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穆庭之还是牢牢跪在地上,惭愧道:“臣驭下不严,引出固县那般混账事,简直丢了陛下的脸面。臣自请外放,还请陛下责罚!”
“嗯?”
姬瑶一怔,斜眸看向秦瑨。
固县贪污案若要追究起来,穆庭之的确难辞其咎,但这人是秦瑨一手提拔起来的,亦算是他的党羽……
姬瑶本以为秦瑨会替穆庭之求情,可他却没有表态,只是默默站着,脸上寡淡无波,看不出什么情绪。
室内极其安静,屋正中摆着一尊落地香炉,里面升起袅袅香烟,味道让人一时有些迷糊。
姬瑶已经许久没闻到这种馨雅浅淡的香气了,跟外面那些险恶格格不入,如同隔着一道天堑。
她捏捏手指,轻微的疼痛告诉她这不是在做梦。
回想着这几个月的遭遇,她斟酌万千,还是还了秦瑨一个人情。
“算了吧。”姬瑶俯身将穆庭之扶起来,缓声道:“驭下再严也难免出纰漏,你护驾有功,功过相抵,固县这边及时善后吧。”
请罪的时候,穆庭之一颗心七上八下,着实没底。
满朝文武皆知,陛下对寒门官员极其苛刻,若是在朝中落下把柄,能翻身的,堪堪是少数。
而今陛下如此宽宥,委实令穆庭之惊讶,心头不免掠过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
“是!”穆庭之感激不尽:“请陛下放心,臣定当竭尽全力!”
秦瑨意味深长地看了姬瑶一眼,负手而立道:“穆刺史,你先说说,朝中局势如何了?”
穆庭之颔首,徐徐道出自己打探来的消息:“臣之前去长安述职,却没能见到天颜。臣私下向在朝的同僚询问过此事,自打陛下南巡后,没多久太傅就对外宣称龙体抱恙,需要养病。而宁王恰在此时回朝,以沈国公为首的官员便推举他暂时代替陛下理政。起初百官强烈反对,呼吁陛下回朝,然而陛下却一直不露面。久而久之,一些官员为了自保,立场开始模棱两可,谁都不想得罪。太傅渐渐无力抗衡,亦或是有什么别的考虑,就这样默认了宁王理事……”
他话音落地,随之而来的是漫长难捱的沉默。
姬瑶低着头,双手紧紧捏住裙襴,方才的那点窃喜瞬间就被冲淡了。
虽说找到了救兵,总算不用在外面吃苦了,可等着她的还有更棘手的事,一关更比一关难……
秦瑨立在一旁,看出姬瑶的懊丧,清咳两声,云淡风清道:“既然始作俑者露头了,那敌在明,我在暗,事情倒是好办了。穆刺史,固县贪污案暂缓对朝廷上报,免得打草惊蛇,我们得先到陇右去。事关江山社稷,不容任何马虎。”
穆庭之自是心知肚明。
陇右军是盛朝手里的王牌,若宁王真的涉嫌谋反,陛下必祭出龙虎之师前去镇压……
穆庭之正色道:“陛下,侯爷,您二位尽管放心,下官已派人前往陇右,让田将军率人在陇右边界接应。”
秦瑨对穆庭之拱手:“多谢。”
“侯爷客气,这都是下官应该做的。”穆庭之殷切道:“臣已准备好了衣衫和热汤,待会有府中下人过来,引陛下和侯爷先去沐浴更衣。”
在赈灾营待了这么多天,姬瑶这辈子都没如此邋遢过,只觉全身上下都臭了。
府中婢女很快引她来到浴房,替她褪去衣衫,悉心伺候着她沐浴。
热汤在婢子的拨动下变得水波粼粼,姬瑶出神的盯着上面漂浮的花瓣,不知不觉又想到了穆庭之的回禀,一字一句斟酌起来。
太傅在朝,完全可以替她把控朝政。如今却是宁王理政,想来是朝中中立之人颇多,太傅难以号召。
也不知这些为求自保的官员里有多少世家,又有多少寒门……
想到这,姬瑶将婢子们支出去,闭上眼,整个沒入水中。
咕噜噜的水堵住耳朵,姬瑶混乱的心方才安定下来,脑海中阿耶的身影越来越清晰。
“瑶瑶,你要时刻谨记,朝中唯能信任太傅和宣平侯,有事好言商量,他们会帮你稳住朝廷。”
那时姬瑶似懂非懂,不明白为何要带上宣平侯,后来在皇位上坐了两年,渐渐明白了阿耶的用意。对于高位者来说,终极的权术便是制衡,而她似乎不太精通这点,总是会在朝堂之上倒向熟悉的世家。
她觉得世家根深叶茂,可以成为庇荫她的势力,更瞧不上尖酸刻薄的寒门,他们完全不像世家那般会讨好她。
眼下她真的迷茫了,这次的逃亡给她带来的冲击巨大,甚至动摇了她自小的认知。
盘根错节的世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还有那些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官,仿佛都快变成了隐藏在华服之下的虱子……
