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沈稚也同样了解他。
阿蛮是什么样的人?
秋猎初遇时,还不及如今的肩膀高,腿上戳着个透明窟窿,尚且言笑晏晏不以为意。提着根竹刃就敢进兽笼单挑那头威名赫赫的巨掌奴——那巨熊足足有一千五百六十三斤!谁见了不胆寒?
小少年明明佩着兽奴的镣环,可那份潇洒恣意,仿佛他才是那个提着宝剑、挥斥方遒的大将军。
那份舍我其谁的天生傲然风骨……沈稚苦笑,除了拓跋临羌还能是何人呢。
两世他都没改什么。只不过她傻到没认出来罢了。
*
沈稚笑得讥讽又自嘲。如同在溶洞时一般,站近他的耳侧,轻声低喃,“每次欺我、害我,都只会捏准我对你心软这一个弱点。我该说些什么好呢……不愧是你啊,拓跋临羌。”
凶夷护卫登时僵直,身体绷得死紧。金棕的眸光仿佛碎出几道裂痕,难以置信望着她。
沈稚玉雪一般肌肤越来越苍白,神色愈发凄楚难过。“你这次又赌对啦。我确实还是舍不得。”
“等红袖姑姑回来,我就给你裹伤。”
阿蛮的表情难以用语言形容,身体如同被一柄利剑刺穿。他哑声开口,“小姐,我不曾……”
沈稚眸光中已泛起些许水意,她转身向远走了几步,不愿给他瞧见。
很快,红袖便带着伤药回来。沈稚默默接了过来,果然依言,亲手给他裹伤。
*
伤势最重的两处都处理好,沈稚将脏污染血的巾帕扔进水盆里。眸光低垂,正看见他淤肿的肩膀,“再取些化瘀的药来。”
凶夷护卫双手指尖绞紧。
“小姐,劳烦您让人退远些。”他嗓音暗哑,“您想问什么,阿蛮知无不言。之后……尽随小姐处置。”
红袖心中一咯噔,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阿蛮别胡说!”
异族少年再不看她,翻身跪坐起来,深邃的眼眸中只映着沈稚的身影。
她与他对视,“姑姑,你带他们下去吧。”
红袖无法,只得让人退开。她自己也远远地守着,忧心忡忡,生怕再出什么意外。
还好,远远望去,两人的容色都算平静。他们轻声地说起了话。
沈稚问了几句什么,
阿蛮急切地解释,频频摇头。沈稚蹙着眉,凝神听着。半晌露出洗了然神色。
*
“你想回漠北?”沈稚轻笑,指甲深深刺入掌心,“早歇了这条心吧。我不会再养虎成患。”
阿蛮低声哀求,“我会回来的。到时候带回证物,小姐就会明白阿蛮了。”
沈稚摇头,“你若目的在此,只怕今生都不能如愿。我宁可锁着你一辈子,也不愿重蹈覆辙。”
凶夷人金棕的眸光深邃又困惑,终于小心翼翼问道,“小姐能否告知……阿蛮的‘从前’,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何小姐…如此忌、忌惮我?”
沈稚望着他,“你自己此刻想做什么,以后又想做些什么?难道心中就没半点儿念头吗?”
凶夷护卫垂头,“阿蛮想做小姐手中最锋锐的匕首。”这是年少时,她笑盈盈亲口对他说的。
也想护你一世周全——这是阿蛮想说,却来得及说出口的。
骤然听闻旧时言语,沈稚也有几分触动。腮旁一点儿笑意刚要浮起,又渐渐黯然下去。声音微冷,“你是曾送过我一把匕首。”
阿蛮喜出望外,“当真?当真吗小姐?”
“可是一把兽皮鞣制的古旧之物?”
见沈稚愕然,阿蛮激动得简直有些想哭。
他果然不可能背叛自己的小姐!无论前生今世!轮回匕首何其珍贵,他上辈子既肯给她,待她之心应如此时的自己一般无二。
又岂会背离她?
