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瑨侧目乜着姬瑶,亦对她的变化显出几分惊诧。
“皇叔,朕要感谢你,多亏了你,朕才知道这世间冷暖,朕才能体会到囊中羞涩的滋味,朕才能看到世家鸡犬在外面为非作歹,才能看到父母官在天灾之下还能鱼肉百姓!就凭这,朕就应该做这皇位!朕要把那些肮脏事一件件抹去,朕要这天下海晏河清!”姬瑶上前一步,目光如炬,狠狠盯住宁王,“皇叔,你可是听明白了!”
在她的重压之下,宁王竟一时语塞。
姬瑶不再与他多费口舌,转身看向殿下众人。
“诸位爱卿受惊了。”她神色缓和下来,慢条斯理道:“朕年纪轻,阅历少,难免让一些老臣看不习惯。今日出此大事,你们还能维护朕,朕甚是感激,还请受朕一拜。”
姬瑶双手交叠,对劫后余生的朝臣躬身行礼。
如此虔诚,让百官受宠若惊,俱是俯首回礼。
远处天光乍亮,姬瑶直起身,忽觉一阵耳目眩晕。
她身子晃了晃,勉强稳住,道:“在外流落这段时日,朕长了很多见识,见了不少民间疾苦,对朕也算是一种磨练。多亏了宣平侯,朕才能再次回到这大明宫,如此也算是上苍的眷顾。请诸位爱卿放心,朕以后不会让你们失望,必定还你们一个太平盛世。”
女儿家的声音本就轻柔,再加上煽情的保证,顿时让在场官员极其熨帖。
崔佐炀站出来,难得夸赞:“陛下精进,乃是我朝之幸!”
众卿紧跟道:“陛下英明!”
安抚好臣子,姬瑶复又看向宁王,沉声道:“将这群乱臣贼子押解下去,仔细审查!凡涉案之人皆重典处置,不得有误!”
“是!”
卓骁亲自押解叛党,准备前往大理寺候审。
不曾想没走几步,宁王忽而倒下,七窍流血,没了呼吸。
卓骁大惊,手覆宁王颈部脉搏,查看一番后,快速跑到宣政殿前回禀:“陛下恕罪,宁王服毒自尽了。”
自尽了……
姬瑶一怔,远远望向那具躺在地上的尸体,一身带血的衮龙袍颇为耀目。
如此也好,穿着他想穿的衣裳走,也是一种幸福吧……
“罢了。”
姬瑶凄然一笑,不想再去看,转身的瞬间眼前一黑,只觉世界逐渐剥离,离她越来越远。
“陛下!”
秦瑨眼疾手快,迅速将姬瑶捞进怀里。
定定一看,她脸色煞白,已闭目昏厥过去。
秦瑨焦急吩咐:“快传太医!”
他顾不得善后,打横抱起姬瑶,几乎是一路小跑,将人送进了紫宸殿,小心放在柔软的龙榻上。
官员们此刻顾不得礼法,紧随而入,殿内乌泱泱挤满了人。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几名太医拎着药箱火急火燎的走进来。
诊脉时,姬瑶微蹙眉头,似乎很是难受。
秦瑨站在她一侧,面容紧绷,不免心焦气燥。
江言不禁问道:“陛下如何了?”
诊完脉,沈太医仔细斟酌,方才说道:“陛下并无大碍,只是身子极其虚弱,内乏中溃,需要好生休养一段时间,免得伤了基底。”
江言催促道:“那你速去开方,给陛下好生调养。”
“是,下官这就去!”
说完,沈太医不敢怠慢,旋即待人离开。
秦瑨垂目睇着姬瑶,回想她一路走来受的罪,心口泛着密密麻麻的疼。
还好,总算回到长安了。
宫里珍奇药品繁多,仔细调养,应该慢慢会好。
秦瑨如此说服自己,妄图抹杀心头的愧意。
外面还有一堆烂摊子等他去处置,他只能抛下杂念,将姬瑶交给太傅。
“我去外面善后,还请太傅大人照顾好陛下。”
江言颔首:“放心。”
秦瑨刚要转身,姬瑶却半梦半醒的攥住了他的手。
“我害怕……陪着我……”
姬瑶的声音如梦呓一般,虚弱至极,然而手却紧紧攥着秦瑨。
指头上的温热袭来,瞬间传到秦瑨心底。
不知何时开始,他最受不住姬瑶这般缠腻。
心脏在这一刻疼到极点,他只想什么都不顾,像在外面一样留在姬瑶身边。
然而,他不可以。
江言就在他身边,其后还有数十双眼睛盯着。
同僚都在,众目睽睽。
秦瑨面上浮出一丝窘态,睇了一眼自己染血的明光铠,半跪在地,温声安抚姬瑶:“臣身上煞气太重,不能留在这里。陛下不用怕,叛军已被控制,这里安全了。”
姬瑶眼眸半阖,依旧不松手。
秦缙甚是无奈,余光瞥了一眼在场的官员,压低声哄道:“臣还要去外面善后,待处置完叛军,臣会回来守着陛下,不会离开。”
听到他的保证,姬瑶这才徐徐松开他,闭上眼继续昏睡过去。
饶是心里担忧,秦瑨却不能再表露分毫,他能感受到太傅对他揣度的眼神。
他状似无意的直起身,在同僚的目送下,气宇轩昂的走出宣政殿,继续投身这片乱象当中。
殿内,江言和英国公相视一眼,多年的默契让他们不言而喻。
今此回宫,陛下和宣平侯的关系似乎一改往常,也不知是不是多想,方才竟看出一些男女私情……
宁王叛军虽然已被镇压,但陇右军还在,朝局并不明朗。
江言思量片刻,回身说道:“陛下需要静养,诸位同僚快回去歇着吧,大明宫发生的事,暂且不要对外宣扬。”
“是……”
官员们陆续退出去,仅留英国公在殿内。
“太傅,处置叛党一事,就这样交给秦瑨了?”
