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不屑的摇摇头,眼神好像在看一群忘恩负义的蠢货。
如此言论一下子将灾民们拉回现实,他们能来到赈灾营已是不幸中的万幸,虽说日子过的苦一些,但还是要比无力走到这边的人好上太多。
那些遗留下的苦命人,别说吃树皮和野草了,就是人吃人也是常见……
众人面面相觑,俱是低下了头,方才一肚子的虎狼之词全都蔫了。
燥热的风裹挟着泥土刮过,树叶飒飒,卷起一阵尘土飞扬。
姬瑶捂着嘴咳嗽几声,远远望着陈涉,心道这人真是讲了好一套歪理。
这位陈大人委实让她长了见识,能把贪赃枉法说的这么清新脱俗,活生生就像一个悲天悯人的菩萨。
真是可笑!
灾民们不敢再作声,可姬瑶才不惯他这臭毛病,挺直腰板,细软的声线化为一柄利剑,刺破了本不该有的宁静:“陈大人此言差矣,灾荒之年饿殍遍地虽然是常态,但百姓吃上糠就得知足,委实是在混淆视听。众所周知,朝廷每年都会下发赈灾银,能买足足四十五万旦的粮食,我们这些人可是吃不了这么多,那请问大人,剩下的赈灾粮都让你们弄哪去了?为何不给粮,给的却是糠呢?朝廷可没差你们的钱吧?”
姬瑶素来是个咄咄逼人的性子,此时众人听到她有条有理的质问,皆是回头望去,自觉为她闪出一条路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姬瑶身上,她毫不畏惧,如同在大明宫一样,傲慢的抬起下巴,睥睨着芸芸众生。
秦瑨气宇轩昂的站在她身旁,面上不显,心却是慌了。
他没想到此情此景下姬瑶会贸然出头,一下子把两人变成了众矢之的……
如此还不够,姬瑶越想越气,叉腰道:“当今圣上英明,体恤你们这些地方官,俸禄一升再升,结果你们拿着朝廷的钱,还在这里鱼肉百姓,中饱私囊,你们该当何罪!”
陈涉被这声声质问激怒了,一张老脸涨的通红,没好气的上下打量着姬瑶。
两长上前几步,大喝道:“放肆!一个小小贱民,竟敢对青天大老爷无礼?来人,给我抓来!”
官兵们闻声迅速向前,而秦瑨则眼疾手快,将姬瑶拉至身后,怒道一句:“谁敢!”
常在大明宫行走的人,一旦摆出架子来,气势自是如山,不可忤逆。
那群官兵举着刀,被他的气场慑住,停下步子不敢再向前。
陈涉亦跟着皱紧眉头,仔细端详起这两个不要命的人。
这两人皆是衣衫褴褛,个头矮的带着病气,却生了一张秀丽面皮,前面这个身材威武,样貌端正,虽不修边幅,可依旧遮不住周身的矜贵气质,倒像个人五人六的。
不过人五人六的,怎么可能混在赈灾营里呢?
陈涉冷冷一笑,轻蔑道:“嗬,这年头不要命的还真多,我看都是饿疯了吧?抓,今日闹事的统统给我抓起来!”
“是——”
在场的官兵得令,饿虎扑食一般冲向人群。
今日过来的灾民一个都没放过,逃蹿不及皆挨了刀柄,被官兵踹在地上。
现场一片混乱,姬瑶没想到这姓陈的真敢对手无缚鸡之力的民众动手,忍不住抓紧秦瑨的胳膊,怯生生?道:“怎么办……”
“不用慌。”秦瑨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
两人交谈间,一个官兵举着刀向他们冲来。秦瑨余光一瞥,抬腿就是一踢,正中那人胸口,直接将其踹的四脚朝天。
这一下可了不得,两长还是第一次见有人敢与官府动手,瞪着一双牛眼看向秦瑨,怒火中烧道:“给我把这人抓起来!打断他的腿!”
眼见有人挑衅官府的权威,官兵们自是顾不得什么灾民了,矛头皆对准秦瑨,前仆后继的冲上去。
然而下边衙门的人多数都是三脚猫的功夫,上不得台面,不过片刻的功夫,秦瑨就将这群人打趴在了地上。
阵阵哀嚎凭空而起,官兵们废了好大劲才爬起来,有的手腕负伤,连刀都拿不住了。
双方大眼瞪小眼,谁都不敢再冒进,就这么对峙起来。
陈涉哪经过这种场面,当即气的全身哆嗦,手指秦瑨道:“你……胆敢与官府对抗,不要命了!”
面对他的指责,秦瑨云淡风轻,抬眸看了眼天色,心算穆庭之差不多也快到了,索性也不再跟他演道了。
他自袖襴拿出一块令牌,对着陈涉晃了晃:“刘大人,你可认得此物?”
毒辣的日头下,那块令牌泛着凄冷的光,让陈涉跟着怔了怔。
他皱紧眉头,行至秦瑨身前,方才看清那块令牌。
璃龙盘绕,中旋利剑。
下刻几个大字:陇右节度使秦瑨。
秦瑨?
