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说,边朝旁边递了个眼色。
小丫鬟会意,端来一碗黑黢黢的药,放在林嬛面前。甜腻的气味从碗里飘出,一闻,就知道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夏安立时警了神。
红姑却恍若不知,犹自牵起艳红的唇角,笑吟吟夸耀:“上好的合欢汤,
“你是打算自己喝,还是让春祺那丫头替你喝,我准你选。”
此言一出,众人脸上都多了几分微妙。
那宋廷钰什么德性,花巷子里谁人不知?
读书习武没他什么事,斗鸡走狗、狎妓搏揜,他倒是一样不落。
还没正式娶妻呢,后院就已经养了一群莺莺燕燕。许了名分的有几人?宋廷钰自己都记不清,更别说那些“仅供宣泄”的露水情缘。
上月更是闹出了人命!
那还是一个寻常农家女,并非风尘中人,为了给她相依为命的祖母赚药钱,才进城卖自己的绣品。叫宋廷钰看上掳走后,一晚上就没了气息。
小厮将人丢去乱葬岗的时候,草席子都盖不住她身上的伤。
甚至还有一条三指粗的金珠链子,半露于她鲜血淋漓的两腿间……
农女的祖母哭断了肠,拖着病歪歪的身子上衙门讨公道,却只讨来一顿打,回家没两天便咽了气。临走前,都没来得及给孙女安葬。
而罪魁祸首还在搂着新欢快活,抱怨那农女不解风情,抓伤他耳朵。
这样的禽兽,若真从了他,还有命回来吗?
夏安当即就炸了毛,指着红姑鼻子破口大骂。
红姑压根不理她,只苦口婆心地劝林嬛:“你早晚是要伺候人的。与其把身子给那些无能的贩夫走卒,不如留着,为你们林家谋一条生路。把宋世子哄好,搭上长公主这条人脉,何愁救不了你父兄?”
说完,又冷下脸敲打:“做人呐,贵在自知。你如今这条件,是个人都得远着你。宋世子肯顶着皇权威压收你的房,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你该感激才是。倘若连这点价值也没有,你们林家才是当真走到头了。我说得可对?”
林嬛果然捏紧了拳,樱红的唇瓣抿成一条笔直的线,能清楚地看见下巴在轻颤。
可最后,她也只是松开手,无力道:“红姑说得不错,以我如今的身份,宋世子肯要我,的确是我的荣幸。”
夏安:“姑娘!”
林嬛闭上眼,没有应声。
浓长的眼睫在眸底投落暗色弧影,本就不甚明朗的脸色,更添一抹前途未卜的空茫。
红姑不由哂笑出声。
她们这些世家大族出身的姑娘啊,最没意思了。
面上瞧着风光无限,实则不过是家里按同样的模子雕琢出来的傀儡,漂亮,端庄,得体,却独独没有自个儿的心,开怀了不敢纵情欢笑,受了委屈也不能随意痛哭。
有权势滋养的时候,尚且还能高高供奉在神龛之上,享万人追捧;
一旦失势,就只能任由风雨践踏,连最简单的反抗,都不知该从何做起。
这丫头尤甚。
还记得宫宴上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就是这般规矩识礼,一举一动都标准得跟有尺子在边上比着一般。上前行叩拜大礼,腕上的一对玉镯都不带响的。
奉昭公主有意拿她生母早逝之事做筏,笑话她是天煞孤星,早晚要克死全家,她也能为所谓的“大局”,咽下这口气,还笑着反过来帮人家打圆场。
真真就是个面团子,半点气性也无,哪怕没有抄家这一茬儿,也注定只有被人拿捏的份。
想她刚来楼里那会儿,自己还曾担心她会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特特让人把她屋里的尖锐之物全部收走,簪花钗环也都磨圆磨钝。而今再看,倒是她杞人忧天了。
红姑摇头失笑。
事已办妥,她也没兴趣再多纠缠,摆摆手,让护院过去“帮”她吃药,便转身往外走,想回屋补个回笼觉。
然也就在这时候,那个跟面团子一样的人忽然开口,不咸不淡地补了一句:“但这样瞧上我的,似乎还不止宋世子一个,那位调我来这里的人,只怕也不容小觑……”
红姑瞬间僵在原地。
从教坊司调人绝非易事,更何况还有圣旨在前,寻常人根本做不到。而能做到的人,目的自然不会单纯……
屋里再次安静下来,比刚才还静,还要冷。
莲台上烛火的光晕,都因周遭气氛而压小一圈。
“你什么意思?”红姑冷声质问。
林嬛莞尔,“我不知是谁将我调来此处,也不知他所图为何。但他既然只是把我调来,并未取我性命,想来是不希望我死的。若我真在一枕春出点什么事,红姑的日子只怕也不好过。”
边说,边伸手去端面前的药碗。
清润的杏眼同烛焰重叠,羽睫一霎,对剪出游丝浮光,让人想起夕阳下飞舞的流萤,瑰丽缱绻。
然瞳孔深处的光却是冷的,静的,仿佛揉进了一整个严冬的雪。
红姑无端被激得一凛,隐约觉察到什么,脸色骤白,忙指着药碗大喊:“快!拦住她!”
