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到靖王府时已近晌午。
一名家丁将两人引入府内,指了指游廊对侧的凉亭,靖王正端坐在亭内替自己斟茶。听见动静后,他转过头,朝她颔首。
“姑娘,殿下在此等候多时了。”
家丁向姜芙引完路,又看了看她旁边的唐瑾,显得有些迟疑,“这位公子…”
凉亭四周开阔,无任何遮蔽物,对面的人在干什么一眼便能看清。
姜芙舒了一口气,对唐瑾道:“阿兄,我先过去了。”她将他拉到一处能更好看清凉亭的位置,意有所指道:“你就在此处等我回来。”
唐瑾明白她的意思,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去吧。”
靖王府的凉亭修得煞是精巧,上有古树遮阴,下有曲径通幽,偶有清风拂面,若人能拿一卷书,于此处乘凉,想必是极其惬意的。
她就曾见过恭王在此饮过茶。
靖王今日着了一身青竹纹的米色衣袍,执盏端坐于亭中,见她走来也不说话,似乎不大高兴。
姜芙鲜少见他穿得这么素,他周身的气压有些低,想必是为了她那日绑了他的手,还独自逃走的事在生气。
“今日的事,民女都听兄长说了。殿下大恩,民女感激不尽。”
来的路上唐瑾就将今日早朝上发生的事告诉了她,包括嘉宁帝想要赐死她,靖王为她求情的事。
这让她十分惊讶。
二人虽有过两次婚约,然而实际上她与靖王的交集并不多,如今想起来,也不过是些替他束发、描刺青的回忆。
在维扬时,她也曾接待过许多男客,为他们做过一些诸如大婚、升迁等人生大事上的仪容打理,和靖王的这些接触于她而言根本算不上什么,是以她实在想不通,他为何要在自身都难以保全的情况下还要替她说话。
无论如何,他救了她一命,道谢是基本礼仪。
只是这礼仪,靖王并没有往心里去。
“你与凌云,两情相悦?”
他将茶盏推开,添了些银炭,往瓷炉里缓缓注入两瓢水,面色喜怒不变。
“是。”姜芙坦荡道。
她不想让别人觉得是唐瑾强迫的她,那夜的鱼水之欢,她也享受其中。
姜芙不认为靖王会觉得她与唐瑾做那些事是一种背叛。
为了大业,他分明是不想成婚的,不然此前也不会授意沈知弈助她死遁。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让天家丢了颜面。
可是不对啊。
她死遁后,靖王分明故意没给自己刺青处的伤疤上药,以此造成他痴情于她的假象。如此,既能摆脱崔贵妃的催婚,又能博取世人同情。
可这次,他不仅答应了娶“唐琳”身份的她,还在意起皇家颜面来了?分明她和唐瑾的事闹的越大,才越有利于他维持自己受害者的形象。
“殿下可是觉得我与兄长伤了您的颜面?”
不论如何,这件事终究是她做错了。即便靖王对她没那方面的意思,可任谁被戴了顶绿冠都不好受,更何况一位备受瞩目的亲王。
姜芙方准备道歉,靖王却自言自语起来:“竟是他?”
他望向姜芙,眸光幽深,忽地笑了一下,“我还以为,阿芙中意的人是太子。”
他又叫她阿芙了,姜芙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怎么答非所问的?
姜芙心下疑惑,可到底是她不对在先,故此耐心解释道:“那日在城郊,民女头上的那支红玉步摇是兄长所赠,而阿姊的那一把则是民女赠的,与太子殿下无关。”
当日靖王问她是否心悦太子时她便知道他误会了,出于对唐瑾的保护,她默认了,如今倒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
“嘭”的一声,一只玉盏摔落在地,沸水溅起,靖王的手刹那间被烫得通红。
“殿下!”
姜芙拿起案几上的巾帕上前替他擦拭,就在她的柔荑将要碰到他的手时,被他飞速地躲开了。
他径自拿起帕子擦手,带了些嫌恶地望向她,像在看什么脏东西似的。
被他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姜芙有些尴尬,“殿下若无别的事,民女就先告辞了。”
听她说要走,靖王的神色蓦然变得难看起来。案几上被他不慎打翻的玉盏仿佛是个讯号,他的情绪也随之起了变化。
“姜芙,你配不上本王。”
他朝她嫌恶地挥了挥手,示意她离开,话语中满是隐忍的怒气。
姜芙微愕。
这羞辱般的话,倒像是她负了他一般。
虽然接触的不多,但她对靖王还是有一定了解的。
她实际上怕得很。
靖王此人,端的是一副温文尔雅的贵公子模样,实则野心勃勃,城府极深。她几乎能肯定曲兴和恭王的死是他造成的,只是始终找不到直接证据。以嘉宁帝对他的偏宠,是否在其中动了些手脚也不可知。
曲兴与恭王,一个是忠于他的部下,一个是亲如手足的兄弟。这两者都是他最亲近的人,即便各自都存了些自己的私心,却从未真正想过要谋害他的性命,他却能轻描淡写地将他们除掉。
先不说姜芙是否钟情于他,就说他这样连部下与手足都能轻易舍掉的人,对其他人会有几分真心呢?
