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亏途中她眼疾手快抱住了半截断木,这才能勉力支撑到一处水势稍缓的河谷,挣扎着上了岸。
沈稚的脚踝伤了,坠崖时小臂、手掌也刮出不少的擦伤。然而这些还不是最致命的——
她迷失了。
沈稚不认得方向和路。没有援兵、没有补给,孤身一人在深山茂林里逃避追杀。
她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阿蛮小的时候,是常常经历这些吗?他那时才多大呢?又是如何逃出命来的……
或许是不该多想,或许是这一天的境遇太过糟糕,沈稚夜里发起烧来。
她迷迷糊糊寻了一个被野兽抛弃的湿冷山洞藏身。每日里只靠一点清水和洞口附近的青涩果子充饥,身体越来越虚弱。沈稚知道,再拖延下去,只会越来越糟。
然而此处月明星稀,林深叶茂,只能听闻虫鸟之声却不见半分人烟。
即便有人家,她也不敢贸然上前——截杀她的人必会追下来。她一旦露了行迹,那些人便会找上门来。
沈稚连生火都不敢,就捧着点儿清水喝几口,摘几颗半涩不熟的野果咬着生吃。夜晚山洞里格外湿冷,她每每冻得浑身发颤失去意识……两辈子加起来也没吃过这样多的苦。
沈稚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即便此刻能打到些野物,她也只会眨眨眼睛看着,不知如何下手处置。更勿论她如今还伤着,行动都迟缓……别的更不用多想。
只希望红袖姑姑和金衣侍能将娘亲平安送到云南。
*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她一日早上醒来,境况大不相同。
不仅夜里没觉得冷,便连脚踝伤处都消肿许多,走起路来没那么疼。她还在山洞口捡到几颗小红果子,汁水甜润,咬下去满口生津。
沈稚喜出望外,一口气将它们都吃光了。默默揉了揉肚子,从前挑食只爱用些粥和点心,此时饥饿几天,疲乏的身体才怀念起米饭和荤食的香甜。
却不知茂密树影后默默藏了一个人,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落入对方眼中,深邃的金棕眼瞳躲在暗影之中,晦暗不清。
当看见她将果子吃光时,那双金棕的眼瞳不可思议地睁大。异族人困惑地低头,颠了颠手中有些分量的红果。足有六七颗啊!
那人默默。从前他经常恃宠生骄,与她同桌而食。以小姐的胃口……这样大小的果子顶多吃下两颗。第三颗若多咬几口,橘绿都会劝……生怕耽搁她下一餐正经吃饭了。
此刻她竟然全都吃掉了?然后还……揉了揉肚子?她是饿了多久?
凶夷人耳力极好,远远的仍能听见她那声遗憾的幽幽浅叹。
只觉得自己的心好像都碎了。
*
沈稚全然不知旁人心思。
事实上,她从未想过这深山中会有别人。若是红袖姑姑寻她,早就留下记号。若是宇文氏族的追兵……只怕见面就要动手了。
正午的时候,阳光正好。
沈稚站在溪水旁犹豫很久,终于一咬牙,慢慢将衣裙解了下来。忽然听到密林中似有枯枝折断,骇得她心神急跳,慌忙扯过裙子挡好,谨慎地向林中望去……
当然什么都没有。
沈稚渐渐缓过神来,不愿再解里衣,就穿着一层薄绸的衣裳慢慢下了水——她吃了甜润熟透的果子,刚恢复些力气,就忍不住沐浴了。
沈稚爱洁,洗了许久,直到熟悉的冰寒之感渐渐弥漫进骨头里,她这才察觉出不对劲。从前沈稚也游过水,溪水虽凉,可不至于这般泡在冰里似的……
而且这冰寒来得怪异,似乎沿着经脉游走一般。
她忽然想到沈媛难产挣扎时,曾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当时似乎是有些麻木疼痛。然而那时情势危急她并未多想……此刻回忆起来,只怕那一握并不简单。
沈稚凝神细端详手腕,皓如霜雪的肌肤上多了一道月牙形的浅浅印痕。颜色清水一般浅
淡,若不是对着阳光,根本瞧不出来。
沈稚慢慢闭目,这沈家的三女儿,当真为宇文氏族鞠躬尽瘁啊。
她慢悠悠上了岸。此刻多思无益,她索性不去理会,擦起了长发。
林中的凶夷人始终紧紧闭着眼睛,两条手臂不自主地抱住脑袋,背对溪边有几分狼狈地蹲在密林灌木中。他明明不闻水声、异不见水波,可是却奇怪的脸颈胀红,呼吸微微急促,不敢稍动一步。
*
山谷中忽然传来一声鹰隼的唳叫。
沈稚飞快躲进巨树的浓密树荫下,悄悄抬眸向天空望去。她担忧是宇文氏族派出来寻人的猎鹰。
那威武的大鸟在高空中盘旋片刻,竟直直向她藏身的巨树飞来。沈稚心中缩紧,摘下一枚随身的长刺暗器,刚要猎杀,忽然瞳孔微放。
“小梅花!”
