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的。”
陈慕山回过头,“你放心大胆地牛逼给他们看,我替你死。”
他说完这句话,头顶的头发又被易秋薅了一把。
陈慕山赶紧抱住头,“易秋你干嘛?”
夜晚的风里,易秋冷清清地站着,眼睛里映着楼外的灯火,像一汪晶莹的泉水。
也许是小时候的印象太深刻,陈慕山至今无法正确地认知易秋成年后的样貌。
但他也明白,易秋毋庸置疑是一个长得好看的女人,身材修长,面目清秀,脸上从来没有自怨自艾的表情,时时刻刻都保持着很好的气色。
可惜,他要克制。
克制成为一只狗的同时,也克制住了性的欲望。
“不干嘛。”
易秋简短地敷衍陈慕山,低头扣上西装外套的第三颗扣子,走到阳台上,迎着夜晚风仰起头。
接近晚上八点,天已经黑透。
宿舍里的员工大多开始做晚饭,电炒锅里翻腾着番茄土豆茄子,菜香朴实,却让人想吃一碗米饭,陈慕山回头看了一眼放在床底下的电锅,犹豫了一下,抬头问易秋,“你饿不饿。”
“有一点。”
“那我……”
他下意识地看向床头,最终还是放弃了自己的锅和床头的那一箱方便面,转身走到床边,从枕头下面翻出一张皱巴巴的外卖单子。
“我点外卖吧,你想吃什么?”
“蛋炒饭,肝腰合炒,炝炒南瓜苗,酸菜粉丝汤。”
她很不客气地点了两菜一汤,陈慕山迅速地算出总价,掏出自己仅剩下的一堆零钱钱扒拉了几下。
“下单吧,不够我给你凑。”
陈慕山悻悻地笑了笑,“行,我打电话。”
外卖很快送了上来,陈慕山清理出高脚凳,摆好饭菜,“你坐我床上吧。”
“你呢。”
“我站着吃。”
虽说苍蝇馆子的小炒,但别说,灶台的火够大,油给得宽,锅也气足,陈慕山就着油汤很快扒完了一碗蛋炒饭,易秋的饭却只吃出了一个小缺口。
陈慕山放下碗筷,蹲在高脚凳的对面,对易秋说,“你慢慢吃,边吃边听我跟你说,我觉得杨钊应该快被你逼疯了。”
易秋夹起一块腰花,“所以他现在就要你上出阳山吗?”
陈慕山摇了摇头,“不是,他知道我现在还上不了山。”
易秋低下头,“嗯”了一声,“可是鹰箭旗必须要走起来了,这种货资金量大在境外不能压太久了。”
“对,杨钊已经找好了在贵州的销路,境内走货大概还是会找三溪木材厂的运输车,他们手续齐全,也有一定的关系。”
易秋没有出声。
陈慕山的脚蹲得有些麻了,他索性盘腿坐在地上,“我先给你摊牌,如果这一批货进来,我一定要去摸他的去向。”
“摸得到吗?”
“不知道。”
陈慕山咳了一声,“到时候玩命吧。还有,关键要看我和肖队他们有没有默契,希望在我摸清楚之前,他不要直接把我枪毙了。”
他说完这句话,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一声。
易秋不小心咬到了自己舌头,她皱了皱眉,没有吭声。
其实,她和陈慕山的心态是相似的,他们都把大部分的精力花在了对当下处境的思考当中,很少内耗。但陈慕山比易秋更外放一些,他还能自我调侃,还能说出些荒唐的话来自娱自乐,而易秋拼命也就只能做到“平静”两个字。
易秋端着碗看了看同样在阳台上自娱自乐的阿豆,不得不承认,陈慕山是有一些犬类的天赋在身上的。
“不过小秋,货到境内,我有办法你也有办法。我要跟你说的重点是,现在出阳山的路不通,杨钊准备让人带货过关。”
“怎么带?”易秋放下碗筷,“直接带货过关风险太大了,他说方法了吗?”
“说了,六年以前常用的方法。”
“人体?”
“对。”
陈慕山抬头看着易秋,“小秋这方面你是有专业的,如果一个女人怀孕……”
“怀孕?”
易秋打断陈慕山,“等一下,他们已经确定走货的人了吗?”
陈慕山没有否认,“我今天已经见到人了,你也认识的。”
“谁?”
“刘艳琴。”
易秋猛然回想起了尤曼灵在车上接的那一通电话,不禁抿住了嘴唇。
“怎么了小秋?”
