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房响起沉闷的重咳声。
黄氏不耐烦地掀帘子进去,看姜闳闭眼靠在床头上咳嗽,皱了皱眉,随手递了盏茶过去让姜闳润润嗓子。
“这茶怎么是凉的?”
饶是凉水,姜闳还是一口气喝光了。
他躺在卧房里大半天,又是发热又是咳嗽,早就口渴难耐。
只是唤了好几声,四郎五郎一个劲地在院子里疯玩,姜娴也不知去哪里了,压根没人理会他。
“老爷,现在不比以往,有口水喝就不错了,”黄氏睨了他一眼,冷笑着说,“老爷不知道,咱们那宅子如今是青若住着,你可不知道,她现在是将军夫人,气派大着呢,见了我这个继母,一个劲地冷嘲热讽,就差指着我的鼻子骂了!”
姜闳一下子坐起身来,“你是说,青若还活着,她就住在咱们宅子里?”
“可不是吗?不光住着姜宅,那铺子也是她占着,她那什么绣金云锦,生意不知有多好!”黄氏冷笑着啧啧两声,“老爷,我们可被她坑苦了!我早就说过,她娘把绣金技艺传给了她,她瞒着我们呢!要是她早把这一手技艺给老爷说了,我们的生意何至于此!”
长女还活着的喜悦立刻被冲散,姜闳气地捂住胸口,弯腰猛咳起来。
黄氏冷笑着继续道:“老爷,现在她可是将军夫人,保护她的人就有一院子呢!那宅子铺子被她占了,还说跟咱们断绝了关系,以后,不许我们去跟她相认,否则她就翻脸打人呢!”
“她这是.......”姜闳重咳着,断断续续道,“当初顾不上她,那不是情势所迫!她这个白眼狼,她以为自己白长这么大!父母的养育之恩,岂是......说断绝就断绝的!”
“老爷,青若心机深沉,不讲孝道,我并不意外,反正她一向对你我二人不够敬重,”黄氏拍着袄裙上干涸的脏泥,咬牙道,“虽说那宅子铺子是她娘留给她的,现在该由她做主,那她也不能都占了!就算不体谅我们这两个老的,她还有弟弟妹妹呢!她怎么能狠心至此,对我们不管不问,这口气我实在太憋闷了!”
姜闳扶着剧烈起伏的胸膛,指着窗外的方向,有气无力道:“这个大逆不道的女儿,连她的爹娘弟妹都不认了么!”
“岂止是不认我们,”黄氏帮姜闳拍着背顺气,语气幽幽道,“我跟她说,老爷染了风寒重症,她听了,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姜闳深吸口气,闭了闭眼复又睁开,连说了两个好字,“我明日亲自去见见我这个好女儿,看她到底还认不认我这个爹!她眼里,还有没有骨肉亲情!”
第95章
傍晚, 姜宅。
姜青若拿出帕子捂住口鼻,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喷嚏。
“好端端的,怎么打了个喷嚏?可是有谁说世子妃坏话了?”艾嬷嬷道。
姜青若忍不住被她逗笑,“嬷嬷说得对, 肯定有人说我坏话了。”
艾嬷嬷也慈爱地笑起来。
今日那黄氏先是到府外撒泼, 又到铺子外叫嚷, 一看就不是个省油的灯, 亏得世子妃想得清楚, 才没被那黄氏拿捏。
天色有些暗了, 外头的雪纷纷扬扬落下。
艾嬷嬷点亮了灯, 道:“世子妃, 今儿少爷一直没用饭, 就一个人呆呆坐在房里, 连房门都没迈出半步。”
这三个月来,萧钰一直随她住在云州。
他平时沉默无声不爱言语, 但闲暇时, 喜欢读书练剑,一日三餐也都是如常用的,怎么独独今日如此异常?
姜青若意外地抬眼, “嬷嬷, 今日可是什么重要的日子?”
“入了冬, 下了第一场,是什么重要日子......”艾嬷嬷琢磨着, 忽地顿了顿,压低声音道, “世子妃,我想起来了, 今日是少爷的生辰,也是......少爷生母的忌日。”
姜青若默了默,站起身来,轻声道:“嬷嬷,我去看一看阿弟。”
萧钰住在别院。
刚穿过长廊走去,迎面遇到了一身轻甲腰挎长刀耿千户。
耿千户拱了拱手,不好意思道:“少夫人,今日来府里找您的妇人,属下以为是乱来攀亲的,所以就......”
他也是后来才听说,那黄氏竟真是少夫人的母亲,只是黄氏那般品性,实在很难看得出与少夫人有什么相似之处。
姜青若笑了笑,道:“无妨,你做得很对。以后她若是来了,耿千户不必客气。”
这话虽然有些意外,但少夫人的命令就是命令,耿千户抱拳拱手,中气十足地回道:“是,谨遵少夫人吩咐!”
