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车身微微一震,车轮碌碌,已向前行去。李寻欢倒觉得有趣,仔细打量黛玉片刻,笑道:“你不怕么?”
黛玉意外地眨眨眼,反问道:“我怕什么?”
李寻欢道:“事关生死性命,必得要问个清楚——这不是你说的么?”
黛玉听他提起当日自己质问他的事,脸上一红,却又不禁好笑道:“怎么我说的话,表兄倒记得清爽!”
她原本不是薛宝钗那样的女孩子,为了怕人说一句轻狂,偏要作出少年老成、端庄稳重的模样来。加上又跟这位表兄相处日久,不知不觉的已当作真正的亲人看待,言谈中也就随便了许多。不想李寻欢听了,倒似意外般顿了顿,才笑着叹道:“终究还是个小女孩罢了!”
黛玉笑道:“这话旁人说我,我也不服,只在表兄面前,我就认了我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儿,也没什么丢脸的。不过表兄为人,我如今也略知一二了,你休想唬得住我。”
李寻欢不由笑道:“哦?”
黛玉见他满脸都是纵容的神色,好像真把自己当小妹妹看待,心中一暖,语声也放得温柔下来:“你这个人,若待别人好,就一门心思的为人着想,再无变卦的。我还有什么可怕的?”
李寻欢似没想到她说了这么一番话,一时竟怔住了,蓦地马车一颠,忍不住咳嗽起来。
黛玉初时还当他尴尬掩饰,看了一阵觉得不对,也顾不得许多,上来扶住了他,轻轻在他背上拍着。李寻欢虽是咳得难以自抑,却还是往旁边让了让,用衣袖捂在嘴上,转过头去。
黛玉见状,忙取出自己手绢递过去。李寻欢又咳了一阵,强压着止住了,终是没接,只倚在车壁上喘气,却露出个自嘲的笑容。
看着他的笑容,黛玉不禁心里一痛,定了定神方低声道:“只是……表兄也有一桩不好处……”抬眼见李寻欢神色平和,像是认真在听自己说话,便也点了点头,继续道,“你自己的事,不教别人知道,你待别人有多好,也不告诉别人,难道你……你就不愿有个……知己……么……”
第22章 章二十一 交心
一句话说完,黛玉已不禁红了脸,又怕表兄误会,强撑着续道:“你……你心里明明就有二姐姐,到现在也放不下她,为什么……”
李寻欢目视着她,仿佛不为所动,但黛玉已知道他性情深沉,虽然神色平和,目光却瞬间冷了下去。只听他道:“你听谁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语气淡得令人分辨不出是伤心还是气愤。
黛玉并不解释,这些时日以来,两位血缘远得几乎要忘却的兄姐对自己的关心照拂,却一一涌上心头。她自幼多情,极易伤感,又哪里禁得住眼前人的痛楚,不知不觉已流下泪来,抽噎着道:“你、你见她这样……她一点都不快活……你为什么还不带她走?……”
说了不几句,已泣不成声,也不知心中为何会如此酸楚难禁,仿佛把这近年来积攒的难过都一泄而出。正哭得尽兴,忽觉有人轻轻抚摸自己头发,耳边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
她这才猛省自己失态,忙着收泪,恰见绢子还在手里捏着,便慌慌张张地擦脸,只觉平生从未如此尴尬过。李寻欢却已恢复如常,含笑望了望她,便道:“别擦了。一会儿眼睛肿了,不好见人,你又要懊恼。”
“见人?”黛玉讶然道,“你带我去见什么人?怎么也没对我说?”