不知不觉,姬瑶已憋到极限,浮出水面抹了一把脸,大口大口的呼吸着。
室内烛光亮如白昼,她紧皱眉心,湿漉漉的面庞显出少见的肃正之色。
等回到长安,她必须得做点什么。
她虽不是当皇帝的料子,但姬氏的江山不能毁在她手里。
可究竟该怎么做呢……
姬瑶心下惘然,背贴着浴桶,仰头凝着木梁上的雕花失神。
恍惚间。秦瑨的身影渐渐浮现在她心头。
她眨眨眼,不知自己能不能信任他。
这一路走来,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了秦瑨的能力。不管外界是何模样,他总能运筹帷幄,带她走出一切困境。
这次,只要他能顺利把她送回长安,帮她解决掉朝中乱象,那他就是值得信任的吧……
这一晚,姬瑶被心事压的极其疲惫,然而却没有几分睡意。
因着夜宿臣子家,秦瑨顾及纲常,无法跟她继续住在一个屋舍。
无奈之下,两人只能分开居住。
姬瑶躺在榻上辗转反侧,熟悉的孤独感再次淹没了她。
自打阿耶和阿兄离开后,她就特别厌烦这种感觉,宛如被全世界抛弃了一样。
如此一来,她愈发睡不着,心头焦躁,对秦瑨的忿恨也愈发大起来……
翌日,刺史府的婢子伺候姬瑶盥洗更衣,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快活日子。
刚出小院,姬瑶便和秦瑨打了个照面。
天光云影之下,秦瑨乌发整齐上束,穿着利落的箭袖骑服,通身皂色,绣有盈盈暗纹,整个人干净耀目,较之以往更为俊逸。
姬瑶则满头鬓花,身穿朱红大袖衫,内罩曳地长裙,面施粉脂,柔妩可人。
两人对视的瞬间,秦瑨眼波微动,那个大明宫的娇娇女又回来了……
庆幸的同时,他忽感怅然。
这种情绪说不清道不明,让他胸臆憋闷。
两人比肩而行,朝用膳的厅房走去。
秦瑨微微低眸,端详着姬瑶那张不太欢愉的小脸,不禁问道:“怎么,昨晚没睡好吗?”
“你这是明知故问。”姬瑶目视前方,嗓音混着几分恼意:“我说了不想自己睡,你还不陪我,我能睡好吗?”
她话音落地,惹得秦瑨脸色一沉。
他警觉的看了看四周,抬手抵唇,做了个“嘘”的姿势。
姬瑶冷冷一哂,阴阳怪气道:“秦侯比划的对,绝对不能乱说话,谁叫咱们做的都是偷鸡摸狗的事呢?”
眼瞧她情绪不对,秦瑨立时止住脚步,拉住她的衣袖,肃正道:“瑶瑶,这是在臣子家,不是在外面的时候,你我需要避嫌,待会见了穆庭之千万不要胡言乱语。”
避嫌。
他们的确需要避嫌。
可姬瑶听到这话,还是忍不住心生烦闷。
“哼,胆小鬼!”
她骂了秦瑨一句,甩开他的禁锢,疾步离开。
这起床气真大……
秦瑨无可奈何的跟在姬瑶后面,用早膳时更是提心吊胆,还好姬瑶没有再纠缠此事。
穆庭之已准备好了车马和大量人手,在后院整装待发。
用完早膳,秦瑨和姬瑶没有久留,当即与穆庭之告别。
姬瑶乘上了柔软舒适的马车,而秦瑨则骑高头大马,护在一侧。
有了帮扶,众人昼夜交替,不到七日便安全来到了陇右边界。
姬瑶挑着窗幔往外看,这边的风景与之前大相径庭,草木稀疏,气候干旱,山峰嶙峋巍峨,一棵树都没有,顶端却是白雪皑皑,已经有了些许大漠孤烟直的况味。
远处的草坡上,早早有人在等待,皆骑高头大马。
为首之人身着绢布甲,头戴朱红抹额,脚踏乌皮靴,其后数百精兵俱着甲胄,背弓跨刀,遥望过去龙骑高扬,气势如虹,一眼便知是那横扫突厥不顾身的陇右军了。
秦瑨远远看到他们,命人将陇右军旗挂在马车上。
如此一来,等待的众人兴奋不已,旋即打马迎了上去。
秦瑨叫停了队伍,翻身下马,行至马车前挑开幔帘,对里面的人说道:“到陇右了,下来歇歇吧。”
他一向沉稳的声线蕴着难以自持的激动,令姬瑶即高兴又忐忑。
目的地终于到了,可等待她的又是什么呢?
姬瑶咬了咬唇心,缓慢抬起柔荑,搭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弓身下了马车。
外面朔风呼啸,马蹄阵阵,夹杂着欢愉的呼哨声,奔放的让姬瑶有些害怕。
她情不自禁的往秦瑨身后躲去,仿佛只有那道挺括的身影才能给她足够的安全感。
“吁——”
众将士停下来,为首的男人翻身下马,跑的太快差点绊倒在地。
踉踉跄跄来到马车前,对着秦瑨一拱手,黝黑的面容蕴满笑意,声如洪钟道:“秦侯,你可回来了!朝廷发生那么大的事,我们都要着急死了,你也不提前派人送个信来!”