“不交给他,还能交给谁?他现在可是平叛的功臣。”江言踅身看向昏睡的姬瑶,嘱咐道:“叫徐德海过来照顾,派人守好殿门,陛下好起来之前,不许让秦瑨觐见。”
英国公点点头,眼神意味深长:“太傅也看出来了?”
“陛下心性单纯,秦瑨可是老人精了,对付一个小女郎,还不是手到擒来?”江言再次看向姬瑶,忧心忡忡道:“如今陛下安全回来了,以后还是少与秦瑨牵扯为妙。”
作者有话说:
明天更新还是晚7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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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提防
◎陛下也怕侯爷功高震主?◎
这一晚, 姬瑶沉浸在无穷无尽的黑暗里。
她绝望的不停奔跑,直到遇见那个熟悉的背影,这才如见到救命的稻草一般。
然而他走的很快,无论她如何努力, 始终追不上……
“秦瑨!”
姬瑶在梦中喊出声, 一下子惊醒, 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入目是明黄绣龙凤的幔帐,在烛灯映射下少了几分威严,多了些许温暖。
熟悉的龙涎香萦绕在鼻尖,姬瑶好不容易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回到心心念念的大明宫。
她长吁一口气,虚弱的坐起身, 抬手擦了擦额前冷汗。
秦瑨把她送回来了,以后再也不用害怕了……
姬瑶在心里劝说自己, 忽觉口有些渴。
外面的天刚蒙蒙亮,她正要叫宫人前来侍奉, 疏不知一道熟悉的声线自耳畔响起——
“陛下, 您醒了。”
姬瑶一怔,循声看去。
帐外有人穿着赭色內侍服呵腰靠近,缓而慢的将幔帐挂在龙勾上。
面前的视野更为清晰, 这人已有四十多岁,长着一张圆脸, 笑起来眼角会有鱼尾巴一样的皱纹,显得慈眉目善。
“大监……”姬瑶唇瓣发颤,忙不迭跪在龙榻上, 直起身细细端详眼前人, “朕……朕是死了吗?”
“陛下莫要胡说, 是老奴啊!”徐德海激动的难以自持,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陛下您听,响的很呢!托陛下的福,老奴还活着!”
“大监你没死……”
失而复得的感觉袭来,姬瑶混沌的眼眸在这一刻亮起来,扑进徐德海怀里,“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徐德海是看着姬瑶长大的,两人是主仆,亦像亲人。
如今劫后重逢,他想着里面的艰难,一时老泪纵横:“老奴获救后,一心想去地下殉主,还好被太傅大人拦住了……陛下不在的日子里,老奴生不如死,只能夜夜为陛下祈福……还好陛下没事,万幸,万幸!”
两人徐徐分开,他抬袖擦去脸上泪水,急不可耐的睇向姬瑶:“让老奴仔细看看。哎呀,陛下都瘦了,这几个月定是没少受苦,宣平侯待陛下可好?”
姬瑶抽泣几声,红着眼点点头:“这一路多亏宣平侯照顾,要不然朕真的见不到你了。”
“谢天谢地。”徐德海双手合十,对老天拜了拜,“老奴一直担心,你与宣平侯不对付,若是吃了亏……”
他忽而觉得自己说错话了,又扇自己一巴掌:“咱们不说这些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陛下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徐德海温声哄着姬瑶,扶她躺下,“太医说陛下龙体虚弱,太傅已安排罢朝七日,陛下赶紧趁这个机会好好修养,再睡一会吧。”
回到大明宫,极度的放松之后就是前所未有的疲惫感。
姬瑶想睡,心头却有忧虑,瞥了一眼外殿,细声问:“外面情况怎么样了?”
