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那咱们君臣就一起走,陇右距此千里之遥,烦请陛下路上一定要听从臣的安排。”
秦瑨说完,自墙角箩筐里捡起一套不知是谁遗落的粗麻短褐,直接递给了姬瑶。
姬瑶怔了怔,捂着口鼻后退一步,“干什么呀?”
“换上。”
“换上?”她瞪大眼眸,方才的沮丧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神色,“不要,这衣服不知道被谁穿过,脏的要死,朕才不穿呢。”
面对她的反抗,秦瑨稍显不耐烦,“陛下还是换上好,您这身衣裳在山里走走,怕是撑不了多久,到时候衣不蔽体就难看了。”
姬瑶如梗在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缕。
昨晚反党来袭时,她穿了件绫纱长裙,质地薄如蝉翼,极其娇贵。经过一夜的颠沛流离,长裙现已不成样子,藕色绫纱不仅变得灰扑扑的,下摆还被撕裂几个破口,若再折腾折腾,怕是碎成连渣都不剩……
恍惚间,她如身临其境,小脸一臊,迅疾捂住心口,“你流氓!”
秦瑨眉峰一蹙。
他好心提醒,怎就变成流氓了?
昨夜本就没休息好,他耐心尽失,随意将衣裳扔给姬瑶处置,独自走出木屋,对着蓊郁山林抻了抻腰。
夜里他们已经翻过一个山头,眼下遇到这个木屋,想来很快就能找到人烟。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女郎娇柔的声线幽幽传来,携着几分烦躁:“秦瑨,朕不会绑这个……”
秦瑨敛回思绪,踅身看时,姬瑶已站在木屋外。
没了金钗花钿,她一头乌发随意绑成了马尾,松松垮垮的青色麻袍裹住她娇小的身躯,袖襕向上翻卷了几折,没有一处合体的地方。
她望着秦瑨,没好气的甩了甩手中腰封,长长一条皂色布带,约有丈余。
往日她的吃穿用度皆是奢贵无比,样样由宫人服侍,哪懂得寻常百姓的穿戴?
秦瑨叹口气,踱至她身边,接过了那条布带。
他没有多费口舌,伸开双臂环过她身躯两侧,亲自将布带缠绕在她纤细的腰肢上。
如此举动让姬瑶咬紧了唇心。昨晚两人的“亲近”只是情急之下的产物,如今他们再度贴近,近到不过隔着两拳距离,她一呼吸就能嗅到秦瑨身上浅淡的螺木香。
忽而一阵头昏脑胀,她下意识的往后躲,他却扯着腰封,又把她拽回来。
“别乱动。”秦瑨低着头,给她的腰封打结,嘱咐道:“陛下且记住,换了这身衣裳,你再也不是盛朝的皇帝,你我之间也再无君臣关系,该改口的皆要改口。今夕非比,在外面我们就是白身,凡事低调求稳,不可任性妄为,亦不可暴露你我的身份,免得节外生枝,记住了吗?”
深沉的诘问传来,姬瑶抬起头,恰好迎上他深邃坚定的瞳眸。
她微咬唇瓣,眉眼间再次浮起怯意,“陇右那么远,只有我们俩人,你确定能走到吗?”
“只要跟紧我,就一定能到。”秦瑨凝视着她,眼神灼灼,似乎要看透她的心底,“我方才说的,都记住了吗?”
姬瑶滞了滞,垂下眼睫,避开他火热的注视,嗫嚅道:“记住了……”
秦瑨这才放心,修长的手指在她腰际轻轻一挽,适才打好腰封结扣。
他与她擦肩而过,走进木屋换了身黛色的粗麻圆领袍,只不过这件带着几个难看的补丁,出来时他手中拎着包袱,里面装着两人换下来的衣裳。
婆娑树影下,两人互觑一眼,心里五味陈杂。
盛朝最有权势的两位如今皆作布衣打扮,全身上下最值钱的,莫过于脚踏的那两双锦鞋了。
真是浮生若梦。
秦瑨沉郁叹气,掀眸看向漫漫前路,“走,先下山再说。”
第3章 偶遇
◎好一个采花小贼!◎
三日后,春光格外潋滟,山里的花一夜之间绽放,满目都是姹紫嫣红。
细碎的阳光下,姬瑶瘫坐在一块干净的大石头上,没有丝毫心情去欣赏春日的美好,哭丧着小脸道:“走不动了,我彻底走不动了……”
秦瑨距她几步远,“再坚持一会,这才走了多久?”
