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雪笺也看呆片刻,捏着衣袖,涩然抿起唇。
方停归却只冷笑一声,捏着她下巴,用力向上抬起,戏谑道:“求我啊。”
狭长的凤眼隐在灯火晦暗处,同当年一样幽幽隐着一股厮杀的狠劲。
只是当年再冷,再戾,对上她的视线,总会溢出似水温柔,无尽宠溺,有欢欣时明亮如星辰的光,也有低落时秋水般澄净的暗。而现在,就只剩深渊寒冰般的冷。
他袖间的沉水香灌满她鼻腔,林嬛整颗心仿佛都在那深不见底的幽暗处,下坠,下坠,再下坠……
他果然还是恨的。
若不是在这么多人面前不好动手,他现在掐着的,应当就不是她的下巴,而是她脖颈。
轻轻一拧,当场毙命。
就像当年,她上山进香,遇上山贼,他毫不客气地将那些歹人一一毙命时一样。
不过也好,至少今天,自己没有再伤到他。
就当是还三年前,自己欠他的那支箭吧。
下次再见,就当真只剩你死我活了。
林嬛默然垂下眼睫。
扭了扭脖颈,正想开口让他松手,耳边却忽然响起“咻”的一道破风的尖啸声,她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道冰冷的触感就擦过她后脑勺,直挺挺钉入旁边的木柱上,尾羽“噔噔”震颤。
竟是一支雕翎羽箭!
林嬛瞳孔骤然缩紧。
“有刺客!有刺客!”
尖锐的惨叫划破笙歌靡靡的夜空,堂内登时乱作一团。
桌椅被推撞着在地上拉出刺耳的摩擦声,杯盘碗碟“咣啷”碎了一地,烛火或滚地湮灭,或侧翻点着纱幔,“唰”地燃起更凶更旺的火光,黑烟滚滚,吞没月光。
伶人丫鬟尖声惨叫,宾客小厮抱头鼠窜。
宋廷钰也吓白了脸,抱着脑袋哆哆嗦嗦钻到桌子底下,两股战战,想逃又迈不动腿,没多久,裤子就漫起一股刺鼻的腥膻,浑不见方才的嚣张。
然箭雨根本不管他们的恐慌,铺天盖地自门窗洞穿而来,密密麻麻织成一张网,将他们罩在其中,无所遁形。
才刚还歌舞升平的水榭,转眼间就沦为人间炼狱!
林嬛整颗心都揪成一团。
早在第一支箭从窗外射进来的时候,方停归就已经放开她,和宁越一道拔剑起身隐入黑暗中。
只剩她一人瘫坐在地,极力安慰自己不要慌,不要怕,这个时候最需要的就是冷静,可身子却颤抖个不停,根本不听她使唤。
使尽浑身力气,也只能让自己勉强坐直上半身。
然抬头的一瞬,却有一道寒光豁然劈至她眼前。
速度之快,她甚至都来不及眨眼。
林嬛呼吸都跟着凝滞。
死亡的恐惧如野兽张开的血盆大口,顷刻间将她吞没,这会定是在劫难逃!
然也就在刀锋即将劈穿她面门之时,一道寒光骤然从旁边横扫而来,比那刺客还要快,还要狠。殷红喷洒出来的瞬间,还有一只手,温柔地从背后捂住她的眼。
周围业火大燥,刀光凛冽如霜,而他贴着她后背的那颗心,却沉稳如山。
薄唇沾染着春夜蛰伏的微寒,贴上她纤如雨蝶的锁骨,发狠一咬。
颈窝的方寸鼻息间,俱是他周身浓烈的沉水香。
林嬛吃痛地嘤咛出声,下意识扭身挣扎。
他的唇也跟着一颤,迅速松开,好似受到惊吓的猫,片刻,又小心翼翼地重新覆上,轻轻吮吸那圈浅淡的牙印,仿佛幼兽舔舐伤口,万般隐忍,又克制不住。
明知她锁骨窝里盛的是毒酒,仍旧一滴不落地全部饮下。
一如四年前那个乍暖还寒的春夜,他望着她的眼,郑重许诺:“凡是姑娘所愿,方停无所不应。”
第12章
一场刺杀最后是怎样结束的?