易秋摇了摇头,“陈慕山,人没有变更的可能性了吗?”
“人已经在那儿了,应该是没有了。”
“她怎么出境?”
“杨钊让我带她出境,我权衡我和她的身体状况,准备带她走大果岭那边偷出去。”
“回来呢?”
“我还不知道,回来不是我带她。但是,她体内藏了货,入境之后,杨钊会遥控她坐班车或者火车回玉窝……”
易秋打断他,“想办法给我准确的时间。”
陈慕山笑了笑,“我知道你想帮她,但是你不用刻意去找她,杨钊很有可能,会让你去接她,小秋……”
陈慕山顿了顿,“你不要再像上次大果岭那样擅自行动。你让她把货给杨钊他们带回来,我跟你保证,我绝对不让这一批货走出玉窝。”
易秋看着陈慕山,“你是知道我身份的。”
陈慕山反问,“知道又怎么样。”
“那你就该明白,我不需要用这些货来证明或者保护我自己,这批货截在我手里,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最安全的。”
“不对。”
陈慕山的声音沉了下来,“你心里很清楚,杨于波并不完全相信你的身份。好吧,就算他能确认你的身份,他也不一定完全信任你。”
易秋沉默了,她心里明白这一番话,陈慕山并没有说错。
出阳山就是她和杨于波之间的一道间隔,杨于波知道她的存在,却始终没有准许,她翻过这片山。他也许并不怀疑,易秋是他的女儿,但他怀疑养育她这一群人,怀疑易明路,常江海,肖秉承,甚至怀疑江惠仪和林照月。
血脉这个东西,最不可信。
易秋如是想,焉知杨于波。
易秋恩住自己的太阳穴,她发觉从某些方面来讲,她和陈慕山心态相似,处境几乎是一样的,在毒窝演下去,要演得皮和骨都像那么一回事,但又不能演过头了。
陈慕山是因为没有卧底的身份,作为一个自封的警方线人,他这个人是“罪”不可恕的,一旦“落网”,百口莫辩。
至于易秋,她有杨于波女儿的这一个身份,看似是一层保护,然而也逼着她,要在杨于波眼前,把事情做绝。
事情做绝了,就回不了头了。
不论对陈慕山,还是对易秋来讲,这都是最大的困境。
或者换句话说,这个人间所有的事都逃不开“道尽途穷”这个道理。
可是,常江海希望,小玫瑰牵着野狗回头。
而易秋想要带陈慕山回家。
想到这里,易秋权衡了一下自己的语气,还是让声音冷淡了下来。
“陈慕山,你不要以为你很聪明……”
“嗨。”
陈慕山拍了拍后脑袋,“我聪明个鬼。”
不管易秋怎么对陈慕山,陈慕山还是惯常的坦然语气,说出来的话,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小秋,我脑子笨我是知道的,我算不过你。所以,我求你,我拜托你,你别没事在那儿死劲儿地动脑子。做事之前,你好歹给我留点余地,不要啥也不说就拉起进度条飞跑,时不时给我丢一包洗衣粉。我没脑子但我有身手,实在没办法了,我还能冲你前面去给你挡一挡对吧。”
第65章 陇里(六)
“你说的对。”
易秋没有否认陈慕山的话,“有你挡在前面,我还真的什么都不怕,我现在很担心另外一个人。”
陈慕山抬起头,“你说谁?刘艳琴吗?”
