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善道:“快!等下他就回来了!”任新正:“人这一生中总有一两次走偏的时候,所以才需要有导师。‘天、地、君、亲、师’,师就是为天地和君亲托底的那个人。力权这孩子家庭出身不好,负担重,他有这样的念头,不奇怪。所幸他还算是有点良知,没有对你下毒手。我们要教育他,惩罚他,但是……还是要给他一条出路。”吴善道:“要他认识到错误!我可以原谅他,但老天原谅不原谅,就要看他反省的程度了。”任新正:“你放心,我来处理。”吴善道:“那行,你出主意我执行,责任也得一半一半,钱也是。反正你记得无论我以后恢复得怎么样,以前的事我全部都不记得了。”任新正:“你怕他再加害你?”吴善道:“他要是再害我,就说明他没救了。我不记得,是为了日后好相见。”任新正冲吴善道一作揖:“我要拜你为师。以前都没有觉得你这样道高一尺。我本来一直担心你脑子以后会糊涂,现在看样子你可能比以前还清醒。”吴善道清浅一笑:“脑子没问题,下面就是走了。你要把我治到生活自理。我不喜欢让人伺候我上厕所,尤其是女娃娃。你们怎么想不起给我个男护工?”任新正:“你要有点良心。幸亏是头头一直站岗。要是男护工,你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另外,我已经告诉所有人,头头是我女儿。”
吴善道错愕:“你!你!你!你怎么可以这样?那那那……那灵兰怎么办?”任新正笑:“我一直怀疑你惦记我老婆,看样子是真的。你不问我怎么办,你问她!”任新正弹了吴善道的脑门一下,这时赵力权走了进来,吴善道忽然作揖:“谢谢菩萨指点。”
冬至,下午4点家里飘着冬至汤的药香味。客厅里摆着两个大行李箱。任天真穿戴完整,拎着早上买的塞得鼓鼓囊囊的大包从楼上下来,冲厨房里喊:“阿婆,给我装份饺子和冬至汤,装保温盒里,我带走。”坐在客厅看报纸的宋亦仁抬起眼,透过镜片上面的缝隙看着任天真:“你这是一晚都不多住?那边收拾好了?”任天真:“嗯。”宋亦仁:“我们开饭早,你把年饭吃了再走也不迟。”任天真:“不了。”宋亦仁:“你去给头头送饭?”任天真瞥了一眼坐在一旁的任新正:“我不想她孤孤单单一个人有上顿没下顿。”宋灵兰听到这句话,坐不住,直接起身走进厨房。张继儒包好食盒提出来:“你先吃一口再去吧。”任天真拎起袋子,拖着两个箱子头也不回就走了。
任天真把食盒和新买的大包给田星星:“里面是她要的换洗衣物,还有笔墨纸砚。笔墨你给她留在医院。她得空就写。还有一双棉鞋,你让她穿上。”田星星:“你真的不去见她?”任天真扯扯嘴角:“下次吧……我没有勇气……她看到我估计也不好受……”田星星:“你们俩真是……造化弄人。”任天真:“你快去吧,冷了就不好吃了。”
田星星把食盒递给孙头头:“喏,晚饭来了。”孙头头坐到长椅上,打开食盒,饺子还冒着热气,一愣:“是……他送的?也不知他喝上冬至汤没有。”田星星看着好难受。
孙头头捧着保温罐,走到走廊尽头,看着窗外的月亮:“‘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天真,这是你教我的诗,你说,是你学过写相思的古诗里最美的一首。你当时还给我出题,说日本有个很有名的作家也借月表达情感,我问了你好久你都不肯告诉我那句话是什么。现在我知道了,‘今晚的月亮真美’。”孙头头端起保温罐,看着月亮喝了口汤。田星星站在一旁,叹了口气,假装没看到孙头头下巴上一闪而过的水光。
任天真默默站在拐角处,偷偷看孙头头的背影,泪流满面。
冬至汤上桌,饺子也圆滚滚,看上去就很好吃。但整个餐桌一片寂静,只有吃饭的声音。宋亦仁:“过节,不是给我上坟,能不能不要板着个脸?饺子都不香了。”宋灵兰:“不吃了?不吃碗给我。”宋亦仁赶紧护住自己的料碟,又夹了个饺子:“好凶。”宋亦仁又踢了踢任新正:“你!怎么也不说话?”张继儒一筷子饺子伸进他嘴里:“食不言,寝不语。快点吃!”宋亦仁撇撇嘴,负气也不说话了。