必是误会一场!
阿蛮急急说道,“我想回去取回的证物,正是这柄匕首啊!只要拿回它,献给小姐一观,您就什么都明白了。”
只要沈稚枕它入梦,能见前世今生。那他的种种反常之处自然而然也就通顺了,此时又何必编瞎话骗她?
就在阿蛮急切欣喜时,却见沈稚的面色渐渐苍白下去。他忽然心中生出一阵寒意,本能地发觉不妙。语气渐渐迟缓,小心翼翼问道,“可是这匕首,有甚么不对吗?”
沈稚慢慢笑了。那笑容不达眼底,声音清冷至极,“匕首能有什么不对呢……不对的是人。”她缓缓抬眸,直直望向阿蛮,“你可知,我为何患有心疾旧症?”
凶夷少年面色骤然惨白,毛孔发凉,“此事…与我有关?”
沈稚点头,“不错。正是你,拓跋临羌。”
“崇和十五年……”
*
红袖见两人一直心平气和地说着话,心中稍稍安定下来。
她虽不知具体内情,可阿蛮待自家小姐如何赤诚真心,这几年她冷眼看下来,是丝毫不生怀疑的。倘若是太平年岁,一个凶夷兽奴,便再是惊才绝艳,受限于出身能做的终究是有限。
可此时不同!南朝的盛世太平岌岌可危,眼瞧着就要四分五裂。漠北的几个部落野心勃勃,南楚国亦是虎视眈眈。一旦战争纷起,阿蛮可就太难得了!
投在军中是一员骁勇虎将,独当一面。哪怕是留在身边护卫,他的武功身手也是万金难求。
一旦南朝崩裂,从前隐居避世的江湖异人也会跟着活跃起来,各投其主寻一个名利前程。从前畏于朝廷大军围剿,而不得不安分守己的能人异士、江湖势力们,也会纷纷浑水摸鱼,失去忌惮。
到时候各世家大族之间,顶级高手的龙争虎斗在所难免。
阿蛮武功已远在她之上,未来更不可估量。本是小姐身侧的重要守护,岂料一朝生变?她也不知这两人之间有何难以弥合的矛盾,却是情真意切地希望能替小姐留下阿蛮。
此时见两人重新温声说话,不禁大觉宽慰。甚至在想着回去汀荷院后,该如何如何替两人说和了……
不料忽然听到阿蛮绝望地低吼——
“你骗我!”
“你骗我……”
他的神态极度不对劲,崩溃一般地摇头,嘶哑的嗓音绝望而愤怒,“不可能的!”
“小姐为何骗我?”
红袖急忙飞身而上将沈稚一把拉开。回头见阿蛮满脸是泪,眼眶通红,状若疯狂地挣扎着上前,似乎还想追问。她气得大怒,抬起一脚重重将他踢进那水缸里。
阿蛮的绑缚本就没松开,踢进去之后依然如之前那般倒吊着。
红袖既惊又忧,担心望向沈稚。此时月色初生,映着她雪肌黑发,容颜清丽绝尘。只是右手微微握着,抵在心口的位置。那个手势——竟像是握着一柄利器。
红袖心中漫上一阵古怪的不详之感。“小姐,是心疾又发作了吗?”
沈稚面容沉静。只是眼瞳隐隐失神,她极缓慢地解下臂钏中的丸药,递到口边吞了下去。片刻后,仍是茫然神色,“奇怪。这次为什么…不疼了?”
红袖心悸担忧渐渐平缓。这才回头去看另一个,神色忽然一变,“不好!”
她立即拉动绳索,将凶夷少年从水缸中提了上来。
他已溺水了。失去意识地平躺着。
“阿蛮!”红袖用力拍击他的面颊,焦急大唤,“别寻死……快醒回来!”
