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房里有热茶,但是苦涩提神,并不甘甜,张夫人却尝不出苦味似地喝了半盏,而后慢慢搁下了茶盏。
姜青若品了一口,意外地抬了抬秀眉,而后毫不迟疑地仰首喝完了整盏苦茶。
“你不觉得苦?”张夫人道。
“酸甜苦辣,都是值得一品的味道,晚辈不觉得苦,”姜青若放回茶盏,笑道,“况且,这茶初入口是苦的,喝完之后,仔细回味,尚有一丝余甘。”
张夫人低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道:“小小年纪,花容月貌的,你能尝过什么苦头?”
姜青若也抿唇笑了一下。
如她这般年纪大小的姑娘,各有各的苦恼。
生在富贵之家的,最大的烦恼恐怕无外乎如何寻到一个如意郎君,贫寒之家的女儿,所求的也是吃饱穿暖,嫁个真心疼自己的男人。
而她经历得可谓丰富多了。
好在她有难得的勇气,遇到困苦时不会自怨自艾,也不会怨天尤人,总会在短暂地难过后,想尽法子去积极地渡过难关。
她没有去分辩自己有没有吃过什么苦头,而是若有所思地眨了眨长睫,忽地明白了张夫人的苦闷。
张家虽是张夫人主事,但她膝下并无嫡子,只有一个病弱的女儿和不中用的女婿,张家的生意,只得给与她并不亲近的庶子打理。
她每每来此求仙拜佛,必定是为她的女儿和小外孙女祈祷平安顺遂,而现在张夫人年事已长,不得不为女儿和外孙女谋划长远。
所以,她提的条件,要买家给张家嫡女留有船队的一成干股,是在考虑,万一她不能再照拂女儿,不中用的女婿根本难以指望,这干股每年所得的分红,可保女儿和外孙女以后衣食无忧。
出发点是好的,思虑也周全,但谁能保证船队会一直盈利?
“张夫人,我有一个两全的法子,既能确保您的女儿每年获得稳定的分红,还不用担心船队以后能否盈利。”姜青若道。
张夫人拧起眉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姜青若。
还能有什么办法,比她想得还要周全?
要知道,就算把银钱存到柜坊中,还需要交保管的费用,拿去放贷款,还有五分的可能收不回来,天下哪有稳赚不赔的法子?
虽然张夫人给商船出的要价只有五千两,但按照商船的实际价值估算,应当大约在三万两左右。
姜青若思忖一番后,道:“今年年底,我会以您女儿的名义存三万两银子。这三万两银子,定存五年,每年按照五分利来计算,可得一千五百银子。每年年底,我必定将银子亲自交到您女儿手中,绝对不会交给旁人。如果您的女儿同意,以后,这三万两银子也可以转到她孩子的名下,到期之后,可取可存,灵活自便。”
张夫人闻言,脸色微变。
这话直击她的心坎。
女儿虽然病弱,但到底还有一笔不小的家财,女婿虽然纳了几房妾室,但顾及女儿的身家,也不敢对她不爱不敬。
但万一女儿先撒手去了,那可怜的外孙女还不能受尽她那不中用的爹和未来继母的辖制?
这小姑娘虽然年纪尚小,说出来的条件却极为诱人。
张夫人不禁感兴趣地问道:“你说把银子存在柜坊,这五分利,可是由你自己来贴补?”
“自然不是,”姜青若轻轻摇了摇头,胸有成竹道,“这柜坊,是由云锦铺子筹建,以后但凡存入柜坊的银子,根据存银期限,都可以获得相应的利息。”
“云锦柜坊?”庆州的几家柜坊她都清楚,但唯独没有听说过云锦铺子的柜坊,张夫人深感意外地问道,“柜坊建在哪里?”
筹建柜坊是姜青若近日在思虑的事,但收购张家商船是第一步,所以这柜坊虽已递交府衙挂了牌子,但她还并未来得及去宣传。
张夫人对此毫不知情,自然不出姜青若的意外。
所以,她便把柜坊的事,一五一十娓娓道来,谈及柜坊可专门为女子提供便利,发放一些小额贷银后,张夫人不禁佩服地看了面前纤弱的姑娘几眼。
听完柜坊的介绍,张夫人心里有了底。
这一万两银子存进去,她倒不怎么担心银子是否能够顺利取出,因为对方承诺,有云锦铺子和姜家宅子做为抵押,这笔存银,到期之后,连本带息,一定会分文不少地交到自己手里。
原来的五千两变为一万两,并且还有一笔不错的利息,张夫人掂量一番,觉得很是划算。
不过,她当初拜完仙家摇过龟壳,还特意找了算卦的先生来问,对方批出的结果是,这商船可以出售,但万不能卖给女人,这走水路的商船本就出过事,带了阴邪之气,若再卖给女子,这买卖恐怕难成!