陈涉猛然一愣,难以置信的揉揉眼,反复盯着那块令牌,确认无误后不禁嗔目结舌。
宣平侯秦瑨?
这怎么可能?
那可是当朝权臣,出行在外必是众星拱月,气势如山,怎么可能孤伶伶的出现在他们这个小县城?
这人……
绝对就是个江湖骗子!
陈涉很快就清醒过来,捋着胡须冷冷一哼,仿佛看清了眼前之人的套路:“真是好笑,你以为拿个腰牌就能当权贵了?也不看看你这幅德行!”
德行?
秦瑨被他趾高气昂的神态气笑了。
这一路走来,他从未亮过令牌,怕的就是有心人刻意扣押,却没想到今日竟遇见个不识货的。
姬瑶双手环胸站在秦瑨身边,颇为嫌弃的剜了一眼陈涉,没好气道:“你这狗东西,当官这么多年,不认得腰牌吗?眼瞎就赶紧抠出来!”
“你……你胆敢辱骂本官?”陈涉冲着姬瑶吹胡子瞪眼,“这群贱民聚众造反,以下犯上,罪可当诛!”他手指向秦瑨,“这人,冒充朝廷命官,给我拉出来,先把他就地正法!”
眼瞅这县令油盐不进,姬瑶亦失了耐心,“你这狗官,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秦瑨既然亮出了令牌,她自是多了几分底气,撸起袖子想要扇陈涉几个耳巴子。
然而还没开始,人就被秦瑨再次拉到身后,护了起来。
自打南巡遇袭,秦瑨可谓是憋了许久,此时此刻只想找个练手的好好发泄一番。
“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既然陈大人非要当那睁眼瞎,那就别怪秦某不客气了。”
他冷冷一笑,朝陈涉逼近一步,眉眼间戾气浮动,让人望而生畏。
明明到了暑天,陈涉只觉得一股凉气自脚底升起,瞬间袭满全身。
他往后退了几步,身后的官兵也跟着退了几步。
面对秦瑨的步步紧逼,陈涉终是耐不住性子,嘶吼的嗓音变得尖利沙哑:“你们!你们都给我上!”
话音落地,却没有半个人来执行。
陈涉回头盯着手下,横眉冷脸,可谓是气急败坏:“上啊!愣什么呢?!”
两长凑到他身边,指着不远处,结结巴巴道:“大人……你看那边……”
正前方的官道上,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向他们而来,为首的穿着绯红官袍,如一团烈焰,光天化日下极为扎眼。
那道绯色的身影瞬间染红了姬瑶的眼睛,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她激动的鼻尖发酸,抓住秦瑨的胳膊,兴奋的摇晃几下。
秦瑨却没她那么高兴,穆庭之来的也太快了些,他还没来及的揍一顿这不长眼的县令呢。
有心明眼亮的灾民看到,忙不迭跪在地上,大声叩拜:“刺史大人来了!我们有救了!”
“是刺史大人!”
众人纷纷叩拜在地,仿佛见到了救命的菩萨。
不多时,浩浩荡荡的人马由远及近。穆庭之口中喊“吁”,翻身下马,宽袖一阵,迈着方步走到众人面前。
“出什么事?吵吵闹闹的。”
他声如其人,极为稳重。
不等灾民们开口,陈涉弓着腰凑到穆庭之身前,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战战兢兢道:“卑职陈涉参见刺史大人!不知大人今日而来,有失远迎,还请大人恕罪!”
除了秦瑨和姬瑶,在场之人皆行大礼,朗声道:“见过刺史大人——”
“都起来吧。”穆庭之背手而立,犀利的眼神直直烙向陈涉,“回答本官,这么多灾民聚在这,究竟出什么事了?”
陈涉咽了咽喉咙,不敢去看穆庭之的眼神,低头道:“回大人,这些刁民饥饿难耐,嫌官府施粥不够,想要进城闹事造反。您来的正好,下官正准备处决他们呢。”
见他睁眼说瞎话,灾民们皆是愤然不满地抬起头,然而上官没有说话,他们自然不敢大声喧哗。
穆庭之为官十五年,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只瞅一眼就知这些灾民有怨。
再加上刚才远远看到他们和宣平侯剑拔弩张,陈涉必是隐瞒了事实。
穆庭之不动声色,问陈涉:“你确定这些都是刁民?”
陈涉斩钉截铁:“下官一百个确定!”
穆庭之冷冷一哼,在陈涉的注视下走到秦瑨面前,撩袍跪在地上。
在场之人吓了一跳,陈涉更是惊诧不已:“刺史大人,您这是……”
穆庭之不理会他,向秦瑨行一大礼,恭敬道:“梁州刺史穆庭之,见过宣平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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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终点
◎吾皇万岁。◎
话音落地, 人群中再次传出惊讶的声音。
“是宣平侯,竟是宣平侯!”
“太好了,这次我们真的有救了!”
