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章十七 梅花盗
自那日起,黛玉倒像是抛尽往日闲愁,脸上多了几分笑容。除去每天早晚吃药,梅二先生五日一来看脉行针,倒有多一半时间都是她往书房去,在那里一待就是两三个时辰。雪雁被她派了去那少年阿飞处,也只有紫鹃知道,她是从那梅二先生手中借来《怜花宝鉴》,一卷接一卷地读个不休。
“黄莺久住浑相识,青雀西飞竟未回。”读到忘情处,黛玉竟抬头向紫鹃笑道,“这一联对得倒也工整。”
紫鹃无奈地瞥了一眼正坐在对面厢房中、同样读书读得如醉如痴的梅二先生,才道:“是是是,这书果然是妙得很,这么一会儿,你都夸了三五回了!我看你呀,也快和……那位一样,疯魔了。”
黛玉也不由得失笑,跟着又道:“医术什么的,我是不懂,不过这怜花公子的笔记着实好看。你看他这一联,上句出自戎昱,下句则是李义山的,也难得他博览群书,集成佳句。而且据他所说,每一句又各自对应一式武学,想必演出来也是极妙的,是以当年那位朱家千金也脱口赞许呢!”
紫鹃是听她讲过宝鉴中的笔记内容的,不禁奇道:“你不是说那朱家千金心有所属,任凭怜花公子如何追求,都未曾假以辞色么?”
黛玉点头叹道:“我如今也后悔了,早知道就不该先读后面那一卷,偏偏梅二先生说,这一卷里有几个医方,他还要仔细参详,害我都是倒着读过来的!这一卷里的笔记说的都是怜花公子刚遇到朱家千金时候的事,以他的文采武功,博学多才,要博得一声赞叹,又有何难?”
紫鹃一边笑,一边推她一下,道:“你看你,真是入了魔了!你若当真敬佩这位怜花公子,何不就拜在他门下,当个再传的弟子怎样?”
黛玉知道这话只是玩笑,便也发哂,过了片刻,却慢慢放下书去,也不知思忖些什么。
向晚回房之时,却见雪雁也回来了,脸上神情有三分亲热,倒有七分掩不住的兴奋。紫鹃过去就用手指点着她额头道:“野了这么几天了,还不足意?是不是要姑娘把你送给那位飞少侠就好了?”
雪雁的脸顿时通红,跺脚道:“你胡说什么!人家替你们去刺探军情,你倒站干岸说闲话!让姑娘评评这个理!”
黛玉看她羞恼得有趣,忍不住笑道:“我怎么不记得要你刺探过什么来着?赶明儿你被人揭破了,可不要供出我们来,和我们无干的!”
“姑娘!”雪雁又是一跺脚,索性转过身去。紫鹃笑了半天,终是过去拉她,口中道:“你去看热闹,究竟看出什么来,快给我们讲讲。没的进门就卖关子,教人心里痒痒。”
雪雁一得这个台阶,立刻又活氛起来,眉飞色舞道:“你们道那飞少侠是如何受的伤?原来是有个什么江洋大盗,说是看上了那位仙儿姑娘,想方设法要劫了她,被飞少侠半路拦住,救下了仙儿姑娘!”
“什么江洋大盗?”紫鹃瞥了她一眼,“说得跟书里边儿似的,还‘英雄救美人’呢!”
“可不就是英雄救美人!”雪雁听紫鹃说话,知是不信,便不服气道,“你没听说,那位仙儿姑娘可有个名号,叫‘武林第一美人’的!”
紫鹃“嗤”的一声冷笑,跟着翻了个白眼:“正经人家女孩儿,能教人取了这种名号?就让她当那个第一美人去!咱们姑娘,还有二姑娘,等闲人也没那个缘法得见!”
雪雁听了,不禁拍手叫好道:“这话真真说到我心坎里头去!那仙儿姑娘算什么?给我们姑娘提鞋也不配!”
黛玉听她两个一搭一唱,气得笑道:“说正经事呢,怎么又拿我闲磕牙起来!”