他既然发了怒,又挥手让她离开,她也不敢在此多待了。
“等等。”
姜芙还未走出五步远,靖王突然叫住了她,她停下脚步,等着他的吩咐。
靖王咳嗽了一声,若无其事道:“你重返建安的事,不是我告诉你父亲的。你再仔细想想,这段时日是否还见过其他熟人。”
竟不是他?!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靖王完全没有必要向她说谎,可若不是他,又会是谁呢?
因她身份特殊,姜芙每次外出行动总是格外小心,以避免碰到心怀不轨的熟识之人。知晓他回到建安,除了故去的祖母,就只有唐瑾、刘屿、古月、何清棠、史嵩和靖王。这群人中,除了靖王都是她信得过的人,是以她便认定靖王是告密者了。
若还有其他人…
姜芙皱眉思索着。忽然,一个人影从她脑海里窜过。
那日,她去见祖母最后一面,忽然想起史嵩要去蜀地开店的事,想问问是否有什么自己能帮的上忙的地方,便去了趟允棠阁。可惜史嵩不在,她方要折返时,却遇到了楚子然和他娘。
楚子然自身都难保,倒是不至于告她的秘,对她有着深仇大恨的那就只有…
靖王见她眉宇间一片豁然开朗的模样,便知她猜到了告密者,“想明白了就好,你回去吧。”
原是误会他了…姜芙一时有些心虚,诚心道歉:“殿下,抱歉,民女…”
“不用对我说抱歉,”靖王打断她的话,漆黑的瞳眸深深地凝视着她,“姜芙,我若能逆风翻盘,你愿不愿意跟着我?”
他的眼眸灿如星辰,又深若古井,透着一击必胜的把握。
他很自信。
姜芙却只当听不懂这话,“殿下乃国之栋梁,将来必会大有作为。届时,莫说民女,便是天下所有有识之人,皆愿追随殿下,共同开创一番伟业。”
靖王蹙眉,显见对她的回答不是很满意,沉默半晌后,突然笑了。
“不说这些了。”
姜芙鲜少见到他笑,但不可否认的是,他本身皮相就生得极好,笑起来更是如冰雪消融,能令万物失辉。
“若我犯了事,哪天遭人举报要被发配流放,你能来送送我吗?”
靖王温柔地注视着她,之前的戾气一消而散,仿佛两人只是许久不见的故友,调侃道:“你不是觉得对我有愧吗?这点事还是能做到的吧?”
“好。”
在得到她肯定的答复后,不待她再次提出他告辞,他径自起身离开了。
“快了…父皇就快了…我也快了…”
靖王一边走,一边低语着,似是喃喃自语,也像是专程说给她听的。
他应当预感到什么了。
姜芙听得眼皮一抖,同唐瑾一道离开了王府。
果不其然,翌日,靖王的预感成真了。
嘉宁二十年五月二十三,太子联合尚书令钟谧和大理寺少卿董穹,共同上表启奏靖王的三大罪名。其一,谋杀重臣;其二,残害手足;其三,蓄意扩大青州疫情,以致多人死亡。
曲尚书之死,楚子然已撤回告诉,恭王案最大的嫌疑人秋白也尚未找到,是以前两项罪名与靖王并无直接联系。可是第三项,亦是影响最大的一起案件,却罪证确凿。
太子这回显然是有备而来,他先让原青州刺史何万筠的遗女何清棠上殿指正,列举何万筠生前所有案牍文书、与各方的往来信件,力证其父清白。
随后,何万筠麾下的长史郑奎被带了上来,据他所述,嘉宁十五年间的那场疫情本来在太子与何万筠的控制下有所缓解,靖王却不满太子威望日渐上涨,从中作梗,以致疫情扩大,多人身亡命殒,整个青州似被屠城,辞官隐居的刘太傅更是未能幸免于难。
为保公正,也怕打草惊蛇,青州案所有的案卷皆交由都察院审理记录,环环相扣,可谓有案可稽。
嘉宁帝听毕,气得当场吐了两口血,可终究敌不过这凿凿有据,铁案如山,随即下旨褫夺了靖王的亲王头衔,降为郡王,贬入野望府,永世不得出。
作者有话要说:
靖王惨遭弹劾3.0,他是有些倒霉因子在身上的...