外头的声音响如洪钟,萧钰愣了愣,不禁抬眼望向窗外。
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过廊檐,轻轻推开了他的门扉。
姜青若摘下头上的兜帽,把手里的袖炉搁下,转眸扫了眼屋内。
碳火燃烧正旺,房里也暖融融的,不过太子桌案前只有一盏未曾用过的清茶,看来连晚饭都没吃。
姜青若若无其事地眨了眨长睫,轻笑道:“我来看看阿弟。”
与这位表嫂呆在一起久了,萧钰发现她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性情随和,体贴入微,脸上也挂着轻笑,就像是他的亲姐一样照顾他。
放下手里半天未曾翻开一页的书册,萧钰起身走了过去。
“我很好,今天天气这么冷,阿姐不必担心我。”
“是有点冷,”姜青若指了指窗外飘飞的冬雪,“下着雪,吩咐厨房做个暖锅,我与阿弟一道用饭,可好?”
萧钰怔了怔,沉默片刻,点头道:“好。”
暖锅端来,薄若蝉翼的牛羊肉片投入沸水中,很快便熟透。
用长筷夹出,沾上酱料,入口鲜香满足。
姜青若吃了一口,满意地点点头,眼角的余光瞥向萧钰。
只见他出神地盯着暖锅,一直没动筷子。
“怎么不吃呢?”姜青若用公筷夹了一著牛肉放到萧钰面前的碟子里,轻声催促他,“快点吃,放凉了就不好吃了。”
萧钰回过神来,勉强提起面前的筷著:“谢谢阿姐。”
暖锅沸腾,烟霭升腾。
姜青若静静望着对面,忖度该如何开口。
永昌帝驾崩,萧钰虽贵为太子,实则是流落在外,此时心里一定不好受。
今日是他的生辰,也是他生母的忌日,看他沉默的神色,应当是思念从未见过的母亲了吧。
“我记的小时候,我爹娘大吵了一架,然后他们就和离了。之后我娘忙着去大兴打理生意,一走就是一年多,”姜青若回忆着以往,慢慢道,“那时我才三、四岁,还是个小不点呢,只有奶娘照顾我。冬天下着雪,我想起了我娘,便让奶娘给我烫暖锅,因为我娘喜欢吃,所以我吃着暖锅,就像我娘在我身旁一样。”
萧钰想到今日在府门外大吵大闹的女人,少年的好奇心被激起。
“那位妇人就是阿姐的娘吗?”
“那是我的继母,我娘早就去世了,”姜青若夹起一只酿鸭腿,放到萧钰碟子里,语气轻松道,“我爹虽然与我娘和离,但过了两年,他们又和好了。不过虽然和好了,我爹却不疼我,只疼他和继母生的三个孩子,所以,我有爹和没爹一样。”
萧钰愣了愣,不知该说什么,抬眼看着她。
“阿弟,咱们的身世差不多,每次想到母亲,我都安慰自己她去天上做神仙了,”姜青若轻声道,“所以,你也要想开点,你的母亲也一定成了天上的神仙。她在天上看着你,若是看到你不高兴,不开心,心里岂不难过?天大的事都往后头放,别给自己太多重压,先过好眼下的日子,也许等过上一段时日,就云消雾散,重见天光了呢?”
萧钰沉默片刻,勾起唇角,慢慢吃起碟子里的牛肉。
片刻后,他道:“谢谢阿姐开导。”
姜青若轻轻一笑:“那就再尝尝酿鸭腿,我最喜欢吃了。”
萧钰拈起筷著,小心地夹起鸭腿咬了一口,忽然惊讶地抬起长睫。
“真好吃。”
姜青若不自觉勾起唇角,思绪突然飘忽了一瞬。
能不好吃吗?
那是裴晋安特意让厨房琢磨出来的方子,与她娘做出来的味道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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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大兴城外八十里处,营帐驻扎,篝火熊熊。
士兵们吃着热气腾腾的暖锅,刚出锅的酿鸭腿端了上来,被哄闹着一抢而空。
“少夫人每回送来银子,咱们的膳食都会改善一次,咱们遥敬少夫人一杯,怎么样?”有个士兵率先提议。
众人纷纷附和,以茶代酒,站起来朝云州城的方向拱手敬上。
“范思危收到我的信,现在应该已经到云州了——”
帐内,听到外面的声音,裴晋安顿住话头,无语地轻啧一声。
转头看向明全,目光十分幽怨。
“他们是不是忘了敬我这个将军?”