故人相见,秦瑨亦是笑容满面,“此事说来话长,有空再细谈吧。”
他话音落地,姬瑶从他身后探出脑袋,怯生生的瞥了瞥眼前这个男人。
姬瑶身材娇小,只到秦瑨的肩膀处,而这个男人竟比秦瑨还要高大威猛,皮肤晒得又黑又糙,笑起来憨憨傻傻,眼睛却是犀利明亮。
在姬瑶出神时,秦瑨往右一侧身,沉声道:“田裕,还不快见过陛下。”
“啊?”田裕愣了愣,不可思议的眼神打量起面前的女郎,“这么小一只啊?”
“嗯?”
姬瑶闻言,朝田裕一挑眉稍,不耐烦的模样还真有几分天家的矜贵之气。
田裕这才察觉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半跪在地,拱手揖礼,朗声道:“末将田裕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话音落地,其后数百将士皆跪地行礼,山呼:“吾皇万岁——”
远处雪山层叠,回声环绕。
姬瑶许久没见过这种盛大的场面了,亦没有跟将士们打过交道,如此气势恢宏吓得她双肩一颤。
她讪讪勾起唇角,嗓音娇细,与众人格格不入:“平……平身吧!”
“谢陛下——”
将士们陆续起身,衣袍甲胄窸窣声一片。
田裕大剌剌道:“侯爷,赶紧带陛下回城吧。这一路过来,估计没少受罪,还得多吃点好东西补补,要不然身量太小,不压重啊!”
秦瑨瞪他一眼,“说话怎么没点分寸?”
田裕这才闭上嘴,对着姬瑶冲满歉意的笑笑。
姬瑶不以为意,这姓田的将军糙是糙了点,看面相憨厚,应该不是个坏人。
正当她胡思乱想时,秦瑨转身面对她,上扬的唇角昭示着他不言而喻的好心情。
“走。”他对她伸出手,“臣带陛下回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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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义妹
◎你该不会在这过夜了吧?◎
十天后, 大队人马终于进了鄯州地界。
这里北靠凉州,西临日月山,东近渭水源头,不仅是边关要塞, 经济还极其发达。
休战时年, 来自吐蕃突厥和西域等地的商人云集城中做起买卖, 贩来的商品琳琅满目,民风更是开化。
这次圣驾来到陇右是秘密行径,大队人马在城外就地遣散,只留一辆马车低调进城。
姬瑶坐在马车内,挑帘望着外面熙熙攘攘的市集,时不时能嗅到各种各样的香气, 这里的繁华当真让她开了眼界,原来边陲也有好地方。
傍晚时分, 姬瑶躬身下了马车。
面前是一座威严的别院,门楼巍峨, 一块朱红门匾上书烫金大字——节度使府。
这就是她要暂时落脚的地方了。
姬瑶端详了一番, 饶有趣味地看向秦瑨,“你的老巢还真不错。”
秦瑨嗔她一眼,那有这样夸别人宅邸的?
不过他无心计较, 携着姬瑶走进府邸,引她进入正堂接受府中人跪拜。
姬瑶凝着面前三三两两的人, 狐疑道:“瑨郎,你府上就这么几个人?”
秦瑨如实道:“臣不常回来,府邸只留了一位管家和几个小厮料理别院, 婢女都遣散了。陛下今日前来, 臣本想给陛下买几个贴身侍女, 可想来想去,还是不如自己人用的放心,这些时日近身照顾陛下的任务就交给臣的义妹了。”
“义妹?”姬瑶眼波微动,“朕怎么不知道你还有个义妹?”
“她长居鄯州,不曾去过长安,估摸这会应该快到府中了。”
秦瑨简单回答一句,领着姬瑶来到后院明喜堂,让她先行休息。
明喜堂收拾的很是妥当,古朴雅致,香沁扑鼻,新换的床褥也是软绵绵的,一看就是用了心的。
舟车劳顿,姬瑶困顿不已,也顾不得秦瑨去做什么了,稍稍盥洗一下躺到床榻上,这一闭眼竟到了第二天。
一夜无梦,姬瑶睡的格外舒服。
她缓缓坐起身,伸了个懒腰,谁知一扭头,却被眼前人吓得花容失色。
“啊——秦瑨——”
秦瑨正在院子里等她起身,甫一听到她的尖叫声,便疾步跑进屋里,焦急问道:“出什么事了?!”
姬瑶慌慌张张的下床,嫩白小脚一下下踩在冰凉的地坪上,冲到外室死死抱住秦瑨。
她抬起手,哆哆嗦嗦指着屋里人,羞愤道:“朕屋里……屋里怎么有个男人!”
秦瑨一听,紧绷的神色这才放松下来,轻轻拍她后背,安抚道:“她叫张桃儿,就是我说的义妹。”
“义妹?女的?”
姬瑶站直身,上下打量起张桃儿。
只见这人身材瘦高,穿着皂色圆领袍,前不凸后不翘,头发还只有寸余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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