她犹豫纠结着说完了这话,原本已经动摇的念头霎时又偏了回去,拧着眉头道:“姜姑娘,不是我不信任你,只是这卦象之言,我不得不顾忌!”
也不知哪来的算命先生胡诌乱说,但偏偏张夫人笃信仙家龟壳,对卜卦先生的话深信不疑。
这种观念不易纠正,但马上就要说成的生意绝不能眼睁睁就此错过,姜青若深吸一口气,建议道:“夫人,要不您把龟壳拿出来,再摇一摇,看看卦象如何......”
张夫人迟疑一瞬,道:“咱们同时摇,看看会得出什么卦象,两卦相符,才能为真。”
姜青若那只龟壳里的铜钱是做过手脚的,无论怎么摇晃,倒出的铜钱只会正面朝上,她装模作样地拿出龟壳,学着张夫人不轻不重地摇了五下。
啪嗒一下,铜钱同时落地。
张夫人摇出的铜钱,两枚朝上,一枚朝下,呈对称的三角形状,这卦象代表什么意思,白婉柔似乎教过她,但姜青若此时全然想不起来,只得问张夫人,卦象代表是什么。
问出这话的同时,她已把她那三枚正面朝上的铜钱眼疾手快地收了回去。
张夫人看完她的大吉卦象,又盯着自己的卦象神秘莫测地掐指算了半天,最后道:“姑娘,你尚未婚配,所以冲抵不了这商船的阴气。如果一个月之内,你能找到个阳气充足的男人嫁了,咱们的这笔买卖一定能顺顺利利,皆大欢喜!”
听到这神叨叨的无稽之谈,姜青若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但张夫人一脸认真凝重,绝对不容任何质疑。
默了半晌,姜青若僵硬地点点头,无奈把龟壳装进包袱里,道:“夫人,我会认真考虑的。”
听到这略含敷衍的话,张夫人突地一下站起身来,急急忙忙拦住她,高声道:“姜姑娘,你不会不打算做这笔生意了吧?”
一个月之内把自己嫁了,姜青若直想问张夫人,难道有现成的男人等着她来挑拣,只要她点头,立时便能成亲吗?
就算她想做生意挣银子,也不能把自己随随便便嫁掉吧?
但这种事也不便再去与对方掰扯,姜青若含糊几句,便跟张夫人告辞。
不过,待她跨出庙门时,张夫人扶着丫鬟的手追了出来,气喘吁吁地地说:“姑娘,我刚刚又给你算了一卦,这一个月内你定能成亲,我会等着你的......”
“......”
第64章
姜青若满脸无语地下了山。
待她蔫头耷脑兴致缺缺地爬上马背时, 裴晋安不由挑眉问:“怎么,生意没谈成?”
姜青若点点头,想到对方看不见,又改用鼻子哼了一声。
“为什么?”裴晋安猛地扬鞭催马, 随口问道。
姜青若险些坐不稳, 只好伸手抓住了他的玄色缠枝纹宽带。
目光触及那只丑不拉几的香囊, 她嘴角抽了抽, 又一言难尽地将视线移向路旁。
“要跟张夫人做生意, 必须一个月内成亲, ”姜青若没好气道, “这不是在强人所难吗?”
听到这话, 对方没忍住笑出声来。
只是这笑声, 怎么听都像幸灾乐祸。
姜青若咬牙切齿地盯着他坚实的宽背, 恨不得给他一记爆栗子吃。
“有这么好笑吗?”她高声问。
“抱歉,这规定出人意料, 确实挺好笑的, ”裴晋安敛了神色,慢悠悠道,“你打算怎么办?”