“对对对,宣平侯也在赈灾营里待过, 一定知道我们的难处!”
喧闹之中, 只有唐苓一人呆呆跪着, 目不转睛的盯着秦瑨。
他按照要求把信送到了刺史府,没想到刺史大人二话不说,即刻领着人跟他往固县赶。
路上他好奇的问刺史大人,写信之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刺史大人没有透露,只说见到人自会知晓。
他心里设想过很多, 也许是刺史大人的亲眷,也许是朋友, 却是万万没想到,这人竟是陇右节度使, 秦瑨……
想到秦瑨对他的承诺, 唐苓混沌的眼睛盛满了阳光,唇边扬起粲然笑意,再次对着秦瑨深深叩首。
陈涉怔怔望着眼前的光景, 面色如土,腿一软, 直接瘫在地上。
他挣扎着跪起来,恨不得把头磕进地里,身体抖如筛糠, 仿佛丢了半条命, 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秦缙手一扬, 沉声道:“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话落,众人齐刷刷站起来,唯剩官兵和陈涉惶惶然跪在地上。
在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秦瑨慢悠悠走到陈涉面前,拿着腰牌蹲下,似笑非笑道:“这个令牌是真的假的,陈大人现在看清楚了吗?”
“看……看清楚了……”陈涉微微抬头,对上秦瑨的目光,吓得冷汗直流,“下官……下官有眼无珠,还请侯爷恕罪……”
秦瑨站起来,掸了掸袍角的灰尘,神色愈发阴鸷,“你若单纯不认识我,这压根算不得罪过,但你偷换赈灾粮,以糠搪塞,谋取私利,如此一罪该当万死。”
“什么?”穆庭之一听,紧跟着怒火中烧,一脚踹在陈涉肩上,“固县辖地山洪爆发,本官得知消息后当即就下发了赈灾银,你竟敢拿着这些钱去买糠,糊弄百姓,你好大的胆子!”
前所未有的压力如巨石一般倒向陈涉,他像疯了一样磕头,声嘶力竭道:“侯爷饶命!大人饶命!下官一时糊涂,还请二位宽宥!饶了下官吧!”
他身后的官兵也跟着告饶,吵吵嚷嚷令人无比心烦。
“都闭嘴!”秦瑨冷言一呵:“国有国法,我说了不算。穆刺史,这是在你的辖界上,你来说!”
穆庭之额角突突直跳,厉声道:“贪赃枉法,欺君罔上!罪其当诛,以儆效尤!”
“好——”
难民们一听,皆大欢喜。
听到上峰对自己的判决,陈涉如一具行尸走肉,跪着来到穆庭之身边,拉着他的官袍哀声求饶:“大人!卑职只是一时糊涂,要杀要剐您冲卑职一人来,请您饶过卑职的家人吧!”
“贪污赈灾银,国法重典!你知法犯法,罪不可恕!”穆庭之猛然抽出自己的衣角,后退几步,吩咐道:“来人!将陈涉革职查办,其余官府人员压入大牢候审!”
“是——”
上州过来的缉事很快将犯案之人控制,准备羁押进固县大牢听后发落。
陈涉等人被带走后,难民们又齐刷刷跪下,高呼:“侯爷英明!刺史大人英明!”
穆庭之道:“你们且放心回去修养罢,本官会派人留驻固县,保障你们的衣食,帮你们渡过难关。回头重建家园的时候,朝廷还会派人过来帮扶,大家尽管放心!”
“多谢大人——”
众人感激涕零,互相搀扶着回了赈灾营。
唯有唐苓没走,站在原地欲言又止。
秦瑨瞥到他,笑着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兄弟干的不错,待会我会写封举荐信给你,你若真想去,就拿着信直接到陇右大营,到时候田裕会亲自迎接你。”
“多谢侯爷!”
唐苓正儿八经的行礼,终是年纪小,压不住心里的情绪,回家找爹的时候一蹦一跳,像极了北面来的傻狍子。
姬瑶睨着唐苓的背影哧哧笑了笑,凑到秦瑨身边,恍然道:“原来你找他送信呀?给的好处是让他从军?”
秦瑨点点头,“没办法,人手不够,只能先抓小孩用了。”
“可不是嘛,你惯会欺负小孩。”姬瑶淘气的冲他努努嘴巴,复又对着穆庭之颔首一笑。
穆庭之受宠若惊,低头行了一礼,说道:“此地环境恶劣,不宜久留,二位先随我赶回梁州,再行商议吧。”
秦瑨与姬瑶对视一眼,颔首道:“好。”
***
两天后,黑绸马车借着夜色从后门低调的驶进了刺史府。
秦瑨率先下车,随后又把睡眼朦胧的姬瑶扛下来。
穆庭之引着他们行至后院一处雅致幽静的小院,进了正堂,方才敢对姬瑶跪下。
“臣护驾来迟,让陛下受惊了,还请陛下恕罪!”
“迟点不要紧,恰到好处就行。”姬瑶眉眼含笑,请穆庭之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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