李寻欢笑道:“我还等着你问呢,谁知道你说了几句话,就哭起来了。”
黛玉本就羞惭得不敢抬头,听他一说,脸上如烧起来一般,半天才挤出声音道:“你……你这人……”
李寻欢看出她窘迫,不再打趣,只接着前面话头道:“你父亲当初颇受圣眷,现在身后如此,朝廷也不会不管的。”
“朝廷?”黛玉又是一惊,半天才想起,眼前这人也曾在朝中为官,说不定仍有人脉,可以直达天听的,心里倒有些说不出的异样。在她心目中,眼前这位表兄是个淡泊名利、行迹林泉的名士,也是在江湖中叱咤风云的侠士,唯独那江湖人几乎人人都挂在嘴边上的“李探花”,并未在她心里留下半点印象。
她不由得又想起当初和贾宝玉在闺中谈笑,听他骂那些为官作宦的都是“禄蠹国贼”,听他说只愿混迹于闺阁之内,绝不涉足功名。这样的念头在贾宝玉、也在她心中根深蒂固,哪怕在贾府大厦倾颓之际,也不曾想过可以借助什么人的力量,翻身起复。
不想就是这个丝毫不以功名为念的表兄,为了自己之事,竟要去与那些令人鄙夷的官场中人打交道,也怪不得他之前只字不提。——黛玉这般想着,胸中百感交集,也不知是酸是甜。
李寻欢自不知道她转了这许多念头,不一时见车停了,出去与铁传甲交谈几句,便独自离去。铁传甲则打了车厢帘子,咳嗽一声,放缓了声音道:“表小姐,少爷请你下车来等他一会。”
事到此时,黛玉也颇有些好奇之心,闻言下了车,见正停在一座酒楼门口。她自七岁入贾府寄居,便没再出过门,心里不免忐忑,但更多的竟是跃跃欲试的惊喜。
那眼前楼阁足有三层,顶上飞檐如翼,衬着湛湛青天,一派富丽堂皇。楼中隐隐传来丝竹之声,更显得既繁华、又不失雅趣。临进门时,黛玉不禁仰头看那牌匾,见黑亮漆底上三个金色大字,写的是“不扫愁”,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酒名‘扫愁帚’,又名‘钓诗钩’,此处的酒却不能扫愁,想必那诗也无从钓了。”
那酒楼伙计本在前引路,听了她自言自语,便转头笑道:“姑娘见识不凡,咱家这名号取的正是这个意思,一点儿也不差!”
黛玉原本不与这些人搭话的,这时觉得有趣,也道:“莫非你家不卖酒?”
那伙计道:“姑娘这话说的!酒楼不卖酒,还叫什么酒楼不是?姑娘也是不知,咱家的太白醉,正是满京城闻名的好酒!多少客人专一来光顾,就为了一醉呢!”
黛玉奇道:“那你这牌匾是什么意思?”
那伙计引路进了雅间,边作着样子、在那光洁不染尘埃的八仙桌上拂拭几下,边笑道:“不瞒您说,来到咱家的客人,除了熟客,又或是慕名而来的,多半都像姑娘这般,见了这牌匾好奇,想要一探究竟的。您想,这‘不卖酒’的酒楼里的酒是何等味道,不得要亲口尝一尝么?”
黛玉听他把这拗口的话说得无比流利,心知是解释得熟练了。又想一座酒楼而已,取名也有这么多说辞在里头,自己长年深居闺阁,对世事一概不知,未免有些坐井观天,不知天下之大了。
正思忖间,那伙计已听铁传甲的吩咐,送了清茶小点进来,见再无别话,就退了出去。黛玉望着那杯中茶水,金黄清亮,更兼一股若有似无的芬芳,正是当季秋茶,比在贾府中所见也差之不远,更不免低低叹了口气。猛地却听铁传甲赞叹道:“难怪少爷一直说,表小姐是世间难得的才女,果然博学!”
黛玉目光一闪,轻挑眉梢道:“铁大哥也来打趣我么?”
铁传甲忙摇手道:“我说的是真心话!少爷当年写这牌匾时,就和表小姐方才说的一模一样!”
黛玉一怔,不由问道:“你说这酒楼的牌匾,是表兄写的?”
铁传甲笑道:“若不是知道表小姐不知情,我还真以为是少爷告诉你的了!这是少爷会试之前,跟一帮举子在这里会文,一时兴起写的。当时那老板还不当一回事,等到少爷中了进士,他就赶着把这副字做了新牌匾,逢人便说‘这是李翰林给我们家写的’,很是风光得意呢!”