宋灵兰快速喝完冬至汤,把自己的碗筷收好:“妈,之前的羽绒被收在哪了?我今天找了半天都没看到。”张继儒:“我让天真带走了。怎么,你也要?”宋灵兰:“我以后就搬到手法室住了,再买两床被子吧。”说完,宋灵兰就直接走回手法室。任新正一言不发安静地吃饭。张继儒看着宋灵兰的背影叹了口气。
大冬天的屋子里格外冷。赵力权走进屋子,发现门窗大敞,随手关上门,然后准备去关窗:“任师,您找我?”任新正:“敞开天窗。”赵力权一愣,站在床边。任新正:“坐,来泡茶。”任新正和赵力权面对面而坐:“今天你泡。”赵力权看着眼前一片复杂的泡茶器具,顿时错愕:“我不会。”任新正:“不会就要学。先烧水洗茶。”赵力权有些手忙脚乱地在洗茶泡茶。任新正一言不发。赵力权:“任师今天找我来,是有事?”任新正依旧不说话。赵力权给任新正递过去一杯茶。任新正并不喝,却示意赵力权:“品一品,茶怎么样?”赵力权喝一口,有些不好意思:“我没有这个根基,喝不出好坏。”任新正:“茶喝不出好坏没关系,做人知好歹就行。”
第37章
赵力权一震,倒茶的手抖了一下,水倒到桌面:“老师这是有话想跟我说?”任新正把杯中茶饮尽,再把杯子递到赵力权面前,赵力权又续杯。
两人就这样杯来盏去,静默无声。赵力权忍不住开口:“师父,您想说什么,请明示。”任新正把杯中水喝了:“你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赵力权:“我不知道您想听什么。”任新正:“人是由哪两部分构成的?”赵力权犹豫片刻:“好……坏。”任新正品一品:“也对。就是阴阳嘛!”赵力权紧张地捏紧了裤缝,沉默不语。任新正:“人这辈子会有很多次邪念,连婚姻关系中都可能有亿万次想要杀死对方。但你去找枪的时候,看见窗台上有一朵玫瑰,又会想到摘下玫瑰送给对方。”赵力权:“老师,恕学生愚钝。”任新正:“人只要有良知,都不会走得太偏。你心里要有什么事,现在跟我讲,老师帮你承担。你要是自觉没有偏颇,就可以回去了。”赵力权心里翻江倒海:“并无……”任新正指指天:“你讲的每一句话,都有后果的。想清楚再回答。”
任新正语气已经很严厉了,开始自己动手倒茶。三九天里,赵力权额头上出了密密的汗珠。
任新正倒是喝得很松弛:“你的导师吴善道在我办学的时候,抄了一首诗送给我,我放在书柜里了,你拿出来。在第三个抽屉。”赵力权把一个卷轴抽出来。任新正:“你读一下我听。”赵力权:“善恶无佗在所存,小人君子此中分;改图不害为君子,迷复终归作小人。良药有功方利病,白圭无玷始称珍。欲成令器须追琢,过失如何不就新。”任新正端起茶杯喝茶:“好诗啊!北宋邵雍的《诫子吟》。好诗!”赵力权看着眼前茶杯里打着旋向下沉的茶叶,神情挣扎,满头大汗,最终下定决心:“任师,我做错事了……”
任天真埋头整理医案,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热情何”:“喂,何大哥?”短暂收留过任天真和孙头头的小镇中药店何老板站在柜台前,肩膀夹着手机,手上一刻不停地称重药材:“神医啊,江湖救急!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好多人感冒,我都是按之前看流感的方给大家抓的药。但这次总也不见效,牛伯伯都咳了三四天了,高烧不退。今天都喘不上气咯!”任天真:“牛伯伯是什么症状?你开了什么药?”何老板:“中药店里的病人老少都有,不少人都咳个不停。就是奇怪啊,有的发烧,有的咳嗽,还有的说嘴里吃不出味道。我这里有银翘散、人参败毒散、荆防达表汤、葱豉桔梗汤、葳蕤汤这些,但是哪个方都不太管用。诶桃子,你怎么也来了?”桃子小跑进店:“何叔叔,奶奶在省城感冒了,爸爸送她去省城医院,那里人排队都排到大街上,根本挂不上号,爸爸说回来找您怕是还好得快些。”何老板:“好好好,你去找阿姨,让阿姨去看奶奶。”何老板擦了把汗,抓着手机走到另一边,继续跟任天真说:“小神医,你还要不要来坐诊!我都忙不过来了,也看不好。你在我们镇最有权威,大家都信你,你要是来了,他们的病就能好一半了!”任天真想了想:“好,我这就过来。”何老板:“一个人怕不够哦!你要不要把你女朋友一起带来?”任天真:“她有别的事,过不来,我一个人就够!”
