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知道这位太子殿下不安好心。
虽说是追溯本源过来敲打敲打谢凛。
可偏偏他打的还是过来慰问病情的幌子。
谢渝踱着步子在谢凛病榻前走了几步,最终在他殿内的主位上坐了下来。
往日里从来没叫过兄长。
让人扔了根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干瘪药草过去,他这次倒是难得叫了一声,面上是笑着的,只是言辞中却有诸多不善:“兄长怎么这般不小心?旁人落入水中都无碍,怎么到你这就发起了高烧来?还都那么几日了也未曾见好?”
还佯装震惊道:“身子骨那么弱,不会活不到明日了吧?”
官银、军械之案必有他在其中。
其中利害不必谁讲,他倒真还坐得住?
谢凛咳着,唇瓣毫无血色,话说得淡淡,语气却丝毫不像他面上那般羸弱:“多谢太子关心,但如若说活不到明日的话,那倒还不至于。”
他势力和威望都是有的。
生父曾是叱咤战场的将军,还没那么娇弱、到了在水里泡上一阵子就真被人给害死了的地步。
彼此之间一人一句,谢凛同谢渝之间有来有回。
他也自然知道是谁做的。
将他弄下水又这般故作好心前来慰问,确实是只有这位太子殿下能够做出来的事情。
“也是。堂堂二殿下,谁还敢当着面去害你?”谢渝顺着他的话道,“自求多福是好,孤也愿你能多活一阵。”
这人惯爱假正经。
分明野心勃勃,什么恶事都能眼也不眨地做出,却非要装出一副温润顺从的样子,仿佛什么都不需、什么好处都是旁人强加给他,既能被动的将益处握入手中,又能让人以为他是再良善不过之人。
轻嗤一声,临到头的,谢渝凤眸一转,一双眸子锐利难挡,故意抬高了调子,话中意有所指:“可是,人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兄长眼睛该擦亮一点的。”
“至少要知道什么能动,什么动不得。就这么死了的话,你也不想看到为你谋划了这么一桩的刘皇贵妃伤心吧。”
最后一句咬得尤其的重:“她和谢将军可就你这么一个亲生骨肉。”
半是警告,半是威胁。
触及底线,藏在外头那张斯文的皮终于难掩,从前听到再怎么不善说辞都一笑置之的谢凛再也按捺不住从榻上坐起:“你拿我母妃威胁我?”
“你也大可以拿我的母后威胁我。”谢渝看也不看他。
表面上看起来似是什么都不能令他动容,但真到了他所在乎的事情上,他又敏感、又多疑,关切得不能再关切。
虽不提,可又比谁都要重视。
潜于心底,日复一日被他加上烙印,经过无数次冲刷、洗礼,却一日都不曾忘记。
谢渝缓缓,声音放得很低,短短几个字几乎是从齿尖挤出来的一样,“可我现在不是早就已经没有母后了么?”
刘皇贵妃乃是谢凛的生母。
但当今圣上却不是谢凛的生父。
这本是一桩宫闱秘事。
无非是那些爱恨情仇,争名夺利,在这之中谁都难辞其咎。
除了谢渝和谢鹤怡的生母——那位知书达理、待人宽厚,谁都在乎却唯独不把自己放在心上的姜皇后。
第63章 往事(1)
姜皇后出身世家,温婉可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从小便是按照闺门贵女的标准来培养的。
她在当今圣上未登皇位时就同他相识,两人一往情深,早已互许终身,也曾许下海誓山盟,如若有朝一日能荣登帝位,皇后之位一定是她姜姝的。
那时如今的圣上还不是登上皇位之人的最佳人选,先皇和朝臣更倾向于当时的大殿下——自幼驰骋疆场的晋王谢将军。
只可惜天有不测风云,谢将军在战场上遭奸人暗害。
朝中不可一日无首。
是姜家力排众议,联合一众朝臣,将当时身份低微、仅是一介宫女所出的三殿下送上了帝位。
姜家护主有功,姜家也如愿出了一位皇后。
封后大典过后,姜皇后查出有孕在身,更是双喜临门。
帝后二人本该伉俪情深,成为一段佳话。
可不巧的是,权力在握,一颗心却从未止于此,当今圣上早就忘记了当初的海誓山盟。
姜皇后腹中孩儿还未满三月,他就为了拉拢朝臣,纳了不少朝臣家的女儿入后宫,更是罔顾人伦,看上了还在孝期内的刘氏,强逼着自己名义上的嫂嫂、已故兄长谢将军的妻子进了后宫。
腹中孩儿已然成型。
为了留住刘氏,新帝许诺将会把这个孩子当作自己的亲生孩子看待。
有遗腹子在身,迫于无奈,也为了日后的生存,刘氏只能被迫含泪屈服。
只是这些事情未免太过于荒唐。
夫君的背叛让她日渐失望,怀着胎儿心情本就不稳定,后宫接连进了那么多新人,姜皇后更是极为不满。
在亲眼目睹了这般荒谬事宜后,姜皇后心郁气结,误因斑驳青苔跌倒,竟是连自己第一个孩子都没能保住。
滑胎那日下了一整夜的雨。
夜雨微寒。
仅是草草安慰了她几句,送了些补品到她的宫里来,那位曾经许下海誓山盟、说一辈子心里只有她的这位夫郎又转身去往了旁人的殿中。
身体是痛的,心底更甚。
这成了姜皇后心里的一道刺。
失望积攒到了一定余地就只想离开,姜皇后决心同圣上和离。
想要求得家中人的同意,可他们纷纷不停游说:“我们姜家祖祖辈辈多少代才出了这么一位皇后?想和离?你是因何要和离?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又不是苛待你,那可是当今圣上,自然不会只为一个人而停留。”
“一贯以来不都是这样?”