可还是晚了一步。
就听“啪”的一声,瓷碗磕碎在桌沿,汤药洒了一地,那只欺霜赛雪的手也染上淋漓的黑。
手的主人却毫不在意,拿起最大最锋利的瓷片,不假思索地就往自己脖子上抵。
檀口轻启。
没有多么嘹亮的声音,却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红姑不仁,也休怪我不义。今日要么你放了春祺,把你的人都带回去,我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要么你就将我的尸首带走,等着上头那位来找你麻烦。”
“哪条路?我也准红姑自己选。”
第2章
狂风“呼啦”撞开轩窗,瓢泼扫入大片冷雨。
众人皆被浇得激灵,哆哆嗦嗦僵在原地,像一群落汤的呆鸡,半天回不来神。
好不容易寻回点意识,却是顾不上擦拭身上雨水,只一径盯着面前之人,上上下下不住打量。
如何也不敢相信,昔日连言语上反驳别人都做不到的面团子,如今居然都敢拿性命威胁人?
威胁的还是红姑。
一枕春内最大的东家。
整条甜水巷说一不二的山大王。
帝京城里泰半权贵都是她的靠山!
哪个敢违抗她,当天晚上就得去乱葬岗点卯,草席子都不给留一张。
连教坊司那几个眼睛长在脑门上的老教头,见了她,都要给三分颜面。一个抄了家的黄毛丫头,生死都拿捏在人家手上,居然敢威胁她?
怎么想的啊?
众人头皮一阵发麻,颤颤矮下脑袋,不敢言声儿。
莲台上的烛火,都战战兢兢压小一圈。
林嬛却恍若不知,犹自仰起那双漂亮的杏眼,静静望着红姑,一字一顿又问一遍,声音凛然又挑衅:“哪条路,红姑可考虑清楚了?”
红姑额角青筋都蹦了三蹦,指尖深深掐入掌心,恨不能当场给她一刀。
但也仅是片刻,红姑便定下心神,牵起一侧嘴角,冷笑道:“你不敢。”
而今林家下狱的下狱,流放的流放,早就成了一盘散沙,也就只有她,还能给林家带去一线希望。
这丫头又是个极孝顺的,宁可委屈自己,也断不会绝了她父兄的生路。之所以闹这么一出,也不过是想同她赌一把,看谁先沉不住气。
哼。
不自量力。
红姑嗤之以鼻,也不着急抓人了,扭着腰,妖妖娆娆坐回躺椅上,继续吃茶看戏。
怕林嬛露怯,还挑衅地朝她抬了抬下巴。
似是在说:“你不刺下去,我便看不起你!”
可林嬛却半点不见恼,迎着她的目光高高扬起天鹅颈。
滋——
白皙无瑕的肌肤便显出一抹血痕,猩红刺眼。
众人纷纷倒吸口气。
夏安亦吓白了脸,失声大喊:“姑娘!”
林嬛却连眉头也不曾皱一下。
仿佛受伤的根本不是她的身子,流的血,也同她没有任何关系。
手腕一转,甚至还想再划深一些。
红姑的脸彻底黑了下去。
几次开口,想让她掂量清楚自己的分量,都叫她颈间那抹红噎回腹中。挣扎半晌,也只抽着嘴角,不甘地憋出一句:“你威胁我有何用?宋世子可不是我能打发走的。”
林嬛轻笑,“那是红姑你的事,与我何干?”
“你!”
红姑气了个倒仰,“砰”地一拍桌案,抄起茶盏就要往她身上砸。
可对上林嬛戏谑的眼,又生生停下。
纵使不情愿,她也不得不承认,这丫头还真说着了,自己现在的确不能把她怎样,否则先去阎王殿点卯的,还真不一定是谁。
呵,想不到啊想不到,本是悬在这丫头脖颈上的刀,如今却是叫她拿捏住,反戈挥向自己。
好好好,可真是太好了!
红姑咬牙切齿,两只眼都快瞪出血。
可最后,她也只能放下茶盏,皮笑肉不笑地说:“好!今日我便放你一马。等改日宋世子养好伤过来,看他如何收拾你!”
*
一群人总算都走了,没有再多纠缠。
许是气不过,临走前,红姑还砸了不少东西。
本就凌乱的屋子,变得更加狼藉。春祺也被扣了下来,美其名曰:帮忙养伤。
特特把人绑到她面前,耀武扬威一番,唯恐她忘记自己现在还是他们刀俎下的鱼肉。
呵。
何必呢?