第60章 永别
野望,顾名思义,指不合身份、离谱的愿望。
野望府的名号是咸南的太祖皇帝定下,专事用以管束、关押犯下重罪的宗室子弟。
“野望”二字,既是一种讽刺,也是一种威慑。
野望府内无酷刑,入了府的王公贵族们虽再无富贵可享,吃穿却是不愁的,亦不用辛苦劳作。
只是这高垒深壁、峻宇雕楼之间的方寸生活,很容易让人失了心智。
姜芙从唐瑾那边得到消息时,亦是大吃一惊。
曲兴、恭王二人虽然身份高贵,却也难掀风浪,若是嘉宁帝有心偏袒,靖王可将自己择得干干净净,然而青州疫情一案的影响力可谓非同凡响,如今证据确凿,若不重惩靖王,民众对皇室的信任和畏惧将被愤怒所掩盖,在情绪的驱使下,很容易生事。
即便如此,嘉宁帝对靖王的处罚也仅仅只是降了个郡王,贬去野望府也不过是权宜之计,若遇寿诞、国丧之类的大事,皇帝便可借机将人调回。
江南水患事急,唐瑾昨夜仅休息了两个时辰便动身去了维扬。
他临走前将长贵留给了她,并给了她一道令牌,嘱咐她遇到难事可以找太子求助。
今日是靖王离府的日子,姜芙巳时便动了身。
“你来了。”
靖王今日着了件纯白色的布衫。同样是素色,与昨日竹叶纹的衣袍却大相径庭。一个是布,一个是锦,象征着他境遇的转变。
发冠上,他常戴的那支紫竹玉簪也被普通的竹簪所替代,发髻被束得歪歪扭扭的,手法却有些似曾相识。
察觉到她在看自己的发冠,靖王轻轻一笑,让人如沐春风。额间两缕掉落的碎发垂下,伴着他的笑,乍看好似一名风流倜傥的少年儿郎。
“我自己束的。你教了我两回,再笨我也学会了。”
姜芙第一回给靖王束发是她自己提议的,为了报答他对姜父的救命之恩。第二回则是在城郊时被他要求的。入睡时,他嫌发髻硌得慌,索性在夜里一并散了,次日自己又不会束,只得披头散发地来求她。
原以为如他这般身份尊贵的人,府中奴仆众多,定然是不稀得自己打理发髻的,可没想到他真的将她教的每一步都认真记了下来。
她回以一笑,“是殿下聪颖。若是一般人,教两回也未必能学会。”
“这还是你第一回夸我,”他摸了摸鼻子,似乎还有些不好意思,低咳了一声,“我如今已不是亲王了,你叫我今安吧。”
“黎…今安。”她应道。
即便从亲王降到郡王,他的封号仍在。况且即便是郡王,也当得了她的一声“殿下”。、
“今安”二字太过亲昵,可面对他真诚的示好,姜芙不想拒绝,更何况他也曾无数次地帮过她、救过她,是以用连名带姓的方式回应了他的友善。
即便“今安”前面加了个黎,却好歹是她首次唤了他的名,靖王脸上的笑颜更盛了。
“我到未曾想过你今日真的会来赴约。陪我走一段吧。”
作为皇帝最偏宠的儿子,他并未被戴上镣铐。嘉宁帝甚至将他动身去野望府的消息都刻意压下了,直至他入府后才会正式下诏,可以说是留足了体面。
他摆摆手,示意身后的六名侍卫都站远一些,方便跟姜芙谈话。
侍卫们领命而去,退到了离他九尺开外的距离。
“既然答应过您,我必是要履诺的。”
昨日在靖王府中,他对她说,若他有朝一日他落败,希望她能来相送。
今日,她来了,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两人走在人声鼎沸的盛通街上。
这是建安城最鼎盛的一条街,不管如何时移势易,物换星移,它依旧繁华。
街道上人满为患,路过的贩夫走卒步履匆匆、摩肩接踵。她戴着幂篱,靖王一身布衣,无人注意到两人的不同寻常。
“要出城了,我们就此别过吧。” 建安城的城门近在眼前,靖王停住脚步,轻声对她说道。
“很快,我们会再见的。”
他撤了笑,又恢复到了往昔冷峻的模样。
临别时,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面上未见不舍,眸中却有她读不懂的情绪。
姜芙清楚嘉宁帝对他的偏宠,是以并不觉得他这番话说得狂妄。她最后向他行了一礼,以示对他这些年恩情的答谢。
“殿下保重。”
两人道完别,背过身相驰而去。
艳阳高照,晴空万里,今日倒是个踏青的好日子。
望着城郊那一便郁郁青青的草地和繁茂的树林,姜芙不禁想到了沈知弈和钟令姝这对鸳鸯。
经过大殿上的那番互怼,沈知弈怕是跟钟谧彻底结下梁子了。一晃簪花宴已经过去三年了,两人浓情蜜意的模样还历历在目,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娶到钟令姝。
她边走边思索着。突然,“嗖”的一声,她听到远处传来一声闷响,似是利器刺破皮肉的声音。
“殿下!”
“殿下!”
姜芙尚未回头,守城的兵卫和跟在远处的六名侍卫已经齐齐奔了过来。
她迅速转身,只见靖王跌坐在地,右胸处正插着一支断箭。
她立马转身,方靠近,第二支箭“咻”地一声飞驰而来,带着破风之势,直直扎入他的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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