“你难道就甘愿只为此等小事而放弃荣华富贵吗?”
兴许已经不爱了,又或许身边早已有了更适合他的人,但道貌岸然的新帝却还是强留她在身边。
一边对她失去的第一个孩子漠不关心,紧赶着去往别的妃嫔的宫殿。
另一边却又在醉酒后的夜晚闯入她的宫殿,将她按在榻上次次贯穿,明明她满眼泪水泪流不止,他却还是挺动着腰身,不顾阻拦,捧着她的脸次次诉说“我爱你。”
谁又知道他的这些话中几分真几分假呢?
她就这样在这座盛大的囚笼里,日复一日,心灰意冷。
都说能有个皇子傍身就好了。
深宫之中总归是有个盼头。
直到她又有了谢渝。
等到孩子生了,她才突然发觉这仅仅是一个开头,长廊幽深,宫墙斑驳,似乎永远看不到头,慢慢地这位姜皇后发现,她怕是究其一生都要被困在这里了。
第64章 往事(2)
不愿争也不愿抢。
宫里谁都知晓这位宅心仁厚、和善温顺的姜皇后,可大多数人又都觉着她实在不精明,就算不是为了自己,也该早些做准备,为那一双儿女的将来做些打算。
按理说姜皇后温柔恬淡的性子,谢渝和谢鹤怡无论如何也不该是这样的性格。
实际上,当时年纪尚小的谢渝却也从来不是如今这般步步算计、杀伐果决,被养在姜皇后身边,他也曾在母后怀里依偎,在精心的庇护下拥有过一段知足温馨的日子。
只是好景不长。
姜皇后没有心思为自己的孩子做打算,后宫之中却多得是为自己孩子做打算的人。
正如那位刘皇贵妃。
前几年她也总是不争不抢,行事低调,带着谢凛有多远就躲多远,但渐渐地圣宠依旧,不知因何像开了窍一般,这位皇贵妃就不同以往那样了。
凡是谢渝有的,刘皇贵妃皆要替谢凛也抢上一分。
明里暗里皆是贬低,使了法的排挤、争抢,将一切夺去。
“陛下不是说我们凛儿就是您的亲生儿子吗?那既然如此,为什么太子之位不能是我们凛儿的?”这位皇贵妃甚至还暗中筹谋策划,妄图将谢渝从太子之位上拉下来。
枕边风吹得好,有的东西不管谢渝要不要,谢凛只管装作一副身为的兄长的良善模样,一边谦让着,一边等着坐收渔翁之利便好。
他的这位父皇也惯是个拎不清的。
凡是同谢凛起冲突,十次必有九次是谢渝被要求作出让步。
谢凛有他母妃替他争。
谢渝却始终都是自己一个人。
太过温顺就容易受欺负。
他也并不想做这个太子的。
可若不做这个太子、不学着像一个大人的模样游刃有余,他是护不住母后和妹妹的。
为了不再受制于人,不再让自己珍视之物被谢凛夺走,他也必须学着伪装,不能让旁人看出来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不得不说,他其实在某一刻羡慕过谢凛,羡慕过他的母妃会给他撑腰。
但自己的母后也很好。
小时候谢渝最希望的事情就是快些长大。
不用母后为他撑腰,他自己就能为她们遮风挡雨。
未来的日子不止畅想过一次两次,他竟怎么都没想过,还没等他长大,母后就已经不在了。
同一天中,尚书房伴读傅家的傅荻投了湖也失了性命,傅家那群人都说傅荻定是因他所迫才这般,但即使不是他做的,谢渝也无力辩驳,心都在自己的母后身上,他什么也无暇顾及。
他倒是希望能查出是谁害了他母后,但种种迹象表明,是他母后自己服下了毒药。就连一贯为姜皇后医病的太医也连连叹息,同谢渝说道,就是生了病,求生意识淡薄,外加一直将事情放在心里,心郁气结,想不开才这般。
谢渝想不清楚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分明昨日他的母后还为他收拾了书箧,叮嘱他散了学早些回来,说她为他准备了他最喜欢的椰奶糕。
他就这样怔怔的,还带着嗷嗷啼哭的幼妹瘫坐在母后的身边。
整个人像麻木了一般,连哭都不会哭了。
他的母后还是那么温柔,美丽、恬静,就像从未消失过一样。
可是他知道,他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母亲了。
贵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又怎样?