雪雁嘻嘻笑道:“我就说姑娘也是个好事的,非要听全了呢!”跟着又道,“听他们说,那江洋大盗还有个雅号,叫什么‘梅花盗’的。”
黛玉哂道:“一个贼罢了,没的糟蹋了梅花!”
雪雁道:“可不是!我听那飞少爷跟表少爷议论,说那梅花盗最擅用暗器,打的还是梅花形状,别人才给他取了这个名号,要说到行径,专一爱劫掠良家女子的,别提有多下作了!”
紫鹃忙推她道:“什么话!又在姑娘跟前混说!”
黛玉却沉吟片刻,问道:“你说那贼劫了仙儿姑娘,恰巧被飞少侠救下?”
雪雁凑近了她,面上带了神秘之色道:“姑娘也觉得蹊跷不是?她若还待在庄子里,只怕也没事,怎么可可的想起出门,还是大晚上的出门去?怎么又被劫了还能撞见飞少爷?难道飞少爷专门在路上等他们不成?还是那贼知道飞少爷走哪条路,专一要打那里过?”
这些本是黛玉心中疑问,被她一古脑地说了,倒觉得稀奇,忍不住笑道:“你倒聪明了许多,怎么就知道我要说什么了。”
雪雁忙摆手道:“这哪是我想的!是表少爷趁着那仙儿姑娘不在的时候,跟飞少爷说的。飞少爷还偏不信,两人闹得很不愉快来着。”
黛玉听说是李瑛的话,不知怎的,心里竟砰砰跳了两下,转念又想:“他何尝不知那仙儿姑娘的手段了?这却不与我相干的。”虽这般给自己开解,思来想去,却总是怕自己当日一言,又给李瑛添了莫须有的麻烦。
雪雁那边却仍然咭咭咯咯说个不休。原来那阿飞救下林仙儿,便将她送回兴云庄上,谁知龙啸云那一众朋友,也都是江湖有名的人物的,竟众口一辞,硬指阿飞是真正的梅花盗,借此来搏声名的。阿飞少年火气,登时与那些人动起手来,不免寡不敌众,只勉强从庄上脱身。林仙儿只说救命之恩不可忘,陪他前来梅花山庄求医。
黛玉听了先是惊讶,本以为阿飞必是和那梅花盗争斗时所伤,不想倒是龙啸云一伙。转念又想,连林诗音都说过,龙啸云是一门心思想出人头地的,因此结交江湖豪杰,要挣个侠义的名声,这些人见阿飞如此功夫,又是少年,哪能轻轻放过了他?心里不由得叹了一声,只恨林诗音遇人不淑,要是当年和李瑛成就了姻缘……
突然只觉得被人推了一把,醒过神时才见雪雁笑嘻嘻地望着自己,道:“姑娘又想什么呢?怎么脸都红了?”
黛玉白了她一眼,自己摸摸,便道:“想是这屋里地龙烧得热了些。这都快年下了,天气怎么反倒回暖起来?天时不正,不是好兆头。”
说着匆匆忙忙的,叫二人帮自己洗漱安歇。紫鹃和雪雁对个眼色,也不多说,脸上却都带了三分笑意。
其后几天,阿飞那边倒再无别话,只黛玉读完了怜花宝鉴中的笔记,登时觉得闲了,正寻思找点什么书看,一旁的梅二先生瞥她一眼,就把手中一卷书递了过来。
黛玉见那是宝鉴中第二卷 ,专述医药的,一时发怔道:“我看不懂这个。”
梅二先生倒毫不客气,瞪着她道:“不懂不会学?有我在这里,你还怕问不着人不成?”
黛玉奇道:“平白的我学这些做什么?”
梅二先生哼了一声,道:“你还打算在我家里住一辈子么?现下你病好了七八成,往后不过例行诊脉,用药调养,这等事我不耐烦做,你自己学会了,赶紧走人!”