“多久?”姬瑶愤郁丛生,抬手朝他比划,“我走了三天,整整三天,这辈子都没走过那么多路!如今却还在山里打转转,说什么到陇右调兵,你到底行不行啊!”
听着她的质疑,秦瑨那叫一个心焦气燥。
这几日两人天为盖,地为铺,饿了吃野果,渴了喝山泉,过的极其艰苦。他怎么都好糊弄,可眼前的女郎却是个金贵的事精,一会闲吃食不好,非要让他弄点荤腥,一会又喊累,赖着不肯动身,他只能背着她,深一脚浅一脚的在这山沟沟里逃命。
路没走多远,时间浪费了不少。
他被磋磨的仿佛苍老了好几岁,下颌胡茬疯长。
如今又开始耍赖了,秦瑨胸口闷的厉害,咬牙道:“要不是带着你,我喝西北风都能到陇右。”
“大言不惭。”姬瑶轻蔑一笑,“别说到陇右了,你能顺利的下山都是烧高香了,迷路了吧?”
秦瑨被她的混账话气得双拳紧握,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嘲讽他?
“不走你就待在这吧。”他一转身,阔步朝前走。
姬瑶瞬间收起笑脸,“欸?你去哪?”
秦瑨没理她,脚步生风,大有扔下她不管之势。
她适才感到害怕,跳下大石疾步往前追,“等等我,你听到没有!”
山中草木繁多,加之枝桠横生,姬瑶没跑几步就被绊倒在地,双手撑进两尺高的落叶中,再抬起来时,纤弱白皙的指头上沾满了漆黑发臭的泥巴。
她跪在地上,双膝隐隐作痛,直勾勾盯着自己脏兮兮的手。
堂堂一国之主,逃亡已经够苦的了,还要在这受臣子的窝囊气……
天下还有王法吗!
几息的功夫,一双云纹六合靴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姬瑶红着眼抬头,缠上秦瑨的目光,情绪彻底崩溃,“你好大的胆子,嫌我是拖油瓶不说,还敢扔下我?行,我就如你意,这次真不走了。我要在这自生自灭,你就等着我阿耶和阿兄找你索命吧!”
她眼睫一颤,汪汪挤出泪来,本能的用手擦拭,不曾想却抹了满脸泥巴。
这下可好,哭的更欢腾了。
秦瑨睇着她那张漂亮的小花脸,对她的认知又深刻了几分。
——她骄纵,蛮横,昏庸,除此之外,还学会了一哭二闹三上吊。
阵阵啜泣吵的秦瑨脑仁生疼。
她不懂事,可他比她年长十岁,不能跟着不懂事,眼下尽快走出山林才是正道。
僵持半晌,他背对姬瑶撩袍蹲下,压着怒意道:“别哭了,赶紧上来!”
姬瑶望着他挺秀的背影,徐徐止住眼泪。
起初秦瑨提出要背她时,她还有些不自在,但山路太难走,她脚力又不行,有坐骑不用白不用,慢慢就不再抗拒。
她抽噎几下,用粗麻袖襕拭去脸上泪痕,毫不客气地趴到秦瑨背上,声咽气堵道:“哼,这还有个臣子样。”
秦瑨冷冷一哂,装作没听到,背她起来,朝先前选定的方向继续走。
本是为了息事宁人,然而姬瑶闲下来又开始对他疏泄怨气:“一会给我找个地方洗洗,本就快要发臭了,结果又弄了一身泥。这都怪你,咱们就是八字不合,你一定是克我……”
喋喋不休的埋怨,软绵绵的呵气,加之时不时的肌肤轻触,简直让秦瑨头皮发麻。
他忍了又忍,遽然侧过头去,盯住她暗含惊诧的眸子,声色俱厉道:“你再絮絮叨叨,我真不管你了!”