红袖眼见他毫无反应,双手用力推按着他的胸肋处,猛烈按压着。终于,他微微有了反应,紧接着又“呼”地一下,接连呕出几大口清水来。
凶夷护卫剧烈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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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及笄
秋去冬来,大雪纷飞。
都城百姓在津津乐道中,迎来了正月里最大的一场雪,和定国侯府千金长平郡主沈稚的及笄礼。
这场盛大的及笄礼空前绝后,是乱流涌动中各名门世家奢靡抛费的财力比斗,又像是分崩离析的没落王朝,最后一次荒诞的狂欢。
定国侯府灯火通明,融着黄金磨成粉末的巨大兽脂蜡烛每根足有一人多高,沿着街道两侧向外延伸。以南楚国御贡的鲛绡锦织就女眷的幔障,锦绣绸缎铺在地上供人踩踏……就连待客的餐具皆以金银铸就,宝玉、琉璃做杯盏酒器,流光溢彩,美轮美奂。
然而这奢华抛费、令人瞠目的待客之物,皆非定国侯府的本意,而是由当今的皇后娘娘,恒国公之妹恒霜晚一力促成。
御赐之物如此惊心,都城中人心浮动不止。
皇帝的亲娘出自宇文丞相府,而他的皇后则是恒国公的妹子。如今外戚之争已至生死地步——小皇帝娶妻时,太后许诺恒七娘长子必出自中宫,然而如今皇帝两子一女皆是庶出,恒七娘忍无可忍,又不想对着孩子下手,于是干脆同太后翻了脸。
又想用我娘家的钱财给皇帝办事,又想让你娘家的侄女儿当贵妃、做将来的太后……天下间哪有这等好事!
恒家断了小皇帝的私银,等同于断了京畿的兵饷。
同时又在定国候府郡主的及笄礼上大作文章,恨不能昭告天下——我恒家嫡三子有意与定国侯府结亲,打破与宇文氏族的联盟!那些着急站队、结盟的人,不妨三思而行。
京畿禁军兵力衰弱,等于给所有世家一个天大的刺激——乱世立足的世家,哪门哪户没有私兵?之前顾忌京畿禁军,可如今国库无银,恒家直接断了给小皇帝内藏库,禁军连兵饷都发不出,何谈战力可言?
南朝皇室瞬间成了一块人人可咬的大肥肉!
颠覆王朝、改名换代的诱惑就在眼前吊着,世家们反而人人都要掂量起来。生怕自家做了出头鸟,搞掉萧氏一族,反为旁人做了嫁衣裳——第一个造反的,定然是“人人得而诛之”,后来者可就名正言顺得多了。
恒七娘这一招鱼死网破太狠了。反正她只身嫁入皇室,也无子嗣顾忌。大不了一封和离书,只身出了皇族,再回娘家便是。
可太后娘娘要怎么办?萧氏江山又要怎么办?
太后娘娘得到消息当夜就急慌慌的召来了宇文贵妃,一条白绫“去母留子”,将两位襁褓中的小皇子一齐打包送去中宫,记在嫡母名下养着。
恒七娘冷笑一声,又给原样送了回去。
*
“又不是我亲生的,看着那两个孽庶就心烦,还吱哇哇地哭。还是你这儿清静啊,稚儿,我真不想回去了。”恒七娘一身尊贵的金绣凤袍,歪在汀荷院里嗑瓜子。
沈稚苦笑。她的及笄礼被弄出如此大的阵仗,比太后娘娘千秋节还要奢华几分!如今外面仍唱着那奢昂到让人心寒的礼单,光是三尺珊瑚就出现六对儿了。哪里来的清静可言?