林嬛并不知晓,只记得黑暗中,整个水榭都乱成一锅粥。
她被方停归护在怀中,人虽无大恙,却也是惊吓过度,昏迷过去,再睁开眼,人便已经安然躺在一张锦绣堆叠的软榻上。
帐上挂着鎏金香球,案头置着镂空金漆莲花香炉,镂空的几处正袅袅升着安神香。
连井字小窗边的那面博古架上所置物品,也都是似珊瑚、南浦云珠、犀角暖香之类的稀罕物。
不是一枕春。
却是和她从前在侯府的闺房格局很像,只一应摆件比侯府中还要更加奢华。
“这里是哪儿?”
林嬛茫然翕了翕唇,舌尖干涩如利刃划过喉咙,她不由呛咳出声。
帐外之人听见声音,立马“噔噔”往榻边赶。绣着大团海棠花的帷幔从外面分开,露出两张关切的面容。
一个是夏安。
另一个则是……
“春祺?!”
林嬛不可思议地睁圆了眼,喉咙不小心撕扯到,引起一串更加剧烈的咳嗽。
春祺忙扶她坐起来,往她背后塞了个隐枕,接过夏安递来的温水,边喂林嬛,边安抚:“姑娘莫惊,是奴婢,奴婢平安回来了。”
“昨儿裕园办花宴,那姓宋的也把奴婢带了去,想拿奴婢威胁姑娘,谁知突然闯进来一大帮刺客,把园子搅得乱七八糟。奴婢趁乱逃出来,正好撞上楚王殿下手底下的侍卫,王爷就顺手把奴婢给救了,送来王府陪姑娘,还给奴婢请了京中最好的大夫,专门治背上的针伤,现在是一点也不疼了。”
林嬛低头就着她手里的碗喝水,听见“楚王殿下”四个字,眉梢不禁蹦了下,再听说这“王府”的字眼,她更是直接呛到,咳得比方才还厉害,却仍旧不敢置信地问:“你是说……咳咳……咱们现在在王府?楚王府?!”
春祺似早料到她会如此,擦嘴的手巾一直攥在手里,这会子便不慌不忙地帮她擦拭嘴角,继续解释:“姑娘没听错,是在楚王府。红姑昨儿上门要人,还叫王爷拿剑赶了出去。”
“还不止呢!”
夏安亮着两只铜铃眼,兴奋地挤进来。
“听说王爷让人把红姑绑回去的时候,还顺手把一枕春上下都狠狠修理了一通。雪笺和雪蝶,就是花宴上欺负姑娘的那对姐妹,她们本来就已经叫刺客吓得三魂离了七魄,回去后还没来得及喝口安神茶,就又叫王爷的人押着去戒室罚跪,这会子怕是已经趴在床上起不来了,没个十天半月应下不来床了。”
“还有那姓宋的,昨儿,他大约是想给王爷添一添堵,故意把自己身边的护卫全调到外园去,跟王爷带来的人别苗头。结果刺客一来,没人护他,他自个儿又不争气,拳脚功夫根本打不过,黑灯瞎火的,被人揍得,连长公主都认不出他,还被挑断了手脚筋,估摸着下半辈子都只能在窗上爬着了!”
夏安叉腰一哼气,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不少。
林嬛却蹙起眉喃喃:“挑断手脚筋……”
昨夜那波刺客,她虽不知是什么来历,但瞧他们刀刀直逼方停归的架势,显然是冲着他去的,怎的反把宋廷钰打了一顿,还挑断了手脚筋?
这做派,倒更像是某人会干出来的事……
想起花宴上重逢时,宋廷钰故意抱她的一幕,和刺客袭来后,那从黑暗中贴上来的灼热唇瓣,林嬛心尖不禁发紧,锁骨上那圈浅浅咬痕似也跟着滚烫。
想起那咬痕是怎么来的,她忙抓住春祺的手腕,慌张追问:“他怎么样了?可有中毒?”