黛玉往日住在贾府,最忌讳人提“寄人篱下”之事,若有人带了一分冷淡,她早想出九分厌弃来。谁知今日这梅二先生竟当面说了这番话,按她性子本要恼的,细品起来却觉得另有深意。又想自己将来一个人过活,总要有些技艺傍身,平素骄傲的性情,这时竟也收了起来,乖乖接过那卷书,埋头苦读。
她是何等的心思灵透之人,想当年不过十三四岁,诗词歌赋无一不精,遍数大观园中姐妹兄弟,也无及得上她的。何况如今下了决心,又兼之对这宝鉴主人自有一份钦敬,用心到处,倒真把那医书啃了下去。就连回房睡觉之时,似也在梦中印证医案。
如此忽忽半月有余,倒也无别话。一日黛玉闲了,偶然见紫鹃欲言又止一般,不禁好奇道:“你是怎么了?有话不与我直说,倒这样吞吞吐吐起来?”
紫鹃方笑道:“这不是看你读书用心,怕扰了你。只是有一事你也想想——今儿是腊月十三,按理早该张罗着过年了,难道你还要住在大夫里头不成?不如跟表少爷说一声,先回兴云庄,就是你还要梅二先生诊治,一个月一次也尽够了。”
她还没说完,黛玉已明白过来,一时却不吱声,侧着头沉吟。雪雁也上来道:“我们知道姑娘不惯寄住人家的,但如今就只二姑娘还能依靠些,她待你也十分好,总比我们这样出去,到处摸不着的好。”
黛玉摇头道:“我不是怕二姐姐弃嫌,就是你们说的,她为人如何,咱们心里清楚得紧,就住一百年也没个二话的。我要强也不在这一时,没的连累你们再跟我受苦。只是表兄那里……我跟你们打个赌:只要咱们提起回兴云庄之事,表兄必定再无二话,把咱们安安稳稳送回去,他自己转头就走——你信是不信?”
第19章 章十八 算计
雪雁和紫鹃听了,不由得对视一眼,似都想起林仙儿所说的李瑛那段往事来。过了片刻,紫鹃方叹了口气,道:“那怎么是好?”
黛玉想了想道:“大不了就赖在这里,我看表兄倒能自在些,也有朋友能说说话儿。”
雪雁道:“可那位阿飞少爷,身子也好得差不多了,他要走了,表少爷不又寂寞了么?”
黛玉笑道:“你不是说那位阿飞少爷对仙儿姑娘很是在意?我们若不走,表兄只怕一时也不走,仙儿姑娘防备着我,她怎么肯走?只要她不走,自有办法要阿飞少爷也留下。”
雪雁忍不住拍手笑道:“姑娘真是好算计!”紫鹃却瞥了黛玉一眼,道:“我只当你不会这些,原来也……”
黛玉叹道:“我何尝愿意使这般心眼!你看凤丫头使了一辈子心眼,又有个好下场不曾?只是如今我们别无旁物可以傍身,我并不想‘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罢了。”
三人商量得定,便将此事按下再也不提。雪雁是打着“帮忙”的幌子往阿飞那里去惯了的,回来便要咭咭咯咯,说一通林仙儿如何造作,这一日刚过午后,却慌慌张张地回房,劈头就问:“姑娘呢?”
紫鹃白她一眼,道:“姑娘在书房。你这又是怎么了,火上房一样?”
雪雁虽听她挖苦,却难得没有回嘴,只道:“可不是火上房!外面来了一群人,要找阿飞少爷的麻烦呢!”
紫鹃奇道:“是什么人?要找什么麻烦?”
雪雁喘了口气,道:“听他们嚷嚷,大约是跟兴云庄龙四爷结交的,硬要说阿飞少爷就是梅花盗。阿飞少爷那个脾气,再加上表少爷身边那位铁、铁大哥,两边人就快要打起来了!”
说着又要往外跑,被紫鹃一把扯住,问道:“他们打他们的,你忙什么?”
雪雁也不回头,反手抓着紫鹃就往书房跑,边跑边道:“我管得着他们么!我是怕姑娘一时心急过去了,先不说伤着不伤着,咱们姑娘的身份,是看得那种事的么?”