***
淮南道,隋州。
阳春三月,绿绦拂动,恰是这座城最美的时节。放眼一望,城中宅邸皆是白墙黑瓦,檐角飞翘,衬着待放花苞,小桥流水,处处透着一股南方独有的秀美娇韵。
身着皂衣的郎君翻身下马,在小厮的带领下走进三进三出的院落,沿游廊行至书房。
书房门扉未闭,郎君迈步而入,对着正中一扇紫檀山河屏风行礼,“属下来迟,还请主子恕罪。”
屏风后人影绰绰,看不清内里光景,只传出一道沉厚的声线:“找到人了吗?”
郎君摇头,“尚未,属下还在搜山,若没有意外,应当能赶在禁军之前找到他们。”
“一群废物。”
踩着话音,屏风后的中年男人提步而出,穿着挺括的缭绫襕袍,腰系金玉带,五官虽被岁月打磨,依旧可以窥出年轻时的风流神韵。
他紧盯郎君,目光阴戾,“我费劲心机拖住禁军,没想到人竟然在你们眼皮子底下跑了。一招不慎,全盘大变,你该当何罪?”
郎君心神一凛,跪地道:“属下万死,还请主子再给属下一次机会!”
行动失败,时也,但绝非命也。
男人深吸一口气,遏制住熊熊怒火,沉声道:“朝中不能无主,明日我要启程赶回长安,这边就交由你负责,继续搜山,谁能拿到神康帝的人头,加赏黄金千两。”
“多谢主子!”
男人在室内来回踱步,思量少顷,取下腰间缡龙盘绕的令牌,扔给郎君,“你且记住,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再有差池,我绝不轻饶。”
***
为了堵住姬瑶的嘴,晌午过后,秦瑨终于在一处低洼的山坳找到了泉眼,不到十尺见方,泉底不深,石头缝里还在咕噜噜的往上冒泡。
“我方才试过了,水温不太热,但也不至于凉寒。”秦瑨半跪在地,再次以手探水,确认无误方才起身,“你快洗吧,我去那边守着,有事叫我。”
这处泉眼对姬瑶来说简直是意外之喜,她点头应下,复又想起什么,转头凝望秦瑨的背影,“你别走太远,我自己害怕……”
“嗯,就在附近。”
秦瑨没回头,寡淡的声线给姬瑶吃了一颗定心丸。
好几天未曾沐浴,姬瑶迫不及待的解起腰封。
粗糙的衣袍滑落在地,露出她细如羊脂的身躯,体态玲珑有致,有几处磕碰的青紫印在肌肤上,倒是瑕不掩瑜。
她手捂胸口站在清泉边上,玉足轻探泉水,反复几下,适才没入泉眼中。泉水瞬间裹挟住身体,温度舒适,让人不禁想起大明宫的龙稽汤。
莫名的幸福感让姬瑶暂且忘记了奔波之苦,她在泉眼里泡了许久,直到日头偏西,风中稍携起凉意,这才准备穿戴。
甫一起身,附近的灌木丛突然发出窸窣的响动。
姬瑶心口一紧,再次没入水中,只露出含怯的脸蛋,定睛一看,竟见枝桠摇动,越来越剧烈。
弹指的功夫,活生生的少年伸手拨开灌木丛,赫然出现在她面前。
“啊——”
女郎的尖叫声撕破天际,惊起鸟雀阵阵,亦吓坏了那位不速之客。
少年往后踉跄几步,一屁股蹲在了地上。
秦瑨正倚在一株老树后闭目养神,听到动静后神情一凛,迅疾赶到泉眼处,急声道:“出什么事了?”
姬瑶从水中靠近他,葱白的指尖朝前方一指,桃腮带怒道:“他……他偷窥我沐浴!”