徐德海道:“叛党已被押入大理寺审查,没多久就会转刑部了,宣平侯全权负责此事,陛下大可安心。”
“嗯。”
姬瑶缓缓闭上眼睛,满怀心思逐渐放下。
有秦瑨在,她倒是安心……
*
秦瑨处事一向雷霆手段,不过用了三日,朝廷叛党全清,宁王亲眷俱被诛杀,镇国公府和汝阳侯府接连陨落,牵扯有品级官员三十五人,抄家流放,一律重典处置。
清理叛党的奏章送到御前时,姬瑶已身体大好,整个人容光焕发,美如艳瓣。
江言立于一丈外,试探道:“陛下是否要封赏宣平侯?”
“那是自然。”
姬瑶端坐在偏殿案前,一身朱红缭绫曳地裙,外罩金丝大袖衫,娇俏的眉眼含着笑意,仔细臻赏着奏章上的字迹,“朕流落在外,若不是宣平侯相护,朕的命早就没了。朕不仅要封赏他,连同陇右军的将士们,朕都要逐一封赏。”
江言面上浮过一抹异色,笑道:“陛下仁义,乃是我朝大幸,但老臣还是要多说几句。封赏陇右军是犒劳我朝将士,彰显皇恩浩荡,理所应当。但对秦瑨的封赏,陛下就要有所考究了,他已贵为朝廷一等侯,差不多了。”
姬瑶一滞,抬眸对上江言的目光。
这目光暗含揣度,满是睿智,还有对她的期盼。
往日她讨厌秦瑨,最信任的便是太傅。她身为太傅的学生,他说的字字句句,她都能在第一时间领悟。
而今这般提点,竟让她有几分不适。
“太傅的意思,朕知道了。”姬瑶微咬唇心,将奏章放在案上,思忖片刻,笑道:“传朕旨意,加封秦瑨为骠骑大将军,追食邑三千,赏黄金千两,陇右军赐御号嘉勇。”
“陛下圣明。”
如此一来,江言适才放心,垂首告退。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紫宸殿,姬瑶顿时敛了笑,心情骤然沉坠下来。
徐德海斟酌少顷,上前道:“陛下,这样封赏可以吗?宣平侯救驾有功,平叛得力,只加个武将虚名,给些金银,未免寒酸了一些。”
在他看来,陛下先前与宣平侯君臣不睦,偏信太傅,这并非好事。
眼下,正是与宣平侯和缓的好时机。
“朕怎会不知道寒酸?”姬瑶瞥了徐德海一眼,无力的倚在紫檀圈椅上,“宣平侯此举,堪能加官晋爵,但朕不能这么做。”
徐德海叹道:“陛下也怕侯爷功高震主?”
“这只是一方面,朕主要是害怕树大招风。你刚才也看见太傅的态度了,若朕执意给宣平侯封王,到时候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想想他会有什么后果?他站在朝中,那真真就成了众矢之的。”姬瑶扶案而起,走到轩窗前,轻轻推开窗棂,望向外面巍峨的宫城,“这个朝廷,不是靠一人就能撑住的,太傅和英国公再厉害,不也一样没找到朕吗?朕现在根基不稳,朕需要秦瑨,朕得保他。”
她的嗓音娇婉动听,细细一品,却平添了几分沉重的气息。
徐德海睨着她,心头忽生感慨万千。
她站在窗前,还是一如既往的模样,然而在他眼里,他那身娇体软的小陛下终于长大了。
徐德海情难自控,偷偷抹去几滴泪,叹道:“陛下远虑。”
姬瑶仰头凝着天际,眼神有一瞬放空,嗫嗫自语:“不过朕这样,想必他一定得生气了……”
她声音太弱,徐德海没听清:“陛下说什么?”
“没什么。”姬瑶转过身,催促道:“快让他们拟旨吧。”
“是。”
徐德海还没走出偏殿,姬瑶再次把他叫回来:“等一下,你先去叫内行司过来。”
自打姬瑶成为皇太女,先帝便培养了一批武功高强的死士,成立内行司,每人肩头皆有六角梅花烙印,誓死效忠未来女皇,直接听命于姬瑶。
不过姬瑶这些年心思一直不在朝政上,从没启用过内行司。
如今这是怎么了?
徐德海惊诧道:“陛下可是要……”
杀人那两个字,他没敢说出口。
姬瑶小嘴一撅,对他的反应甚是不满:“你怕什么?朕只是想让他们查个案,你速去叫人过来。”
“好好好,老奴这就去。”
眼见小祖宗又要发脾气,徐德海大气不敢喘,步履生风地离开紫宸殿。
没多久,便叫来了内行司总督头。
这人一身黑衣,头戴黑?面具,将自己全身上下捂的严严实实。
“陛下。”
他嗓音冷咧,半跪在地。
这些年来,姬瑶从没见过他的真容,只从声音和身材判断,应该是个俊逸非凡的年轻郎君。
她走到他身前,睇他道:“索凜,好久不见,朕要你去查个案。”
索凜抬起头,“陛下尽管吩咐。”
四目相对,他那双眼睛黑沉寡淡,竟有几分像秦瑨。
姬瑶的好奇心在这一刻勾起来,微微俯身。
索凜一怔,任由她摘掉了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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