黛玉不禁一笑,想像着当年表兄风华正茂、恣意挥洒之时,正自出神,见隔扇门一开,正是李寻欢走了进来。
“有些不凑巧,”不等黛玉发问,李寻欢已开口道,“还要多等一阵。你要是累了……”
“我不累。”黛玉笑着打断他的话,“都是表兄一个人在忙,我有什么累的?”顿了一顿,又道,“倒是你……”
“我又有什么?”李寻欢抬了下眉梢,仿佛毫不在意般道。黛玉只想着方才在马车中他那阵咳嗽,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忽听门外一阵脚步声响,跟着伙计的声音道:“客官,就是这里。”
第23章 章二十二 皇帝
黛玉还只道表兄方才请的人已经到了,转头却见李寻欢露出讶然的神色,过去一步开了门,眼看着个约摸四十岁出头的男人踱进房来。只见那人身量比李寻欢略低些,但甚为魁梧健硕,一张四方脸,颔下微须,很有些不怒自威的气概。
“你……”李寻欢盯着那男人看了半晌,见身后再无人进来,便向铁传甲使个眼色,见他和那伙计一同退出,知趣的掩了门,方叹了口气,躬身一揖下去。那男人却适时伸手,托住了李寻欢的手臂,笑道:“你看你那个不情不愿的样子!”
李寻欢听那人打趣,也就一笑站直了身子,问道:“你怎么亲自过来了?”说着却不为黛玉引见,只请那人坐了桌旁上座。
黛玉细心的人,见有人来已起身站在一旁,又看见李寻欢虽神色不明,方才那一礼正是个郑重无比的长揖。心想这世间能让表兄这样人行礼的,必不可等闲视之,便自己安安静静过来,向那人恭谨蹲身万福。
那人似正想答李寻欢的话,见状不禁放声笑起来,对着李寻欢道:“这就是林海的女儿?果然有些个机灵劲儿!”
黛玉听了,心下了然,此人正是表兄要托付之人,连自己身份都已知晓,当下更为谨慎,只是垂着头不发一言。
那人却毫不见外地挥了挥手,道:“这种地方,都别叙礼了,麻烦得很。”看着李寻欢与黛玉两人坐了,又笑道,“多管闲事的李二,这脾气倒是没怎么变。”
黛玉听李寻欢“咳”的一声,小心翼翼抬眼看时,果见他脸上神情又是无奈,又是好笑,仿佛被这一句“李二”叫得有些尴尬。又听他道:“林海和我母亲同族,这是我亲戚的事,我怎么不管?”
那人“哦”的拖了个长声,目光似在李寻欢和黛玉身上来回打量一阵,笑道:“原来你们还是表兄妹,很好,很好!那你管林海叫什么?舅舅?当初也没听你提过……”
“我跟林……大人又没有打过交道!”李寻欢似是忍无可忍地打断他,皱眉道,“我看你今天很闲!”
“说什么呢!我那儿一大堆的事忙不完!”虽是被李寻欢抢白,那人却毫不在意,甚至还顺手抹了抹唇上黑亮的髭须,才悠然道,“也就是你李二有这个面子,我听他们一提,就赶着出来了。”
李寻欢的神色缓和了些,摇头道:“这事你一听就明白,何必还出来一趟?”
那人嘿嘿一笑,竟露出些促狭的神情,缓缓道:“你我相识多少年了?这还是你第一次求我,我自然要当面讨你的谢礼。”
黛玉自知插不上话,只在一旁静听。虽然两人只提了父亲林海几次,并无一句落在林家产业之上,但听那口风轻松之意,竟像是事情只在指掌之间,并没有一点难处。想来眼前之人权势极大,却又和李寻欢是旧交,彼此并无上下尊卑之分。细细想来,不但那人身份必定令人吃惊,而李寻欢与他的交情,更是匪夷所思。不由暗自思忖:“表兄待人如此……教我如何才能报答?”
李寻欢却沉吟道:“你……要我做什么?”
那人着意望了他一眼,大笑道:“我若叫你回翰林院,你是不是会撒腿就跑?”