书房里,宋亦仁点着香,认真地打着年卦。宋亦仁看着桌面上的签,写写画画,眉头皱起。张继儒:“怎么了?”宋亦仁:“卦出来的五运六气不好,我们要多备一些防大温的药材。”张继儒:“好,我跟灵兰说。”
赵力权低垂着头,说完所有内容,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任新正:“力权,这是很严重的事你知道吗?”赵力权痛哭流涕:“师父,我知道错了。吴老师之前说,希望我回到师承班去,让我不要忘记我的本心。我一直在想我的本心是什么,我想要当医生,想要让家里人都过上好日子,但是都回不去了!”任新正:“你这哪里是当医生的事!你是连人都当不好!我现在报警,你就进去了你知道吗?你这一辈子就要背着刑事责任,你父母,你族人,都会因为你而蒙羞!”赵力权扑通就跪到地上,泣不成声:“老师,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回不了头了!”任新正深深吸一口气:“你去自首吧!”赵力权抬起绝望的眼睛:“老师!”任新正:“做错事,总要承担的嘛!做的时候有胆气,承认怎么没有胆了?”赵力权伏在地上给任新正磕头。任新正:“你拜我也没用啊!你自己做的事嘛!你自首,判得还轻些。你要我告发你,你不是判得更重?”赵力权只一味磕头。任新正:“我已经知道了,不能装不知道啊!那要么这样,你现在也把我打到失忆,这样就只有天知地知你知了。没人知道。”赵力权:“老师,我不敢了。我不能一错再错。老师救我!”任新正:“我就在救你呀!你赶快去自首。自首以后,我给你送饭。”
赵力权抬起头,用袖子擦擦泪水:“谢谢师父指点。我再给您磕个头。”赵力权咚咚地磕三个响头,站起来往门外走。任新正:“你这是恨我了。”赵力权很诚恳地说:“没有。我是感恩师父。这块石头压在我心上好久了,一直不得喘息,谢师父给我一个忏悔的机会,我轻松多了。”任新正:“轻松就去吧!我会去看你的。”赵力权一鞠躬,转身出门。
赵力权在楼下立定片刻,然后回望任新正窗口。任新正示意他去吧,赵力权一抱拳,果断走进人流。
任新正拿起手机对电话里说:“看见他了吗?”伍宇:“看见了。”任新正:“你跟着他。”任新正挂断电话后看着茶盏上升起的袅袅白烟。
伍宇隔了二三十米跟在赵力权身后,赵力权失魂落魄,完全注意不到身边的人,他走到派出所门前,看着派出所的大门出神。片刻后,赵力权抬脚向派出所走,刚迈步又退了回来,焦躁地在派出所门口来回踱步,内心里天人交战。赵力权怪异的行为引得好几个路人侧目而视,甚至引得派出所内的民警都好奇地要出来询问。赵力权看到派出所内有人要出来,立刻转头快步走开。
站在不远处的伍宇立刻给任新正打电话:“任师,他没有进派出所。”任新正:“他去哪了?”只见赵力权拖着脚步往前走,看到前方的路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开始加速,不顾车流横穿马路。伍宇赶紧小跑几步跟上:“他沿着大路往江边走。”任新正:“你继续跟着。”
天都快黑了,湿漉漉的伍宇把湿漉漉的赵力权绑起来带进任新正办公室。任新正:“怎么回事?”伍宇:“他跳江了,我把他捞回来了。”任新正:“你去拿套干衣服来,你们都换上。”
伍宇离开后,任新正大怒:“混账东西!你!都有死的勇气!却不肯认罪!到死都还侥幸!”赵力权哭得昏天黑地。任新正等赵力权哭累了,对他说:“去!换身衣服!”