紫鹃想想,也就跟着她跑起来,兀自犹疑道:“姑娘又不是爱看热闹的……”
“哎呀你还不明白!”雪雁猛地停步,跺了下脚道,“这里头不是有表少爷嘛!你看这些日子,姑娘对表少爷……”
“说的也是。”紫鹃点点头,又奇道,“你不是说那些人找阿飞少爷的麻烦?关表少爷什么……”话说一半,自己也明白过来。既然阿飞和铁传甲都有动手的意思,以李瑛为人,绝无作壁上观的道理。而且正如雪雁所说,黛玉虽面上冷冷的,其实早对李瑛有一份关心。此时还真是怕她一时着急就赶了去,忙加快了步子。
及至书房,见黛玉已出了门,就站在外面,看着梅二先生与人不知说些什么。两人紧着过去,先护在黛玉身旁,再看对面那人时,原来是山庄干杂役的小厮。
黛玉一见她二人神色,便淡淡笑道:“你们也知道了?”
紫鹃提了一路的心,这才一口气呼出来,道:“可不是!这事咱们原也没法管,你还病着,趁早回房去,叫他们庄上的人去报官就是。”
那小厮早已认得她们,连连点头道:“紫鹃姐姐说的是!姑娘且去歇着,门上的张二哥已经去衙门报官了。这帮孙子平日里张扬就算了,还敢欺到咱们庄子里来了!”
梅二先生立刻瞪了那小厮一眼道:“小钱,胡说八道什么呢!谁叫报官的?”
那小钱急忙躬身道:“二老爷,那帮人……实在是欺人太甚,一进庄子就喊打喊杀的。大老爷不在家,李探花他们又是客……小的们商量着,还是报官的好……”
“我不是说报官不好,”梅二先生慢悠悠道,“我是说报官没用。那带头的不是赵正义么?那厮是个黑白通吃的主,他跟官府走得比咱们近,你叫衙门的人来,不是给咱们自己添堵心!”
他这么一说,那小钱也踌躇起来,半天方嗫嚅道:“那……那怎么办……”
梅二先生仿佛一直是那副醉不醒的潦倒模样,懒洋洋地打个呵欠,却斜了一眼黛玉,道:“我倒有个计策,就不知道你……敢不敢行?”
黛玉怔了怔,道:“我?我能干什么?”
紫鹃眼光一闪,早挡在她身前道:“我们姑娘可不比你们这些人,什么打啊杀的,趁早别拉扯她!”
黛玉不禁笑了笑,轻轻把紫鹃推到一旁,道:“咱们在人家庄上住着,如今人家有难处,咱们能帮,也该帮一把。只是我……”
梅二先生忽然也是一笑,便如偷了油的老鼠一般,将手中一卷书晃了晃,才递给黛玉道:“玄机尽在于此。”
黛玉低头一看,正是自己早已背熟的《怜花宝鉴》。
……
梅林另一边,阿飞的住处之外,两拨人早已僵持了许久。那阿飞手中不过是一柄又轻又薄的长剑,仔细一看和寻常铁片也差不了多少,但剑锋指处,竟没有一人敢当先上前。
林仙儿也正站在阿飞这一边,却离开他两步,像是不敢靠近,只是不断劝道:“你们不要打……这不过是个误会,为何不能把事情说清楚呢?”
旁边铁传甲立刻冷笑了一声,戟指指向对面一伙人,道:“你倒问问他们,当真愿意‘说清楚’么?”
对面为首的一个威武紫面大汉怒道:“你是什么东西!这里轮得到你说话么!”跟着指定了阿飞,对后面人道,“此人必是梅花盗同党,不可放过了他!大家齐上!”
“赵正义,你好不要脸!”铁传甲刚骂了一句,见对方已蜂拥冲上。心知阿飞一柄剑,再加上自己也难敌众,索性大踏步迎了上去。猛然间众人眼前寒光一闪,那赵正义正往前冲,硬是停住了脚步,一脸悚然的神色。
那一众人本来听他的号令,他这一停别人也都停了,仔细看时,才见他身前地面上斜插着一把小刀,最多不过手掌长短,已没入土中半截,离他的脚尖也只有一尺来远。
众人中有脑子转得快的,一想便知,倘若方才赵正义多跨了一步,这刀只怕已插在他身上了。寒冬时节,每个人的背上竟都冒出层层冷汗来。
“小李飞刀……小李飞刀……”赵正义喃喃自语了几遍,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小李飞刀,例不虚发——李寻欢,你这一刀差得也未免太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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