李寻欢哼了一声,苦笑道:“你既然知道,何必还来问我!”
那人仿佛就爱看李寻欢这般模样,探过身来拍着他肩,笑道:“你不晓得,那帮书蠹虫们,当初挤兑过你的,如今胆小得要命哩!”
李寻欢挑了下眉梢,道:“莫非你……”
那人道:“还用我吓唬他们!你不是跑出去混江湖,得了个什么名号,又是什么‘例不虚发’,他们吓得要死,在翰林院供了个先师孔子的牌位,早晚烧香。我叫人偷偷去听他们叩拜,原来祝祷的是‘谢同僚不杀之恩’!”话没说完,自己已忍不住,捧着肚子放声大笑。
李寻欢从鼻子里“嗤”的喷出一股冷气,转目却看见黛玉已笑得掩了口,只不敢出声,自己想了一想,也不禁露出笑容来。
黛玉虽小心在意,不教自己有半点失态之处,一双眼却忍不住瞥向李寻欢那边。从那陌生男人进门她便已发觉,表兄在那人面前颇与平时不同,说不出的轻松随性,几乎有些“不讲理”一般。就是回想往日,自己在长江之上初见他的时候,也没见过这样的举止神态。黛玉自己是细心聪敏之人,已明白李寻欢固是待人温和有礼,其实眼下这般率性,才正是他本色。
她在一旁痴想了半天,待回神之时,却听那人正问道:“你今年多大?有四十了吗?”
李寻欢哼道:“干什么?我没你那么老!”
黛玉听得忍俊不禁,想着那人可能的身份,又不敢笑。又听那人道:“老大不小的了,也不成个家。听说你把李园也送人了?”这两句话说得轻描淡定,却引得黛玉心里猛然跳了两下,心想这是表兄平生伤心事,怎么在此时提了起来?
李寻欢果然掩饰般地咳嗽一声,道:“你出来就是问我这些事的?”
这话已是相当不客气,那人竟还笑吟吟的,从桌旁起身,慢慢踱了两步,才道:“林海的事好办,贾氏欺这林家小姑娘是孤女,吞没她家产,自然要如数发回。只是你李二号称一诺千金,答应我的事,可不许反悔!”
李寻欢怔了怔,道:“我答应你什么了?”
那人忽然正了神色,道:“李园是你家祖居,又有先帝御笔题字,不可转送他人,你给我把它收回来!”
李寻欢果然大出意料之外,半天才道:“这……恐怕……”
黛玉却突然觉得一阵快意,想当年表兄将李园送给堂姐作嫁妆,原是一番好意,谁知那龙啸云不识进退,居然当真把堂姐的产业据为己有,还改了个俗不可耐的名字,真真是小人得志。倘若李园能物归原主,实为大快人心之事。
那人似不愿李寻欢继续推托,长身站定,一字字道:“李二听旨!”
黛玉心里一震,虽早已猜到七八成,但得知眼前之人果真是当今皇帝,还是三分惊讶,倒有七分不知名的恐惧。一时间竟忘了叩拜,转目盯着李寻欢,似想听到他的指点。
李寻欢则毫无惊慌之色,只从椅中站起,带着些恼意瞪了皇帝一眼。
黛玉脑中一片混乱,居然还偷空想到,这世上敢瞪皇帝的人,除了这位表兄,怕也找不出几个来。
皇帝倒毕竟是和李寻欢相识多年的,猛省自己口误,清了清嗓子,重新道:“李瑛听旨。”见李寻欢还站在面前,催促道,“跪啊,快着点!我家里还一大摊子事等着呢!”又瞥了一眼黛玉,笑道,“小姑娘,你也一起。”
第24章 章二十三 赐婚
黛玉得这一句话,反倒大大松了一口气,过来低着头跪在皇帝跟前。听李寻欢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终于也跪到自己身边,一颗砰砰乱跳的心也平静了些。
皇帝“哈哈”笑了两声,仿佛很得意似的,开口道:“前两浙巡盐御史林海一应家产,着户部查清,发还林海之女林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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