明全拨拉算盘珠子的手一停,顿了顿,道:“是该敬世子的。”
朝远啃着鸭腿,听到这话,茫然地抬起头来,瞪圆一双虎目:“全哥,银子是世子妃送来的,为什么要敬世子?”
明全:“......”
“世子娶了世子妃,简直是娶了财神爷,”朝远大口嚼着口里的鸭肉,自顾自地点头道,“说起来,论财力,还是咱们世子高攀了世子妃。”
这话说完,账内一时寂然无声。
朝远只觉得头顶上意味不明的视线格外凉飕飕的,直盯得他头皮发麻,身上发冷。
又说错话了?不能够吧?这可是大实话啊!
朝远叼着嘴里吃了一半的鸭腿,没敢看世子的脸,清清嗓子站起来,目不斜视地大步向帐外走去。
“我去看看陆千户回来了没有......”
帐帘刚落下,紧接着又被掀开。
寒风呼啸着吹进来,杨启抖去臂缚上的冰渣子,快步走了进来。
“将军,果然不出您所料,傅千洛带着一队人马,夤夜出城,去了皇陵。”
庆州府兵与天雄军对峙半个多月,大兴城城门禁闭,天雄军鬼缩在城内。
无论怎么叫骂挑衅,对方绝不出城迎战,所以现在战况胶着,毫无进展。
傅千洛知道庆州府兵一向钱粮不足,打算不费一兵一卒,只守城不出,单单用一个耗字,就可以耗尽府兵的粮饷辎重,让他们知难而返,兵溃四散。
三日前,庆州府兵主动撤退八十里,在城郊处暂且扎营安寨。
将士们每日烤着篝火,吃着暖锅鸭腿,毫无军纪严整的模样,看起来似乎因为冬日天寒地冻,府兵又自知没有胜算,已打算撤回庆州。
与此同时,裴晋安派杨启带兵潜藏在皇陵附近,盯守天雄军。
没想到,傅千洛竟会亲自带兵到皇陵来。
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刚劲修长的大手扣紧臂缚,起身取下长弓,裴晋安扬了扬剑眉,沉声道:“下雪了,早日攻下大兴。”
赶在冬至前回去,他要回云州城,陪姜青若一起吃饺饵,再见一见范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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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寒风呜咽似地呼啸。
雪花在空中冷冷清清地打着旋儿,一片一片,落在霜白的青石地砖上。
火把被吹得忽明忽暗,月白袍子在风中猎猎作响。
傅千洛静静负手立在雪中,脸遮在阴影下,看不清什么表情。
袁龙转眸向他请示,见傅千洛颔首,他立刻抬手一挥,沉声道:“启棺!”
命令依次传达,直到烛光幽暗模糊的地宫。
没多久,一众士兵抬着石棺,越过长长的青石台阶,缓缓向这边走来。
傅千洛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目不转睛死死盯着石棺,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
“皇上,石棺已经启出,事不宜迟,我们回城吧。”
宽袖下的长指猛地紧攥成拳,傅千洛回过神来,用力揉了揉额角。
“不,先把她送去东都。”他沉声道。
袁龙有些疑惑,不知主子为何会有这种吩咐。
前几日主子让人把大兴皇宫里的用物运去了东都的宫殿,现在连宸妃娘娘的石棺也要运到东都。
难不成,这大兴城,主子不想再守?可,明明裴氏的兵马已经撤退了,他们现在占据上风......
不过他一向紧遵命令,不会多问一句,此时也不会例外。
立刻吩咐人打马运送石棺去东都。
袁龙与傅千洛一道翻身上马,趁夜色赶回大兴城。
子时过半的时辰,天地间静谧无声。
飘雪纷扬的落雪簌簌落下,沉重的马蹄声忽然自不远处疾奔而来。
不好,有埋伏!
袁龙警惕地竖起双耳,顷刻间拔出背上长刀。
傅千洛勒马停下,眺向远处。
夜色下,一众庆州府兵身着轻甲,势如疾风般踏雪而来。
为首的年轻将军单手策马,手握长弓,举目望来的瞬间,斜飞入鬓的长眉微微一挑,似乎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是裴晋安亲自率兵来了!
“护送圣驾回城内,其余人留下,和我一起原地断后!”袁龙紧张地咽了口唾沫,高声命令。
一队甲胄护卫立即策马上前,拥护在傅千洛身侧。
傅千洛默了默,转眸看了眼袁龙,他欲言又止,立刻拨转马头,扬鞭离去。
马蹄声远去,在庆州府兵赶来之前,已经消失在黑夜中。
袁龙轻舒一口气,迎着对面愈来愈近的士兵,缓缓举起手中的长刀。
噗嗤一声,羽箭穿透了胸膛。
袁龙不可思议地低头看去。
鲜血从胸口迅速渗出,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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