赵力权换上干净的医道传承班的衣服,如丧考妣地站在任新正面前,羞愧地站不直身板。任新正:“站直了!”赵力权像被抽筋扒皮一样不能直立。任新正:“你连死的勇气都有,却害怕改过自新?”赵力权:“老师,我没脸了,没脸了!”任新正:“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那个混账的你,已经掉进江里死了,现在站在我面前的赵力权,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力权。你有没有信心?!”赵力权又开始哭,摇头:“老师,我回不去了……”
任新正掏出一张卡,拍在桌子上:“你确定就30万是吗?我借给你,你去还上。还上账以后,你就轻装上阵,好好做人。”赵力权被桌上的卡惊一跳:“老师?!”任新正:“培养人才不易,要经过重重考验,很多人考着考着就挂科了。所以人要有老师,要结伴同行,掉队了,旁人拉一把,接着走。希望你接受这次的教训,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从明天起,你回医馆来上班,发基本工资,你就老老实实做好药工,没得选。不要说什么当医生,把工匠精神先学好再谈别的。”赵力权毫不迟疑跪下磕大头:“任师,我已经不奢望自己还有天医星了。您能收留我做药工,我已感激不尽!”任新正:“不要动不动就跪。男儿膝下有黄金。你好好做就是。天真现在住在阿公家,他刚收拾过,你问问他那里还放不放得下一张床。那边全是药材,未来还会进不少药材,你白天医馆上班,晚上理药也是学习。”赵力权有些迟疑。任新正:“去呀!”赵力权:“房子我倒是还有得住。我租了一套,刚付了三个月租金……”任新正:“那你犹豫什么?”赵力权:“我有一事不明,恳请老师指点。”任新正:“说。”赵力权:“老师,您教我们,诚则明矣,明则诚矣,做人第一就是诚。我跟随您多年,近距离观察您,我实在是想不通……”任新正:“想不通什么?”赵力权:“想不通您和头头……您不像是会做出……”任新正:“我也是凡人,既是凡人,都会有迷。因受过凡人苦,方能纳你之失。说到底,我们都会犯错,人这一生,都在补过中日臻向好。贵有自知,还能自省,而后自强。”赵力权鞠躬:“谢谢老师教诲。”
任天真站在人民医院楼下的花园里,抬头看特护病房所在的7楼,拨通孙头头的电话。特护病房外的走廊上,孙头头握着手机,不忍心接。任天真很有耐心,一个接一个给孙头头打。孙头头终于接起电话,故意装出很有精神的语气:“喂,我滴孙,找我什么事?”任天真:“头头,我要去义诊小镇一趟。”孙头头:“怎么了吗?”任天真:“那里最近流感盛行,药铺老何让我过去帮忙看看。”孙头头:“哦……那你什么时候回来?”任天真:“尚不知。若是顺利,三五天,若是有难处,怕要十天半个月。”孙头头那边五味杂陈,不知说什么。任天真:“你,要记得跟杨小红换班,我也拜托了伍宇,他会加入轮替组,他也很可靠。”孙头头:“知道了……谢谢……”任天真:“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我阿公的老房子吗?我在那儿收拾了个房间,钥匙就在门口水表箱里,你要是累了,又不想回家的话,就去那儿吧。不要总麻烦星星。”孙头头:“嗯。”任天真:“没其他事了,我还要准备一下,挂了。”孙头头那边一阵沉默:“好,注意安全,再见。”任天真:“头头,等一下!”任天真想了想,在手机上用摩斯密码敲出了“I MISS U”,说道:“留个谜语给你,好了,这次真的再见了。”孙头头挂了电话,站在窗边往下看,隐约能看到一个转身离去的身影,她红着眼圈,挥了挥手,然后轻声自语:“收到。可是,我不知应不应该挂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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