恒七娘不管。她才是幕后的主角。沈稚及笄又如何,皇后娘娘亲临召见,她也只能扔了那些客人和礼节,入室相陪。
“稚儿。你听外面唱得了么?犀香、玛瑙、水晶、彝鼎……哇,这碧玺佛相就过分了吧?不是齐国公打算送太后娘娘的寿礼么,拿来给你个小姑娘,也太不合宜了。不过他们齐家如今也穷,大概是实在拿不出什么像样东西了。”恒七娘嘴上讥诮。
心里其实也暗暗怄火。她做这一出,原本是想着“人言可畏”,用这半软不硬的舆论,半强迫地将沈稚定给自家弟弟。熟料如今定国候府炙手可热,她前脚送了流水般的金银杯碗、琉璃酒盏,后脚吕家、齐家就送了近千根金箔镶嵌的兽脂烛。
恒家有钱,皇后娘娘大手一挥,又赐下十里锦绣绸缎,铺在地上任人踩踏。
都城人人瞠目。熟料随后云南王便送来了九百匹南楚御贡的鲛绡锦,给女客做幔帐。人人皆有!
这是明着给外甥女撑腰来了。
于是,沈稚的及笄礼硬生生成了一场斗富的豪赌。世家们都在积蓄粮草、兵力、银两,可谁家也不愿先行出手,这场空前绝后的及笄礼便成了各家族暗暗角力的斗场——况且沈稚身家不凡,背后的北境军更是不容小觑。
各家也都有几分真心求娶之意。
于是,今日及笄礼的言语交锋便更加微妙了。
恒七娘再次仗势欺人——各族宗妇不都像借机试探几句么?好,我让你们谁也瞧不见。
直接将沈稚召进内室,陪她叙话来了。
沈稚万分无奈,可七娘早不是当年两小无猜的手帕交,而是当今的皇后娘娘。
两人喝茶吃点心聊天,仍如旧时一般。七娘叹息,“稚儿,我真想念当初一块儿学着绣帕子的旧光景。你那时小手胖乎乎的,捻针都歪歪扭扭,始终不见长进。愁得沈夫人呀,整日长吁短叹,那神情……是怕你嫁不出去吧?哈哈,这一眨眼,你个毛丫头竟都及笄了。
”
沈稚笑道,“还说我,你不是也当‘母亲’了?”
恒七娘脸一黑,作势就要拧她的脸,“你这混丫头,这么还狭促我?”
沈稚笑着连连摆手去挡,“娘娘饶命罢……”
恒七娘又咯吱她几下才罢手。慢悠悠地抬手要茶,“你这性子,如何能嫁人?我和你说,这嫁人的姑娘才知道后悔,后悔没多在娘家住几年!你听我的,先别定亲,再等等。说不得就有更好的人了呢……”
她凤眸微挑,言外有意。
沈稚心中叹息。七娘的胞弟,恒家嫡三子恒玉书年方十二。再多等几年,等的不就是他长大么?
看来七娘是彻底放弃了皇后之位。一心一意为恒家筹谋起来。
沈家有兵权,恒家有财富。联起手来恰和宇文氏族分庭抗礼,可萧氏皇族本就依赖宇文和恒家两族之势延续着。这两家争起来,萧氏何存?
只是……她可能要失望了。不到万不得已,定国候是最不想起兵乱的人,注定不会参与其中。沈稚笑笑,“七娘说得是,我也想多等两年。”
恒七娘大喜过望,熟料沈稚话风一转,“实不相瞒,我那兄长没出息得很,半点没有袭爵掌家的自觉,倒是万分向往闲云野鹤。他私下多次求我,想让我将来不要出阁,而是……招婿上门。延续沈家的荣光。”
恒七娘惊得呆了。
沈稚捏她的手,“这话你可万万别与旁人提起。我爹娘因此生了好几场大气,如今还未知如何呢。只是,这两年着实不会定亲的。”
恒七娘不愧见多了风浪,只惊住一会儿,就缓过气来。“若真如此,我便厚颜替我弟弟求了,你娶他吧。我们恒家愿嫁。”
这话呛得沈稚一阵猛咳,“哪有你这般做姐姐的!”
七娘奇怪,“他是嫡三子,又不能继承家业。赘入你家当个宗……宗男?不比闲散一生好些?再说民间俗语‘女大三抱金砖’,你左右这两年先不定亲,不如就等等他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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