春祺吓了一跳,诧异问:“什么中毒?王爷瞧着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啊?”
“没事?”
这回轮到林嬛陷入惶惑之中。
怎么可能没事?
昨儿她可是眼睁睁看着他,把那毒酒咽下去的。
就宋廷钰那脾气,折腾这么一大圈,连乾坤壶都拿出来了,总不能当真只是为了请他喝一杯梨花春吧?
可夏安也笃定地跟她说:“确实什么事也没有。别说中毒,同那么多刺客交手,王爷身上连道刀伤都没落下。真要说有什么……好像也就指骨上多了些淤青,看着像是赤手空拳,把谁揍了一顿。”
林嬛越发惘然。
春祺素来洞悉人心,转着眼珠打量片刻,便知她心里在想什么,于是抿唇一笑,暧昧地打趣她:“姑娘既这么担心,何不亲自过去探望一下?不都说眼见才为实吗?”
林嬛一愣,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脸颊倏地烧红,霎着眼睫错开眼,盯着锦被上的海棠绣花,嗡声嘟囔:“只怕我去探望他,他的身子才会真正抱恙吧……”
“怎么会!”
夏安立时反驳。
“姑娘您是没瞧见,王爷昨儿是怎么亲手抱着您回来的。从京郊到王府,他整整抱了一路。夜路那么陡,马车都颠得跟筛糠似的,驾车的马夫胃里都在大闹天宫,他却愣是没叫您磕着半分。奴婢怕他累着,想搭把手,他还不让。送到地方了也不肯走,非要亲眼看着太医给您诊脉,确认的确无恙,才终于肯离开,去处理别的事。”
“屋里的这些东西,也都是王爷亲口吩咐送来的,包括这面琵琶。”
她边说,边屁颠屁颠地转身跑开,小心翼翼地取下乌木架上置着的一面南音琵琶,笑吟吟回到林嬛床榻边。
早春的天光清透明净,宛如瑶池里的水,透过窗上的茜色软烟罗,盈盈打在琵琶上。
琴身上的海棠绘纹越发嫣然,栩栩得,仿佛当真有两株并蒂而生的花盏,正攀着那片凤凰木娉婷向阳盛放。
纵使面板上有些许断痕瑕疵,依旧遮掩不住那抹缱绻娇色。
一如四年前,他虔诚而小心地插/入她鬓发间的海棠发簪;
也似昨天夜里,月光晦暗,墨色无边,他唇瓣贴着她锁骨,幽幽呼出一抹灼烫,直抵她心扉。
林嬛不由抿紧了唇。
那家伙一向沉默寡言,有什么事都闷在心里,从不与任何人说。有时连她都琢磨不透,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说还在意她吧,偏偏对她冷言冷语;
说不在意吧,却又做了这许多,甚至不惜搭上自己一条命。
到底什么意思啊……
林嬛眉心拧成了结,指尖反复揉捏着锦被上的花团,心绪如光束中的飘尘,起起伏伏,良久,才终于吐出一口气,下定决心。
“都去准备一下吧,都住进人家里来了,怎么着都得去打个招呼。”
第13章
方停归的这座楚王府,位于帝京忠勤巷的中央,北临皇城,南接御街,乃是当年高宗皇帝钦封的忠勤侯的府邸,广阔非常。
除却前后山林,整座宅邸总共约有九十亩,原本景致也算绝佳,只因方停归才从北境回来,没时间打理,这才显得简单了些。
且他本来也不喜奢靡,是以跟别家勋贵相比,府中各处摆设也都偏质朴。一众仆佣也都是他从北境带来,或者直接从军中选出,说话做事都偏粗犷,不拘小节。
林嬛这几日待在王府中,一直没等到方停归,心中颇为奇怪,去询问他们缘由,他们回答得也多随意:“王爷这几日都在皇城司查案,回不来。军饷案还没个头绪,又来一个刺客案,王爷现在恨不能一个人当两个人用,可没咱们轻松。这事林姑娘应当比咱们清楚啊。”
几人哈哈大笑,眼底酿着各色戏谑,分明是在暗讽林家如今的境况。
若不是林嬛拦着,夏安几乎跟他们打起来。
“姑娘,明明是他们不对,你作何让着他们?”夏安磨着槽牙,气不打一处来,嘴巴噘得可以挂油瓶。
