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青若叹气笑了笑,慢慢收回视线, 吩咐道:“我还有要事处理,咱们在云州暂且住上一段时日。”
随他们一路前来护送灵柩的, 有裴晋安专门差来的一百精锐府兵,为首的依然是耿雷。
只是自打上次护送少夫人出过事, 这回耿千户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几乎是扶刀寸步不离地守卫在少夫人身旁。
“耿千户,你们一路劳顿,先去歇息吧。”
将军说过,少夫人的话就是他的话,军令如山,耿雷拱手领命,安排人守府,剩余的人则去偏院休息。
府兵都是些糙汉,偏院房内有些潮湿凌乱也不在意。
艾嬷嬷与秋蕊却忙个不停,先是在屋内洒了石灰驱除虫蛇,擦窗抹地,换上干净的床褥纱帐杯盏碗碟,修剪院子里的杂草荒树。
就在她们忙碌这些的时候,姜青若与韩青山一道去了姜家的铺子。
更确切地说,是母亲景嬿的铺子。
当初姜青若年幼,景嬿离世前曾留有遗言,宅院与铺子暂由姜闳打理,待姜青若长大成婚后,宅院铺子都交由她做主。
父亲与继母去昱州前走得匆忙,连姜家在云州长街上三处绝好地段的铺子都没来得及找人看顾。
现在她回到了云州,母亲名下的宅院铺子,是她收回的时候了。
马车驶过空荡荡的大街,转过拐角处歇业多时的酒楼,姜青若刚微微笑了一下,一颗心又不由紧绷起来,那是她与裴晋安第一次见面的地方,这酒楼她记得清清楚楚——只是此时,酒楼的东家不知去哪里逃难,门前挂着的红灯笼早已破旧褪色,风一吹,灯笼击打着黑漆斑驳的门框,发出沉重的拍打声。
这种复杂难言的心绪,在到达云州以往最繁荣的长街时,又一下子绷紧。
姜家的绸缎铺子无人问津多时。
清漆木门上挂着一圈的蛛网,姜青若伸出指尖碰了碰门锁,指腹瞬间沾上厚厚一层灰尘。
转眸看去,长街上一家一家相连的铺子,大都已闭门多时,除了几家粮油米店半死不活地开着半条门缝,这条街,就像被人遗忘了一样。
韩青山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长街,叹道:“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窦重山占据云州时,又接连发了多道缴税缴粮的公文,百姓不堪赋税重压,纷纷抛家弃业逃往他州,原来熙熙攘攘的云州城,人口数还不到原来的十分之一。
预料到长街不会繁华如往昔,但情况比她想得还要糟糕。
姜青若举目眺望着长街的尽头,微微拧起秀眉:“这些铺子,还会再有用武之地吗?”
“怎么没有?”一道声音突然凭空回道。
姜青若被唬了一跳。
转过头来,才发现一行官差模样的人转过街道,迎面向这边走来。
为首的男子身着青色官袍,有一条腿是^_^跛了,虽吃力地拄着拐杖前行,但说话的语调却是轻松熟悉的。
姜青若打量他几眼,视线落在他下颌泛白的胡须上。
愣了愣,不太确定,视线又稍稍下移。
那瘦杆的身形也与大腹便便的唐太守不太相似,正在犹豫间,唐太守笑着开了口——
“不过是瘦了精神了,还有这腿守城时受了点伤,怎么,这就认不出我了?”
姜青若鼻子一酸,“唐伯伯......”
“都是过去的事了,幸亏裴世子收回了云州,我奉他之命重回云州,不光是我回来了,许多流离在外的云州百姓也都要回来了,这云州城,总会恢复以往的生机的,”唐太守抬手指了指长街上的铺子,“这条长街上的铺子,自然还会有用武之地的。”
“是啊,云州城自然还会变成原来那个云州城,只是......”
这声音也有几分耳熟。
姜青若转过头,眼眸不由惊讶地瞪大。
“只是我没想到,你竟与裴世子成亲了?”袁二不太相信地拧起眉头,“我记得当初在云州时,你俩可是相互看不顺眼吧?”
“......”
这其中的曲折,岂能告诉袁二?
当初袁节度使守城时中了流矢身亡,袁二败兵后便不知所踪,没想到他还活着。
只是现在与他以往的纨绔模样全然不同,皮肤晒得黝黑,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兵服,身材比以往健壮结实了许多,腰间还挎着把长刀。
“袁公子,你怎么样?”姜青若没回答他的问题,却想问问他的近况。
“我好得很,”袁二拍了拍胸脯,一笑露出口白牙,“自打窦重山占了云州,我带着一帮兄弟潜在附近,一直在等杀他的机会。后来等到庆州府兵进兵云州攻打叛军,我才知道那大将军就是裴世子,所以就投奔到了裴将军麾下。”
怪不得裴晋安当初说遇到了一个熟人,还故意卖关子不肯告诉她,原来竟是袁二。
他如今既然是裴晋安的属下,应当归属于府兵,担任巡防的要务,怎么和府衙的官员在一起?