打从抄家那天起,她便无一刻不曾记得,自己而今究竟是何等境况。午夜梦回,瞧见的,也都是父兄倒在血泊中、死不瞑目的脸。
真真是刻骨铭心。
稍稍一想,五脏六腑都跟着撕扯,剥皮抽筋也不过尔尔……
林嬛缓缓攥紧了拳。
掌心传来一阵过电般的刺痛,林嬛这才发现,适才和红姑打擂,她把瓷片抓得太紧,手心也叫碎瓷划出了口子,这会子还在往外冒血,伤得不比脖子上轻。
果然。
她还是太嫩。
这么点小场面就紧张成这样?
倘若红姑再坚持一会儿,她岂不是真要缴枪投降?
林嬛自嘲一笑,卷起袖口,起身去到盆架边,拿干净的长巾止血。
纤细的身影笼在烛光之中,娉娉袅袅,让人想起盛夏西子湖畔初初绽放的芙蕖,凭谁见了,都会心生怜惜。
卸下一身防备,她也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
夏安鼻尖蓦地泛酸,下意识收紧臂弯,将那只好不容易讨要过来的药箱抱得“咯咯”细响。
她是林家的家生子,自小陪林嬛一块长大,对于林家的人和事,没人比她更清楚。
问德行,那真真是一家赤诚纯良之士。
“济世救民”四个字,就像是从他们血液深处流淌而出,祖祖辈辈,无穷尽矣。
倘若哪天,羌人挥师南下,大祈兵败如山倒,朝廷上下皆忙于逃亡,只余一家还在殊死抵抗,那一定是永安侯府林氏!
遥想两年前,江淮一带闹水灾,百姓民不聊生。
侯府中也有几个奴仆,老家遭了殃,日子苦不堪言。
世子便做主,接他们进京避难,还从自己的私库支取银两,给他们做贴补。
姑娘也自设诗宴,召集各府闺秀卖字卖画,为江淮募捐。
侯爷更是险些为此搭上性命。
犹记那时,他正值升任户部尚书的关键当口,遇上这么一桩棘手的事,大家本就为他捏一把汗。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这边赈灾银两还没着落,陛下又突发奇想,执意要建摘星楼,如何也劝不住。上书谏言的几个人还因此挨了重罚,差点丧命。
如此杀鸡儆猴,满朝文武再不敢置喙。
同僚们也都劝侯爷审时度势,莫要触怒陛下,免得升迁不成,还要招来杀身之祸。
毕竟江淮再难,也离帝京十万八千里,祸不及眼前,何苦劳心劳力?
聪明人都知道,这个时候应该怎么办。
更聪明的人还会借势而上,以江淮之苦,为自己做嫁衣,谋一个更加远大的前程。
可他是永安侯。
是曾数次为民请命、刀斧加身亦不退让的忠义之士;
是战火纷飞时,敢手执旌节,独自出使敌国,挽狂澜之即到的果敢之辈;
是百姓心中大祈最后的脊梁!
沉默于他而言,并不是金。
夏安至今都还记得,当时侯爷是如何在御书房前淋了三天雨,跪出一身伤,才终于说服陛下放弃摘星楼,将银两挪去赈灾;
也清楚地记得那个时候,他是抱着怎样必死的信念进宫而去。
临走前,他甚至都已经为府上众人安排好了后路。
老少奴仆没一个落下。
千叮咛万嘱咐,让世子务必照顾好大家,倘若自己回不来,也让他勿生怨怼,待日后科举中第,继续承祖上衣钵,以天下为先,为万世开太平。
归家那日,他也曾享过万民追捧,迎送的人潮把帝京大街小巷堵得水泄不通。
一枕春的这些花娘,也曾是其中一员。
还有灾民自发为他锻造金身;逢年过节,侯府门前也会有好多匿名送来的瓜果;士林子弟更是以成为林氏门客为荣。
很长一段时间,“永安侯”三个字,就代表着“国泰民安”。
可短短一个月,什么都变了。
没人记得林氏的忠心,也没人肯去查证,那些所谓的证据,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一个两个都只想看戏,看百年名门是如何一朝倾覆,万民心中的英雄又是怎样沦为过街老鼠,好趁乱分一杯羹。即便发不了林家这笔难财,日后也能凑个谈资。
更有甚者,还落井下石,编排起林家的过往。
为民请命成了沽名钓誉;筹措灾银成了敛财谋私;连自掏腰包开仓放粮,周济难民,也是图谋不轨,包藏祸心。
还不许人申辩。
辩了就是想开脱,想开脱,那就是不争的事实。
完全不讲道理。
仿佛林家为江山社稷流血又流汗,是理所应当,想求一个公道,就只配得一声呸。
呵。
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究竟都报到哪儿去了?
夏安咬紧了牙,满腔委屈与不平皆顺着脸颊“啪嗒”落下。
林嬛回身看见,讶道:“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以为她是在为春祺的事生闷气,又叹,“没能把春祺救回来,是我无用。你若有怨,大可冲我发泄,不必强忍,没得把自己憋坏。”
“没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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