“顺其自然吧, ”姜青若长长叹了口气, “我已经尽力了, 剩下的就交给老天爷了。”
不过,听完这些话, 余下的路程,那幸灾乐祸的合伙人似乎有些神思不属, 没再作声,不知在默默思虑什么。
返回庆州城, 已到日落时分。
裴世子出手相帮,姜青若也要大方地请对方用一顿晚饭。
特意选了酒楼流水潺潺琵琶轻慢的雅间用饭。
落座后,精致的吃食一道道端了上来。
酒楼的伙计殷勤地送了一坛清甜的酒,但想及自己酒量太差,姜青若一口未沾,而是给裴世子倒了满满一大盏。
但当初喝酒像喝水似的裴世子,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有些微妙,片刻后,他推拒道:“不必了,饮茶即可。”
对方不感兴趣,姜青若也识趣地没再勉强,而是亲手盛了碗羹汤。
不过在递过汤碗的时候,对方的大手无意触碰到了她的手指。
霎时间,一阵异样的酥麻突地从指尖传到四肢。
两人动作均是一愣。
一瞬后,姜青若毫不迟疑得飞快撒开了手。
而裴晋安若无其事地端回汤碗,还拿起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指。
两人默契地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没多久,饭菜刚用了一半,雅间的门却突地被推开。
两个怀抱琵琶唱曲儿的姑娘,扭着纤细的腰肢,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不见外地坐下后,其中一位姑娘看到了脸色晦暗的裴世子,不禁惊喜地高呼一声,直道:“原来是郎君,此前在画舫上,奴家还专为郎君弹过琵琶助兴呢,大人可还记得我?”
此言一出,裴晋安的脸色明显沉了下来。
茶盏一放,暗暗咬了咬牙。
一定是慕绍为了逃婚又在外风流招摇,说不定还打着他的名义给他抹黑,说不定还把账记在了他名下。
“不记得,不认识。”他冷声道。
姜青若暗暗瞥了他一眼,心中轻哼。
她还不知道他有这些风流癖好?
在她面前,裴总督可没必要这么伪装了。
不过,对方不想承认,姜青若乐得做壁上观,只抱着看玩笑的心理,等待那姑娘再说出什么话来。
但,看这俊朗郎君翻脸不认人,装作全然不认识她,那姑娘抿了抿唇,没再说什么。
一曲琵琶弹完,趁着沉脸世子起身出去的功夫,姜青若多付了银子,颇感兴趣地询问那姑娘:“你在画舫上为刚才那位郎君弹过琵琶?”
那姑娘踌躇片刻,不是很确定道:“......好像是。”
她的眼神不好,方才看得不太仔细。
待那郎君起身出去的时候,才发现那人比听她弹琵琶的男人俊美了许多,所以,她一时拿不准自己是否认错了人。
对方惧怕裴晋安的权势,竟然不敢说出口来!
姜青若不由摇头暗啧了一声:“怎么能不确定呢?你说说,你见过的那个郎君叫什么名字?有什么特点?”
姑娘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身着男袍的小白脸,犹豫良久,小声道:“你与这位郎君很是相熟?”
“熟得很。”姜青若一脸笃定。
“他的名字叫裴晋安。”姑娘斩钉截铁道,“他只记了账,还没付我银子呢!”
当初在画舫上见到的那个男人,也不知是哪里的过客,只留下了姓名,连银子都没付。
而且姑娘能确定一点,那男人亲口说他自己有些不可言说的毛病。
如果这位郎君也有的话,那两人必定是同一个!
眼前的小白脸与这郎君相熟,一定知晓他有没有毛病。
姑娘迟疑片刻,看着姜青若满脸震惊变幻莫测的神色,低声道:“那你知不知道,这位郎君有隐疾?”
“!!!”
姜青若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老天爷啊,她听到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消息!
裴晋安喝花酒,听小曲儿的事不让人意外,关键是,那身板结实高大挺拔的裴世子,竟然有隐疾!
不过,就在她捂着嘴,震惊得无法言语时,那裴世子去而复返站在门外,沉脸唤她快些走。
所以,姜青若只好心绪复杂地背负着对方这个巨大的秘密,一路上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最后都化作了满腔难以诉说求证的同情。
在宅门外跳下马背,姜青若意味深长地看着裴晋安。
果然,人不会十全十美。
这位世子相貌家世个个出众,但却身有隐疾,所以他以往那些什么风流纨绔行径,想必也是为了遮掩自己的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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