姜青若眨了眨长睫:“......那你们这是在执行公务?”
“刘三要回云州了,托我帮他看看他家的铺子还在不在,”袁二道,“这不恰巧遇到了唐太守,所以就一道顺路过来了,”
刘三?那个曾被她退亲的刘家三郎?
姜青若的脸色一时有些变幻莫测。
袁二似乎也觉察出不妥来,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恰在此时,有个差役快步走来,一拱手,对唐太守道:“大人,有位姓范的先生揭了告示,说要见您。”
云州叛后重建,原来府衙里的官吏四散,现在正是急需用人的时候,唐太守命人张贴告示,让有才有能者前往衙门自荐。
不消说,这姓范的先生必定是前来自荐的。
唐太守一听,甩着那条不方便的腿,拄着拐杖往府衙走,袁二追了上去,“唐伯伯,你慢点,我送你......”
“你小子,长进了不少!哪用得着你送我?如今云州城防还不能松懈,你忙你的公务去......”
熟悉的声音逐渐远去,姜青若不禁勾起了唇角。
回府的路上,韩青山手持缰绳,缓缓打马在侧。
“当初这条最繁华的长街上,半数铺子都是景家的,”回忆着从前,韩青山下意识眺望着远处,唇角不自觉勾起,“那时景夫人主持云锦,生意遍布大雍南北,只是后来绣金技艺无人再会,云锦没有了,云锦铺子才变成了寻常的绸缎铺。”
只是那半数铺子,在姜闳的打理下,或卖或转,只余下了三间铺面。
三间铺面,于姜青若来说,也足够了。
“韩大哥,等云州长街繁荣起来,这三间铺子我都有打算,一间用做云锦的铺面,一间开恒通钱柜,还有一间......”
说到这儿,姜青若顿了顿。
“要做什么?”韩青山不由道。
“还没想好,”姜青若下意识望向昱州的方向,蹙了蹙眉头,“先留着吧,待以后再说。”
云州恢复的速度比想象还快。
一个月后,在姜青若接到裴晋安差人送来的第一封信笺和一簇赤蔷薇时,长街上的铺面已经逐渐开张。
三个月后,第一场初雪落下,她收到第十封信笺和一枝绿萼梅时,庆州府兵与天雄军已在大兴势均力敌地对峙半月有余。
而云州城的长街,又重现了往日摩肩接踵行人熙攘的盛景。
云锦在雍北的销售一如既往,只是东都与昱州都在傅千洛的控制之下,生意一时无法向大雍东、南拓展,但因着钱柜的良好口碑与乔万文的支持,灵州、庆州的恒通钱柜发展速度惊人,存银已足有上百万两,刨去成本,赚银比云锦还多出数倍。
拿出夫君应得的那一份红利,一半是装箱的五万两现银,一半换成粮草辎重,吩咐人给府兵送去后,姜青若揉了揉疲累的额角。
片刻后,勾唇望着瓷瓶里的绿梅出了会儿神,又做贼似地看了看四周,确认无人在侧时,悄悄抽出了裴晋安的来信。
这些日子,她大都住在云州,庆州有香荷,灵州有乔万文与刘默,还有韩青山打理着对外的买卖,生意进展得十分顺利,只是这些日子实在操劳,闲暇时便翻来覆去地读他的来信解乏,只是那信上的内容总是让人心跳脸红,就在她的视线落在前几行——若若吾妻,阔别三月,满心相思,情难自控……
外头的一句高嚷打破了室内的寂静相思。
“姜青若,你是姜家长女,父母尚在,你眼里头还有没有孝道这两个字?”
一个妇人自称是东家的母亲,此刻灰头土脸狼狈地站在铺子外,不知是不是在哪里绊了一脚,袄裙上挂着块明晃晃的泥巴印,疯婆子似地掐腰高声喊着。
铺子里的伙计撵也不是不撵也不是,正待要去请姜青若出来时,便看到他们东家端着手,神情淡漠地走了出来。
姜青若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睨了一眼黄氏。
“母亲?父亲母亲不是已给我写信断绝关系了吗?怎么这个时候,又想起女儿了?”