“不是。”
易秋抱住一只胳膊,看向阳台外面,“我担心尤曼灵。”
“为什么。”
易秋没有回答。
事关尤曼灵的隐私,易秋不想在没有征得她允许的情况下,私自揭开。
她靠着钢架床的爬梯上,独自陷入了回忆。
玉窝很多人都以为,尤曼灵的第一桶金,是她在缅甸切出的那块帝王绿,但很少有人追问,她买下那块石头的钱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易秋读高中的那一年,尤曼灵十八岁。她没有上过大学,从福利院出来以后,就去了一家理发店当学徒。杨钊经常去那家理发店洗头,那个时候的杨钊也才三十刚出头,?年轻,腿还没有断,长得也算过得去,虽然还没有在玉窝的正儿八经地混成一个“爷”,但也开上桑塔纳,用起了大哥大,出入理发店,身边也带着一两个人,给钱好爽不墨迹,尤曼灵让他用什么产品,他连价格都不问,只管让尤曼灵往账上记。
那个时候,尤曼灵已经很漂亮,跟其他的洗头小妹站在一起,她就是最出挑的那一个。杨钊每次来了都找她,久而久之,理发店里里外外的人,都知道,她是杨钊照着的女人。
杨钊在洗头的时候,很喜欢跟尤曼灵聊天。
他说他这辈子最喜欢看的一本书是《红楼梦》,尤曼灵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里面有一个人叫“尤二姐”,很刚烈,男人不要她,她就死在了男人面前。
尤曼灵一边搓着杨钊的头皮,一边想,杨钊可能根本没有读过《红楼梦》
拔剑自刎的不是尤二姐,而是尤三姐。自刎也不是因为男人不要她,而是不愿意被柳湘莲侮辱。或许杨钊只是在拙劣地撩拨她,毕竟,她也姓尤。
就像《红楼梦》里那对叔侄所说,真真尤物,还姓尤。
不过就算是这样,尤曼灵也觉得无所谓,她要的是杨钊的钱,至于杨钊要什么,她心知肚明,狂妄地以为,她也能像尤三姐那样,清白干净地嫖了这个男人。
然而事与愿违。
认识杨钊的第二年,杨钊带尤曼灵出境,去看了那个传说中的金三角花海。绚丽无边的罂粟花美得无害而纯粹。
他们在那里呆了一个月的时间,杨钊甚至陪着尤曼灵去了被称为“睡美人”的美赛镇,爬上帕塔读沃寺边上的观景楼,一览美塞河的美景。那是二十一岁的尤曼灵第一次走出玉窝,走出沉寂的边境线,突然看见一个光怪陆离,却无法认的新世界。
杨钊站在观景楼上问尤曼灵,“帮我带一次货吧。”
“我不。”
她冷静地拒绝了杨钊。
“这么久了,你还不愿意吗?”
尤曼灵没说话,只是摇头。
“真像尤二姐啊。”
尤曼灵转过身,“我必须纠正你一下,自刎的是尤三姐。”
在周遭全是外国人的地方争论这样一个话题没有任何意义,尤曼灵闭了嘴,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也并不喜欢这个男人,但她喜欢他带她来的地方,喜欢铁路上的风景,喜欢出门在外的,陌生而又新奇的感觉。
她天真的以为,她真的是尤三姐,杨钊不过是那两个酒肉兄弟。
然而,她却差点死在美赛镇,死在出阳山下。
尤曼灵失踪了三个月,在通讯和交通都不够发达的年代,没有在意过她的去向,等她回到玉窝的时候,她手上戴着一只高冰的翡翠镯子,身上背着一个沉甸甸的背包,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倒在大洇江边。
陈慕山去找易秋的时候,偶然发现了她,把她背去长云医院。
易秋去医院找她,想要陪她做检查,她却死活不肯,撕心裂肺地哭闹,终于跑出了长云医院。
之后的两年,她经常出境,大家都以为她去做翡翠生意去了,纷纷议论她一个女人,在边境上穿梭不容易。
只有易秋,在一次很偶然的机会里翻到尤曼灵在缅甸医院的单据,才突然发现,那两年,尤曼灵一直在看病。
她在缅甸摘除了子宫,病例自述有一句:“下(和谐)体藏(和谐)毒。”
在那一刻,易秋忽然明白,陈慕山在大洇江边发现尤曼灵的那一天,尤曼灵应该是想死。
再后来,尤曼灵在世俗意义上光速成功,如有神助一般地在玉窝的“养生行业”里大展拳脚,接着,切涨了翡翠,积累了财富,开起了大江南和风花雪。即便如此,也有人觉得她很固执很奇怪,她不谈恋爱不结婚,看似靠着杨钊这一棵大树,却又对“白”的东西极其厌恶。然而,只要有因为男人吸毒,搞得家破人亡的女人找到她,她什么都不问,又是出钱,又是安排工作,甚至连女人的孩子都愿意养起来。
刘艳琴就是被她救助的女人之一。
有人说,尤曼灵厌恶男人。
但其实不是,她只是不想面对自己的过去,但又不得不治愈自己。
如果,尤曼灵知道,她庇护下的女人要去面对她的过去,她会怎么做。
易秋此时还想象不出来。
她抿着嘴唇看向陈慕山,陈慕山也沉默地看着易秋。
直觉告诉陈慕山,易秋此刻有一些胆怯。然而,她之前从来不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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