一日被人唤作姜皇后,她就要带着一副无形的枷锁生活在这深宫之中。
没人再唤她往日的名讳。
直至这条生命逝去她才是自己。
他的母后,姜皇后。
姜姝。
第65章 往事(3)
人总是要学着成长,但至少成长所要付出的并不该是这样残忍的代价。
抱着母后的牌位,灵堂上的少年没有掉一滴眼泪。时常恍惚母后是不是真的离去,还是他们这里才是炼狱,而母后只是去了更好的地方。
下葬的那天下了一整日的雪。
冬日严寒,银装素裹。
像是满城长风都在为这位姜皇后悲鸣。
谢渝一身白衣,遥站队伍的最前首,小小的身影依稀有了成人的模样。
一颗心像是跌入永不见底的深潭,被刺骨的冷意攥起一片麻木,他曲膝,在母后陵前重重一拜,而后冷眼看向哭得跪倒一片的世家宗族,不知道他们伪装的泪眼下有几分是真心。
不像其他宫婢哄骗幼妹那般的说辞“鹤怡殿下,皇后娘娘只是去了一个很遥远的地方”,谢渝清楚的知道死亡于人而言意味着什么。
母后为什么要抛下他和妹妹?她就这么将他们丢弃,从此以后不要他们了么?
少年谢渝这么想着。
可他还是没有哭。
更多的反而是麻木,心里一阵冰凉。
他甚至觉得自己是个冷血的人。
刻意将有关母后的记忆封存,关于母后的一切他都不敢触碰。是不是不去想就不会难过?久而久之的,自然也能忽略掉被抛下的这个事实?
母后去世后的日子里他将自己越逼越紧。
但慢慢地他发现,自己所做的这些只不过是徒劳而已。
在自己得到尚书房的夸奖时,他会第一时间想到母后,想着母后会不会做了他向来爱吃的糕点在殿内等待?又或者在他将今日受到的奖赏告知过后,母后仍然会像往常那样笑着夸赞?
触景即生情。
夜深人静时,面前总会浮现出那张温柔的脸,少年谢渝也会幻想着,温暖的手抚向布满冷汗的额头,他的母后会轻轻唤着他的名字,一下一下拍着哄他入睡,直至迎来黎明的曙光。
失去的感觉并不是突如其来的。
过往的点滴伴着回忆,像是无尽的潮水次次奔涌而来,每次触及到相似的场景,那份惦念就会更深一分,心底的钝痛尖锐,怎么掩盖也磨灭不掉。
思念一点一点侵袭。
是不是失去了才会觉得往日里平淡无奇的日常那么珍贵?
要是当时能够注意到多好。
如果当时对母后的关心再多一分,每日里诉说着对她的惦念,“母后儿臣好喜欢您,求您不要离开我”,让她知道自己一直都不舍让她离开,会不会就不是这样的下场?
懊悔伴着每一个不眠的深夜。
他甚至开始怪自己。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终于在母后忌日这天濒临崩溃。
在黑暗中蜷缩着,谢渝觉得从未有一年的冬天像今年这般冷过。
那天的雪又厚又大,半个皇城的人都在找他。将母后的牌位紧紧抱在怀里,他只想逃离到一个永远不被任何人看到的地方。
母后从前是不是也曾有过这样的想法?
寒冷交加,黑暗中孤身一人,像是怎么也看不到光。
死了也好,他这样想。
紧闭双眼。
任由自己堕落。
就在以为曙光永远不会来临时,忽然,周遭亮了。
第66章 救赎(1)
踏着风雪而来,她提着一盏小灯。
那么微弱的一束光,却又好像能照入心间。
“殿下,您要跟我回去吗?”是傅家安排进来的小伴读。
谢渝抬眸,光亮有些晃眼,映入他眼帘的首先是傅宁榕那张顶着风雪的、红彤彤的脸。
身形纤瘦,衣衫空空荡荡。
这张脸有些过分青涩,并不像个少年应该有的样子。
谢渝未免一怔。
半晌才缓过神来,冷嗤一声,拿出私以为最恶毒的话刺她,“滚。”
“你们傅家能有什么好东西?孤看你这次过来,是跟你们那些傅家人一样,巴不得本殿下死了替你兄长傅荻报仇。”
从未有什么时候觉得自己是这样令人作呕、虚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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