两年不见,长女的身量高了不少。
她披着价钱不菲的狐白斗篷,发钗耳铛都是贵重之物,脸上少女的莹润褪去,越发绝色艳丽,气度与以往也全然不同,单单几句质问的话,竟让人心头生起寒意来。
黄氏下意识缩了缩肩膀,想到此行的来意,暗中舒了口气给自己压惊,迅速换了个笑脸。
“青若,我这不是一直见不到你,才出此下策吗?你可不要怨母亲下了你的面子。”
黄氏与姜闳在昱州的绸缎铺子赚不着银子,日子过得越发艰难,自打云州收复的消息传回,两人卖了当地的铺子宅子,带着姜娴、四郎和五郎返回了云州。
谁承想,那姜家的宅院被个冷脸的高壮男人守着,不但不让他们进去,争执间还推了她一把,差点连牙都磕掉一颗。
黄氏骂他们不讲道理,谁知那冷脸男人挥了挥刀,不客气地说什么军令如山,少夫人不允许外人进本宅,一概人都不许进!
他们打骂不过,姜闳又患了风寒的重症,一家人只得找了个宅子暂且租住着。
黄氏冷静下来,找人打听住在姜府的是什么人,这才发现所谓的将军夫人原来竟是她那个长女!
如今长女有钱有势,今非昔比,她进不去姜家的宅子,便只能到姜家的铺子来碰一碰运气。
姜青若盯着黄氏变戏法似的脸,冷笑一声:“你到这里,不会是来叙旧的吧?”
黄氏的脸色变了变。
这长女如今出息了,冷脸相待也就算了,竟然还不打算认她这个母亲!
黄氏拂开鬓边散落下来的头发,忍气吞声道:“青若,怎么能跟母亲这样说话呢?外面天儿这么冷,你我母女就在外边站着吗?”
她这个继母不打紧,反正面子早就丢光了。
只是这长女这样对待父母,完全不讲孝道二字,就不怕别人背后说三道四,嚼她的舌根?
说完,黄氏瑟缩着哈了口热气,又揉了揉冻红的耳根,“青若,你就不问问我们一路多么辛苦,现在住在哪里?”
姜青若仰头看着天空打着旋飘舞着落下的雪,嘲讽地弯了弯唇角。
“你们当初乘船去昱州,可曾想过把我和姜璇留在云州,该怎么过活?”
“那不是情势所迫,根本来不及吗?我和你父亲是不想把你们丢下的,可眼看着叛军都要打过来了......”说到这儿,看到对面冷冰冰的眼神,黄氏顿了顿,勉强笑起来,“是,后来你写信过来,想让你父亲接你们到昱州来,可当时我们也没办法啊,昱州的生意不好做,银钱又都被你那不长进的舅舅卷跑了,父亲母亲实在为难......”
不长进的舅舅?这算她哪门子舅舅?
姜青若嫌恶地皱了皱眉。
黄氏掸去衣襟上的落雪,哽咽着道:“青若,我们是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但现在我们遇到了难处,不得不来找你。你的人拦着我们,不肯让我们进姜家的宅子,我们只好在外头租了个宅子。那屋子不暖和,漏风漏雨的,你妹妹、四郎、五郎还好,就是你父亲患了风寒,现在病得是越来越重了......”
姜青若目光微微一闪,掩在狐岑宽袖下的手悄然攥紧。
黄氏抽了抽鼻子,凄凄惨惨哭起来:“青若,你现在是将军夫人,有钱有势,可不能不管我们啊......”
姜青若深吸一口气,转过脸去,淡淡道:“当初你们逃走时,我娘留给我的金银首饰都被你席卷一空,就算姜家在昱州的生意不好做,那些东西当的银子也够你们生活了。”
黄氏的表情微微一滞,心虚地拿帕子掩了掩嘴。
姜青若盯着她,冷笑一声,甩袖举步向里面走去。
“你们为了追求荣华富贵,送我去行宫,后来又不管我的生死,抛下我后又与我断绝关系。我没有你们这样的父亲母亲,也不是你们的女儿,这辈子,我都不想再见到你们。以后,不要到我这里来哭穷,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我没有帮你们的义务,你们也不要再到我这里胡乱攀认关系。否则,别怪我翻脸无情。”
最后一句话落下,黄氏气得脸色发白。
看到长女慢悠悠踱步回了铺子里,黄氏抬手指着她的背影,咬牙道:“你......”
铺子里的伙计听到了东家方才的话,不等黄氏再说出一句话来,便连声撵着她走。
黄氏气恨地瞪了一眼铺子的招牌,冷笑几声,转身回了租来的住处。
直喝了两盏热茶,冻僵的身子才暖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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