林嬛被她逗笑,勾了下她的鼻尖,安抚道:“没事儿。他们都是王爷身边的人,跟王爷一块在北境出生入死,情谊非同小可,自然跟他同穿一条裤子。知道他和咱们过往的恩怨,不待见咱们也实属正常。就跟你听到他们挤对我,也会生气一样。都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好计较的。”
只是那些刺客……
宋廷钰请方停归过来赴宴,的确是不怀好意,可若说那些刺客应也与他无关,那便有些冤枉人了。又是把自个儿身边的护卫全都调走,又是自己吓得钻桌子底下,宋廷钰若是幕后凶手,那帮刺客就太尽职了,连自个儿主子都敢吓唬。
可若说他们和宋廷钰完全没有关系,也不尽然。
能如此悄无声息地潜入裕园,不被任何人发现,他们显然对园中一应巡逻分布,地形环境都格外熟悉,一般人根本做不到。
到底会是谁呢?
这么明目张胆就敢取方停归性命,好像东窗事发,也浑然不怕被牵连。
这人的来历怕是没那么简单,没准还跟那里的人有关……
望着不远处逐渐被夜色模糊了轮廓的皇城,林嬛眉心也染上一层霾色,扫见那空空荡荡的前院,心尖又微微一扯。
为了处理公事回不了家,确实不奇怪,她父亲就经常因为这个住在官署。可若是天天不回,又是这么个时期,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该不会……是为了躲她吧?
她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至于吗?这么不想见到她,又何必还把她带到这里来?
让她一个人住在这里,弄得好像她才是这座府邸真正的主人一样……
林嬛揉了揉眉心,整个人似一只被戳破的球,长长泄了口气。
*
皇城司。
已是深宵,署衙各处都已落了灯火,只剩正堂还燃着料丝灯,光线亮如白昼。
番子们困得哈欠连连,上下眼皮几乎分不开。小吏们立在廊下站岗,亦是脑袋一点一点,好似小鸡啄米。
书案前,方停归却依旧精神无比,浑无睡意,绿丝紫檀狼毫在纸上笔走龙蛇,笔画道道遒劲。已经这样坐了有一整天,他仍丝毫不见半点疲惫之色,仿佛玄铁所铸,众人都不禁叹服。
宁越却知道,他的目光已经在同一页纸上,停了快半个多时辰了……
想起现在王府里住着的人,宁越不由垂睫叹了口气。
都说圣心是世间最最难测,可这一个月,他只觉,他家这位王爷的心思,才是比圣心还要复杂,跟猫儿滚出的毛线团一样。
明明是自己毁的琵琶,毁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可后来又背着大家偷偷修补回去,旁人问起,他还黑着脸,死活也不认;
明明说了不会为任何人动摇本心,可知道林姑娘被宋家那小子欺负的消息叫他瞒下后,又毫不犹豫地罚了他二十军棍;
明明回京后很想去一枕春看林姑娘,每次下朝,都要绕大半个帝京去甜水巷,一站就是半天,可就是死活不肯进去,非要熬到宋家花宴,去受宋家那小子的气。
现在人已经在王府里好好住着了,有什么想说的,想做的,就回去一句话的事,他反而退缩了,宁可窝在这署衙里睡硬板床,也不肯回去享受高床软枕。
到底要闹哪样?
海底针都比他的心思好捞!
宁越在心底暗自将白眼翻上天,觑了眼窗外的天色,硬着头皮上前道:“王爷今日也不打算回府吗?皇城司的那位程指挥使已经催了好几回,光是今天就已经问了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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