经此提醒,秦瑨这才发现有人闯入。
那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素衣纶巾,书生模样,身后背着一个大大的竹篾,战战兢兢地瘫在地上,眼睛紧紧闭着。
好一个采花小贼!
秦瑨压低浓眉,快步走到少年身边,垂眸打量他时仿佛想到什么,目光变得意味深长,“你在这做什么?从哪边过来的?”
冷冷的诘问充满恫吓之意,少年缓慢睁开眼,正巧看到了秦瑨手里尚未出鞘的刀。
“郎君,我,我……”他脸色惨白,张口结舌:“我是上山采药的,不知这里有人沐浴……并非刻意冒犯娘子,亦什么都没看到……”
“你这个登徒子,怎么可能没看到?”姬瑶面皮下泛着一抹浅淡诱人的潮红,对秦瑨道:“莫要听他狡辩,直接杀了他!”
身居高位者,杀伐决断的气势可谓与生俱来,哪怕流落荒山,爆发出来依旧让人骇然。
少年吓得两股战战,惶然看向秦瑨,“郎君饶命!我不是登徒子,真的什么都没看到!方才女郎一叫嚷,我便摔倒了,哪还敢看?我没有撒谎,求郎君别杀——”
话没说完,秦瑨的皂靴已经踏上了他的胸口,直接将他踩在地上,冷声道:“附近可有村落?”
“附近……附近有村落……”
惊惧的回答仿佛在无尽黑暗中挑起了一盏明灯,秦瑨睇着少年,语气缓和了几分:“小兄弟,我们是做山货买卖的商贩,在这边迷了路,能否带我们到村里歇歇脚?”
“这……”少年面露疑虑。
水中的女郎他不敢细看,听言辞,应是心狠手辣之人。外面这位郎君虽然穿着朴素,但生的丰神迥异,眼神凌厉如刃,看身段,还是个练家子。
这架势,这作派,眼前这两人根本不像山货贩子。
秦瑨等待片刻,见少年一直犹豫不决,未再与他多言,只用拇指轻弹刀鞘,唰一声,露出里面寒光熠熠的刀锋。
少年如梦方醒,大骇道:“能!能!还请二位赏光,到我家歇脚!”
“多谢。”秦瑨和善笑笑,拎住他的衣襟,一把将他薅起来,拿余光轻瞥姬瑶,“穿衣裳。”
第4章 留宿
◎这榻太硬了,没有褥子也没有软枕◎
待两个男人离开后,姬瑶慌忙从泉眼里爬出来,用之前的长裙擦干净身体,复又穿上那身短褐,打好包袱追出去。
有了少年带路,下山方便了许多,没多久便找到了人径。
饶是因祸得福,姬瑶心里还是窝着一股火,凑到秦瑨身边,与他窃窃私语:“这人方才偷窥我沐浴,我让你杀了他,你没听到吗?”
秦瑨面无表情,余光中她正朝他吹胡子瞪眼,显出几分幼稚的孩子气。
他心觉可笑,抬手拨开挡路的枝桠,“不过是看你几眼,能掉二两肉吗?杀了他,你我还得在山里转几天,运气不好直接下去见先皇,你愿意吗?”
姬瑶凝起眉心,嘀咕道:“谁愿意去死?”
“那就行了,逃命的时候别矫情。”
秦瑨乜她一眼,眸中凉薄难掩,随后加快步伐,将她远远甩在后面。
***
酉末时分,天边最后一缕光束残存在流云之中,少年终于将两人带出了山套。
甫一看到人烟,姬瑶脸上漫过久违的笑意,哪怕只是山脚下的一个小小村落,却显得异常亲切。
秦瑨亦跟着松口气,然而面庞很快凝重下来。
眼前的村落很小,站在村头,一眼就能望到村尾。山区土地贫瘠,这种规模的村落并不罕见,但怪就怪在村里放满了木栅,头部削尖,像在防御着什么。除此之外,村子周围还挖了一圈沟壑,渠中引水,浇出了许多泥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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