她讶然走出来,那鹰隼越降越低,渐渐看清了身形。威武的翅膀下,各有一小块杂色花纹,像极了两朵梅印。正是当年阿蛮送给沈稚的那头小鹰。后来一直养在石芜院里,沈稚很是喜欢,常常陪它打猎玩耍。
只是,它怎么会在这里?
小梅花亲昵将鹰脑袋拱进她的怀里,尖锐的鹰嘴刮得沈稚手臂生疼。沈稚笑意隐隐,“好啦,乖。你怎么找来的?”
小梅花当然听不懂话,一抬爪子,竟掉出个朴素的小布袋。
沈稚疑惑地捡了起来,解开抽绳的一瞬眼睛就亮了,“米!”
她抱过小鹰一顿揉搓,笑得眼睛都弯了,“小梅花你太厉害了!嗯,咳咳,偷东西是不对的……下不为例啊。不过,你是从哪家农户拿的吗?可还认得路?”
倘若逃出一条命,她会记得让人去还银子的。
小鹰被揉得尖锐唳叫,扑着翅膀挣扎,奈何沈稚实在激动……
终于挣出来时,翅膀上毛都蹭掉了两根。呆呆立在矮枝上,双目隐隐有些失神。再仔细看,就会发现它其实天生有些对眼儿的。自带几分憨气,十分可爱。
沈稚过了欢欣雀跃的劲头,这才想起来考虑,米应该怎么吃呢?她知道可以蒸米饭,或者煮成粥。可是……这些都是传闻,她毕竟没进过厨房。
见过的菜肴都是盛在碟子里的,或者是军需里的一个数目。她能识得这东西是生米,都已经强过许多闺秀了。可愁人的是,怎样把生米变成熟饭呢?
凶夷人眼睁睁瞧着,自己的小姐对着米先是高兴了许久,然后一筹莫展,最后倒出一小把,犹豫着又倒出一小把,通通用大叶片包了,只装了一点点水,就放到阳光下面去……晒。
晒?
凶夷人傻住了。
迟疑地望着手里的肥兔,真情实感地发愁着——假如让小梅花将“猎物”带回去,她会不会连皮毛一起放在火上烧焦掉。
总得试一试。
*
沈稚发现米是晒不熟的只用了一个时辰。
她一点儿也不觉得羞愧。术业有专攻,她通内政、懂人心、会权衡,名下还治理着一整个州府。不会煮饭又怎么了?
再说又没人瞧见。
沈稚并不气馁。反而灵犀忽然闪过,她开始尝试着生火。
大概试了十七八次吧,终于燃起个小火堆。沈稚小心翼翼挑选了位置,在浓密树下,枝叶遮掩了烟气,白天并不显眼。
凶夷人眼睁睁瞧着自家小姐花费那么多功夫去生一堆火……然后她漂亮的桃花眼闪着亮光,喜滋滋将包裹着溪水和白米的大叶片放在火堆上方。
凶夷人瞠目结舌。
果然,一小会儿功夫,树叶漏了。水淋下来浇熄了小火堆。
她很沮丧。
又在揉肚子了。
凶夷人狠狠闭上眼睛,觉得从前最黑暗的时光都没此刻这般难受。
*
沈稚叹了口气。
小梅花只飞走一会儿,就带着猎物回来。她这个当主人的,却对着野兔束手无策。
或许是巧合,小梅花的鹰爪极利,划开了肥兔的肚腹,内脏掉落一空,只剩下个空壳子。沈稚试着剥皮,可那鲜血滑腻腻的触感……委实有些难为人。
沈稚抱着小鹰,默默掉了两滴眼泪,就赶忙擦去了。
“小梅花,乖小鹰……”她抚着它的羽毛恋恋不舍,“你别管我了,独自走吧。从都城找来这里,也算全了你我相识一场的情谊。”
许是太久无人说话,沈稚轻声与它交谈,“你可能想不懂,但人就是这样奇怪的,会同类相残。我如今被人追杀,不定哪天就会有性命之忧,到时候若是牵累到你,我会愧疚的。”
“那个游光风是个江湖杀手,武功极高极高,人又阴毒……我打不过。”
“小梅花,主人放你自由啦。从此天辽地阔,任你翱翔。”沈稚笑着亲亲它,鼻尖儿却有些发酸。见它懵懂地歪过脑袋还有些对眼儿,呆憨憨的似乎不大聪敏……沈稚又忍不住生出几分忧心。摸摸它的翅膀,轻声道,“如果你早就习惯了和人一起……”
“那就去漠北吧,寻你另一个主人。”沈稚眼眸低垂,“他对我虽狠厉无情,待你确是极好的…”
*
沈稚打发了小鹰,心中正觉孤寂失落,忽然闻见空气中隐隐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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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收留
凶夷人见她静默不语,轻声劝道,“我知小姐不敢信我,那你不妨走远一些。倘若有人寻我至此,别牵累到你。”
沈稚眉头微蹙,并未离开。拓跋临羌伤重,甚至无法支撑起身体,只能狼狈地仰躺着,单手捂住腹部伤口,暗红的血色顺着指缝慢慢淌下来。
“小姐是忧心我会出卖你,想着如何灭口吗?”
