痛。
可即便再头痛也躲不掉,在钟知微的催促下,贺臻起身置办好元帕,将钟知微领入明月轩,二人各自分开梳洗后,更是早早随着她候在贺宅中堂外,等着拜见他阿耶阿娘。
天还未亮就爬起来梳洗打扮,只为了拜他那天天见日日瞧的阿耶阿娘,贺臻长到这么大,哪里干过这种事?因而贺家夫妇,于堂外望见共同候着的贺臻和钟知微时,下意识便是互相交换了个诧异的眼神。
上京城内皆知,洛浥郡主李清禾作为已故的洛阳王之女,自幼于洛阳娇生惯养长大,而到了这上京城,她也是不改其凶厉善妒的性子。
这些年里,鸿胪寺卿贺岚最是惧内,莫说娶小这等大事了,便是稍稍忤逆他妻子,他都是不敢的,再加上洛浥郡主产子时似是伤了身子,因此贺氏一门这才人丁如此凋零,三代单传至贺臻这辈只有他一个孩子。
于钟知微而言,这有好也有坏。
好处是,不用忧心妯娌关系,坏处则是,有个身份尊贵又脾性古怪的婆母,倘若无法讨其欢心,那此后的日子,便是可想而知的难熬了,而对于人丁凋零的大家而言,对于子嗣的重视,那就更不必说了。
所以这第一日正式面见贺家夫妇,钟知微才更自觉要百般小心,这拜见公婆原本贺臻不必到场,可谁知晓洛浥郡主的性子会不会骤然发难?贺臻此人好歹算不得坏,有他在场,总是个保障,这才是她强拖着他起来的理由。
天边刚微微泛白时,钟知微便跟贺臻至了这中堂外,待天大亮时,贺氏夫妇依时而至,钟知微遥遥打量着她的这对公婆,夫妇二人着同色衣袍,浅淡的涧石蓝为他们更添了一抹风雅。
到底是不必经沙场战事的文官权贵,他们的相貌比之她阿耶钟三丁来说,更要年轻许多,俊秀许多,但再怎么显年轻,也毕竟人至中年了,眼角眉梢风霜洗礼下留下的印痕还是有的,只是想来二人年轻时,许是也曾艳冠京华过。
不过真正叫钟知微心中暗暗讶异的是,二人的气场与传言并不相同,攀着丈夫的洛浥郡主温婉丝毫不显凌厉之气,与她相比,倒是面上带笑却眼角无笑的鸿胪寺卿更显距离。
眼看着二人走进,钟知微默默垂首施了个礼,她今日按礼制着了一身黑色丝质礼服,她的鬓发同样循礼制由簪子和头巾高高束起,而她手里捧着的瓷碗内盛了枣子、栗子和肉干,这是面前公婆的进见之礼。
钟知微将进见之礼呈上,换得公婆赐下的甜酒,再祭完先人,做媳妇的礼才算是完毕。
两对夫妇终于入了室内,合该用早膳的时辰,几人依次落座,钟知微站着没动,眼见着贺臻已经拿起筷子来了,她开口恭敬询声道:“不等祖父来用膳吗?”
“知微,阿娘以后便这样叫你可以吗?”出声的是洛浥郡主李清禾,她分外慈颜善目解释道,“阿耶一心政务,便是逢上年节,他也是不休息的,他现下应当已入了东宫了,不必忧心,你便坐下自己用膳吧。”
钟知微闻言笑得温婉,她当即回声道:“自然可以了,原先在娘家,我阿耶也是这么唤我的,阿娘也这么唤我的话,我还求之不得呢。”
“同时更要多谢阿娘解惑,原来是这样,祖父这般勤勉,怪不得当得起太子太傅,若是阿耶阿娘不嫌弃,我来替阿耶阿娘布菜?这孝养的职责,本就是我这个新妇应当履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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