“那您还得费力处理尸首,不值当。”他自嘲地笑笑,“我挺沉的。”
见沈稚眼眸中隐有愠怒,凶夷人很识时务地收敛了顽笑。他剑眉微蹙,面色认真地叹了口气,“还求小姐救我一次。”
“阿蛮此时伤重难支,对您不仅毫无威胁,还能告知崖顶的境况。伤势好些又能供您差遣……当真是有用的。不若这样,小姐先帮我止了血带回去。倘若觉得不好用,再杀我也不迟啊。”
沈稚咬着下唇仔细看他,忽然命令,“你将衣服掀开,与我看看伤势再说其他。”
凶夷人从容不破的神态顿时僵住,俊朗的面容也渐渐浮出些红意,“是。”
明知她只是心存疑虑,想要辨明真伪而已。
拓跋临羌垂着眼睑,偏过头去,缓缓拉高了上裳,露出精壮结实的腹肌,和那道狰狞外翻的长长刀伤。
却听见她小声的惊呼。沈稚急步走来蹲在地上,声音隐隐发颤,“怎么会这样啊……你、你还能活吗?”
凶夷人转过头呆呆望她。
他的小姐此时眸光水盈盈,满面都是担心焦急的神色。她站得极近,纤长白嫩的手指轻颤着,急急拿了手帕想要盖住伤处止血……
拓跋临羌觉得耳中隐隐有些鼓动的嗡鸣声,耳中所闻眼中所见都只有她。周遭的一切似乎都显得模糊起来。
“能。”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微微发哑,“小姐不必忧心,不碍事,慢慢都会好的。”
沈稚充耳不闻,目光灼灼看向那处深且长的刀伤。怪不得他动弹不得,这一刀几乎将腹部穿透了,“你等一会儿。”
她转身匆匆离开。
拓跋临羌有半年多没见到他的小姐。自从上次分别,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站得如此挨近。他隐隐有些失神,直到目送她走远。
她头也没回,就那么走了。
走了很久。久到他从默默期待,到慢慢意识到她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凶夷人心中渐渐生出几分悲凉。
他其实能站起来,地上的血迹不全是他的。此时即便遭遇到宇文氏族豢养的杀手,他自问也尚有一战之力。前提是,他必须给自己救治止血。
可他一点儿也不想站起来。
沈稚连一只受伤的鹰都会救。
倘若她真的狠心到任他在此处血流殆尽的话……
凶夷人静静躺着,一动不动。
后知后觉的感受到伤处那撕裂火灼般的痛楚,滋味着实有些煎熬。
*
沈稚匆匆赶回来的时候,简直以为那僵住的凶夷人其实已经死掉了。
倘若不是他大睁着金棕眼瞳呆怔怔的,傻望她的话。
沈稚直蹙眉,又气又恨地呵斥他,“你是憨的吗?不会压着点儿伤处止血吗?”
她蹲身下去,摆开巾帕,里面赫然包着两枚长针,四五根长发,和一截圆润的小树枝。都沾着清新的水气。
凶夷人眸光微动,盯着那两枚长针,“这不是小姐的暗梨针吗?”
沈稚点点头,一边给他擦拭污血一边回答,“嗯,我刚刚取了两根,洗净了毒。所以耽搁得久一些。”
拓跋临羌焦急,“你没划伤手吧?”
沈稚隐隐不快,“我哪有那么笨?”这毒见血封喉,真划伤她就回不来了!之所以用时久,是为了捉几条活鱼验毒。之后还多冲了七八遍。
凶夷人却忆起她用叶片装着米,满心期待放在火上烤的样子……
“是,是。小姐冰雪聪明,是我失言了。”
沈稚又将洗净的树枝递到他口边,“咬着,一会儿不许叫。”
然后便凝神静气,以梨针穿过青丝,仔仔细细缝起了那道伤处。
拓跋临羌只能看见她的侧颜,沈稚非常认真,灵动的眼眸盯着长针,小心翼翼处置着他的伤口。她纤细的脖颈雪白而脆弱,就在他掌力能及的距离之内。
倘若他真是什么心存歹意的恶徒……
凶夷人的眼神复杂难言。心口酸胀胀的,眼眶也微微有些发热。
他原本想说小姐不必费这力气,只要缠得紧些,能够自己长好。可不知为何,望着那触手可及的纤弱脖颈,他几次想张口,却讷讷不能言。
小姐让他咬着树枝。那就别说话了罢。
沈稚的针线又轻柔又灵活,很快缝合好腹部的伤处。她用手背擦了擦鬓发,又转去处置他的腿伤。
这回是将后背给他了……
*
“喂,你发什么愣呢?刚才是失神了吗?”沈稚轻声唤他。
拓跋临羌眸光微动,躲开视线,“没有,我还好。”
沈稚舒了口气。收拾好东西,递给他一片大叶子,里面裹着点儿清水。声音冷冷的,“喝吧。别死了。”
“谢小姐。”拓跋临羌双手接过来,一口饮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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